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但是這几個人的事机不密,這次密謀被崔呈秀偵知。
崔呈秀知道李蕃、孫杰也攪在里邊,大怒。
李蕃是何人?“十孩兒”之一!他最早是御史,和同僚李魯生一道投了閹黨,都是魏忠賢的刀筆匠。這兩人极能拍馬,他們先是諂附魏廣微,魏廣微下台后,又巴結馮銓。后來馮銓又被崔呈秀搞倒,他們又靠上了崔呈秀,而且直接當上了魏忠賢“義兒”。時人送了他們一個外號,叫做“四姓家奴”。
那個孫杰,也不是什麼好東西,有人也曾把他列為魏忠賢手下“五虎”之一,在驅逐東林黨人周嘉謨的過程中出過大力。
崔呈秀在閹黨中的地位,在他們這一伙之上,到此時也還能拿得住他們。他把李蕃叫來,臭罵了一頓;又找到孫杰破口大罵,威脅要查孫杰的經濟問題。
孫杰自己不干凈,連忙告饒。崔呈秀就開出了一個條件,讓陳爾蕃上疏反擊楊所修。孫杰沒有退路,只好答應了。
第二天,陳爾蕃果然有一道很不合時宜的奏疏上來,說楊所修上疏是“播弄多端”,原因在于東林黨的“葛藤不斷”。他請求崇禎,派東廠、錦衣衛及五城兵馬司在京始緝拿東林余孽。
這是哪兒跟哪兒啊?
崇禎的答復也很巧妙。他說:群臣的品流,先帝已經分辨清楚了,倘有奸人攪亂新政,當然要緝拿。但是不許揣摩風影,致生枝蔓。
這話說的兩頭都貼,只有細加品味,才品得出,后面的一句才是真的:不許再提東林的事!
李蕃、孫杰這一伙是被壓住了,但閹黨其他人的“自救行動”仍在進行。十月十四日,云南道御史楊維垣再劾崔呈秀。
楊維垣是個反復小人,不過他此刻跳出來,還有一個背景。這是跟他表叔徐大化精心策划好的一個行動。
徐大化是誰?魏忠賢的得力幫手之一!
這真是讓人慨嘆。沒有原則而僅以利益結黨的小人,壓力一來,不等別人打擊,自己先就窩里反起來。他們焉得不敗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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徐大化就是那個代魏忠賢擬旨反駁楊漣,寫得連葉向高都感到惊訝的人。這人詭計多端,魏忠賢誣陷六君子接受熊廷弻賄賂,就是他出的主意。
閹黨也知道這人卑鄙貪婪,靠不大住,但為了反對東林黨,就管不了那麼許多了。徐大化后來依附魏忠賢,爬到了工部尚書的位置,在監督皇极殿工程時,放手收受賄賂,又挪用惜薪司的庫銀,被人告了一狀。魏忠賢也煩徐大化這副貪得無厭的樣子,就讓他回家閑住。
他在家冷眼旁觀,認為魏忠賢已經搖搖欲墜了,就與表侄楊維垣商量,要楊維垣出面彈劾崔呈秀,以謀將來脫身。
楊維垣的奏疏,很有策略,對崔呈秀“貪錢坏法”等問題的攻擊不遺余力,說是甚至已到了“指缺議价,懸秤賣官”的程度。但是對魏忠賢卻不吝贊美之詞,只輕描淡寫地說魏忠賢“獨是誤听呈秀一節,是其所短”(《崇禎長編》)。
這個文章做得玄,几百年后的學者還在揣摩它的意思。有人認為,崔是當時魏最信任的人,攻崔就是變相的攻魏,其他贊美的話都是虛套。
也有說楊維垣此舉是“丟卒保車”,想讓崔呈秀來承擔天啟時代的一切罪惡,從而保住魏忠賢,不使全線崩潰。
我倒是認為,閹黨几乎沒有這種“一榮俱榮、一損俱損”的大戰略眼光。在這個時候,基本上采取的都是“誰跑得了,誰就跑”的原則,這是人格決定,無關乎智慧不智慧。
楊維垣的奏疏一上,崔呈秀必須要有個態度,他連忙上疏辯解,同時請求回鄉去守孝。
崇禎看了楊維垣的奏疏,仍是以靜制動,只說是要“和揖安靜”,要懂得“寧一之道”,不要生事,尤其不要輕議廠臣,當然說了也就說了,“姑不深責”。至于崔呈秀,就不要回老家了。崇禎還不想動他。
楊維垣不肯罷休,四天后又上一疏,還是彈劾崔呈秀貪婪專權,而且還提到他“通內”。通內,就是交結宦官,所指是什麼,不言而喻。由此可見,楊維垣根本就不可能是“丟卒保車”。
而且,在論述崔呈秀與魏忠賢的關系上,這道疏簡直是皮里陽秋。一方面在說,“廠臣尚知為國為民,而呈秀唯知招權納賄”;另一方面卻暗示,外人都說“呈秀于廠臣為功首(是廠臣的頭號走卒),于名教為罪魁(是知識分子中的敗類)”。
奏疏開列的罪狀,件件屬實,崇禎心里有所動。不過只要處分崔呈秀,就等于倒魏運動開始。事關重大,他還要考慮一下。于是崇禎下詔說“諸臣進退,朕自有獨斷”;對崔呈秀的處理,只是批了“令靜听處分”。
這一巴掌如果拍下去,能否有泰山壓頂之勢?
崇禎考慮了整整兩天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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難為了這位少年天子,登大寶之后,身邊並無一個老謀深算者為他指點,全憑著天賦與多年隱忍練就的心計,在與舉朝的魏黨較量。
他素所倚重的近侍太監徐應元,本該起到萬曆之馮保、泰昌之王安的作用,此時卻成了魏忠賢的內線,不從中搗亂就已不錯了,靠他出主意是根本指望不上。
老丈人周奎,從利益上當然是要維護崇禎的。但此人只是個极其庸駑的中級官員,從他后來在崇禎末年的作為看,也是個毫無大胸怀的人。
在崇禎十七年(1644)的三月十日,宣府已被李自成軍攻陷,北京到了最后關頭。崇禎派太監徐高到周奎家勸捐助餉。周奎那時已封了嘉定伯,崇禎之意是讓他給群臣帶個頭。還答應晉升他為候,以作為要錢的條件。
這個老國丈周奎,卻死也不肯掏錢——“堅謝無有”。徐高悲憤難抑,質問道:“老皇親如此鄙吝,大勢去矣,廣蓄多產何益?”(《甲申傳信錄》)
這真是皇親不急太監急。徐高憤泣曰:“后父如此,國事去矣”。周奎見推托不過,只得勉強認捐獻一萬兩。崇禎堅持要他拿出兩萬,周奎實在舍不得,就寫了密信請女兒周皇后從中周旋。周皇后倒還識大體,自己偷偷給父親墊了五千兩,還勸父親要盡力捐足數目。
据說,周奎拿到女兒的這五千兩之后,當即就扣下了二千兩歸自己,到最后也沒交足捐款數目。他都這個樣子,群臣還怎麼可能踊躍捐款?
在此7天之后,李自成大軍圍住北京,“四面如黃云蔽野”(《明季北略》)。
連軍餉都發不出的軍隊,不知道為誰保家衛國。城外的京營“三大營”一哄而散,城上的老弱殘兵吃飯都沒人管。
又過了兩天,北京陷落。李自成入城后,拷問前朝百官,追比錢銀。周奎也被抄掠,從他家中竟抄出現銀五十二萬兩,此外還有奇珍异寶、綾羅綢緞价值數十萬兩,都給闖王充了軍餉。
周國丈,何其蠢!貪官之短視,其見識連兒童都不如。只知貪瀆之樂無窮,國家要是垮了,你那豪宅寶馬還留得住几日?
無怪乎明人文秉在《烈皇小識》里說:“負君辱國,貽恨千古者,周奎也。”這個評价並不為過。
這樣一個不成器的老丈人,怎麼可能給崇禎出什麼高明的主意?
那麼,17歲的少年,何來如此老成?
今人不可以今之眼光,來衡量古人的智力。古代無論士人俗人,子弟謀身立世都比較早。不似今日,30多歲還可充老少年,開口閉口還是“我們男孩子”云云。
兩天后,崇禎考慮成熟,覺得倒魏的潛氛圍已經醞釀得差不多了,可以出手一擊。此刻,朝中雖無人可以借重,但可以靠閹黨自相殘殺來解決問題,總有人會見風使舵。同時,也可以期待低級別官員來擔任主攻,他們畢竟不是閹黨一伙,忍了這麼久,肯定要爆發!
于是,向閹黨發起總攻的第一個信號發出了。十月二十日,有詔下:免崔呈秀各職,令其“回籍守制”,老老實實披麻戴孝去吧。
崔呈秀這下子知道:完了!這個時候,他多一句話也不敢說,連忙收拾家財,回了老家薊州。黯然離京之日,威風掃地。
這相當于明末政壇的“王恭廠大爆炸”,閹黨的巍巍大廈,開始傾斜了。
朝野士民,凡是憎恨魏忠賢的人,無不雀躍鼓舞!
十月里,響春雷。呵呵,豪情啊胜過長江水!
有的讀者無緣體會這種感受,草民我愧長几歲,有幸經曆過類似的場面。數年惡政,一朝動搖;奸人落魄,萬民狂歡。有此一刻,那是不虛此生啊!
崇禎的態度,极大地鼓勵了決心倒魏的一批人。昔日令人望而生畏的大人物,如今已無還手之力,人們怎能不躍躍欲試?
憤怒者和投机家們混雜在一起,開始了集團沖鋒。
十月二十二日,工部主事陸澄源首劾魏忠賢。他上疏言“四事”,即:正士習(端正干部作風),糾官邪,安民生,足國用。其中“正士習”才是制敵死命的匕首。
他說,近來干部作風很成問題,“惟以歌功頌德為事”。比方,廠臣魏忠賢服侍先帝,論功行賞自有常規,但“何至寵逾開國,爵列三等,蟒玉遍宗親,京堂濫乳臭”?先帝也是,沒個聖君的樣子,“詔旨批答必歸功廠臣,而廠臣居之不疑”。最后鬧到外廷奏疏不敢明書魏忠賢姓名,生祠遍于海內,奔走狂于域中,把個廠臣抬到了周公、孔子的高度!
對崔呈秀,他也沒放過,說崔“貪淫奸惡,罄竹難書”,御史們參他什麼“奪情”,不過都是細微末節!就說奪情吧,先帝在時,只說是因為三大殿工程未完。現在工程已完,他仍竊居兵部,意欲何為?——莫不是要搞兵變?
崇禎對此的答復很有意思:“陸澄源新進小臣,何出位多言,且言之不當。本該重處,姑不究。”
是啊,僅僅一個小臣發言,他怎麼能馬上就批准倒魏?崇禎要等更大的輿論浪潮到來。不過,既然說了,也就“姑不究”。什麼叫“姑不究”?就是言者無罪,你們就大膽來吧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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春水融冰,勢不可當,大潮果然呼嘯而至!第二天,就有直隸巡按賈繼春上疏,繼續彈劾崔呈秀“不忠不孝”,話說得十分刻毒,大罵崔呈秀“說事賣官,娶娼宣淫;但知有官,不知有母;三綱廢弛,人禽不辨”(《明季北略》)——就差罵他是條狗了!
這個賈繼春,是早年的浙黨中堅,跟東林黨是死對頭。在紅丸案、移宮案中給楊漣搗了不少亂,當年“李選侍上吊、皇八妹投井”的謠言就是他大肆散布的。后來他投了閹黨,也是一知名的骨干,在崇禎欽定“逆案”的時候,這家伙與魏廣微、顧秉謙、崔呈秀、劉志選、霍維華、田爾耕、許顯純等人,都屬半斤八兩的貨色。
就連這樣的人也跳出來反戈,閹黨,危矣!
與此同時,兵科給事中許可征也上疏倒崔。崇禎見火候到了,大筆一揮:“下吏部勘處!”什麼叫勘處?查問題,听候處理!
這已經不是簡單的免職了,查出問題就要交法司論罪。崔呈秀,是徹底倒了!
在這樣有節制的操控下,崇禎所期盼的輿論指向,自然會呼之欲出。當日,就有人開始揪后台了。兵部武選司主事錢元#(què)上疏,以崔呈秀事為切入點,直指禍首魏忠賢。
這已經不是旁敲側擊了,而是堂堂正正的一篇討魏檄文。他說,“呈秀之敢于貪橫無忌,皆緣藉廠臣忠賢,今呈秀雖去,而忠賢猶存,威權所在,群小蟻附,積重之勢漸成難返,稱功頌德布滿天下。臣竊以為根株未盡也!”
他直指魏忠賢“出身細微,目不識丁”,其危害卻不下于趙高、王莽、董卓之流。皇上要是念魏忠賢侍奉先帝有微勞,不妨饒他不死,勒令放歸私宅,解散他的死士,沒收他的私蓄,如此,內廷無禍起蕭墻之憂,外廷無尾大不掉之慮。至于魏良卿輩,速令解下綬帶,奪其官爵,讓他們以農夫身份而沒世。這也能彰顯皇上浩蕩之恩,于魏忠賢亦為自全之策。對其他爪牙,也應暴露其罪,或殺或流放,可致“奸黨肅清,九流澄徹”!
錢主事還埋怨崇禎手太軟,是不是拘于先帝的托付,怕“割股傷肌”,才這麼慢騰騰的?
此疏一出,閹黨上下才感到大禍臨頭:這不是倒掉一個崔呈秀就能完事的!
崇禎知道這是激將法,不過還是沒動。他有他的日程表,只批了:“朕自有獨斷,業已有旨了,如何又來多言?姑不究。”
按道理說,“姑不究”只是一個結果。因為什麼“姑不究”?是念錢主事動机是好的,還是念錢主事經驗不足?這些前提全沒有,就直截了當“姑不究”,這分明是在玩政治把戲。
這時,魏忠賢已如坐針氈。如何應對?他一時還想不好。他的爪牙,也都慌了手腳,紛紛請求免職,崇禎一一照准,走一個算一個。有那不自覺的,崇禎親自點名免職,計有太監楊朝、李實、李希哲、馮玉等一干人,把魏在內廷的羽翼先剪除一部分再說。
經過這一天的震蕩,形勢已非常明朗。天啟年間,要是有敢這麼罵魏忠賢的,不立刻杖死就算至福,而今痛罵魏忠賢為趙高者,不過是個“姑不究”,真是恍如夢寐啊!鏟除大奸巨蠹,就在此時!千載流芳之功,就在今朝!不上,還等著干嘛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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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十五日,又有刑部員外郎史躬盛上疏,論魏忠賢罪狀。他寫的奏疏,里面有一番話,簡直是一段好駢文:“舉天下之廉恥澌滅盡, 舉天下之元氣剝削盡, 舉天下之官方紊亂盡, 舉天下之生靈魚肉盡, 舉天下之物力消耗盡。”這一天,御史吳尚默也有上疏。
小官們不是既得利益者,也不圖什麼私利,所以攻起魏忠賢來毫無顧忌。崇禎仍是在靜觀事態,未做答復。
這給了魏忠賢一個錯覺,以為天啟臨死前的話,至今還有效力,崇禎不會拿他開刀。先帝屍骨未寒,當今皇上總還要給哥哥留點兒面子吧。
魏忠賢如今還想以退為進,他沒有別的辦法,又拿出了從前的那一招——當面哭訴,說一說委屈吧。老頭子流眼淚,年輕皇帝也許會起怜憫心。
崇禎還是沒態度(你又沒伺候我長大)。
十月二十六日,一直靜觀的崇禎終于等到了他想要的東西。
這一天,一個純知識分子、海鹽縣貢生錢嘉征,呈上了一本奏疏。標題挺長,為《奏為請清宮府之禁,以肅中興之治、以培三百年士氣事》,共列出魏忠賢十大罪狀,包括並帝、蔑后、弄兵、無君、克剝、無聖、濫爵、濫冒武功、建生祠、通關節等十項。
閹黨猖獗已久,民間怨氣也壓抑已久。這位錢貢生好不容易盼到了能講話的一天,直抒胸臆,言為心聲,一篇好文章一揮而就。
這文章就是今日來看,也覺得酣暢淋漓。他說:高皇帝垂訓,宦官不許干預朝政,魏忠賢卻一手遮天,杖刑立威,荼毒廷臣,連累士林。凡錢谷衙門、遠近重地、漕運咽喉,都安置心腹,意欲何為?先師孔子為萬世名教之主,魏忠賢何人,敢在太學之側建祠?古制非軍功不能封爵,魏忠賢竭天下之物力,建成三大殿,居然因此而襲上公,不知節省。寧遠稍胜,袁崇煥馬未下鞍,魏忠賢就冒封伯侯,設若遼陽、廣寧復歸版圖,又將何以封之?各郡縣請建生祠不下百余座,一祠之費,不下五萬金,敲骨吸髓,無非國家之膏血!種種叛逆,罄竹難書,萬剮不盡!
這是繼楊漣彈劾魏忠賢“二十四大罪”之后,第一次有人如此系統地指摘微忠賢的罪狀。字字含怒,猶如當眾鞭笞元凶、直唾丑類。真是三伏天飲冰,大快人心!
錢嘉征,字孚于,于天啟元年參加順天鄉試,以國子監生中副榜。他一個貢生,原是沒有資格給皇帝寫奏章的,所以他將奏章送到通政司請求代呈時,通政司使呂圖南怕惹出麻煩,便以奏章的格式稱謂有誤為由,要求重新謄寫,實際上是想阻撓封進。
錢貢生是初生之犢,窮光蛋不怕你乘寶馬的,索性把呂圖南也捎上,說他是“黨奸阻抑”。呂圖南不服,上疏爭辯,事情就這樣鬧到了崇禎這里。崇禎發了話:把錢貢生的奏疏呈上來瞧一瞧吧。
錢嘉征本來是因參加這年秋試而滯留在北京的,寫好了這道奏疏后,有人勸他還是不要冒險。他慨然對曰:“虎狼食人,徒手亦當搏之!舉朝不言,而草莽言之,以為忠義士之倡,雖死何憾?”(朱彝尊《靜志居詩話》)
朱彝尊為他嘆道:“自漢、東京(北宋)、宋南渡諸太學生后,久無此風節矣。”
好個“徒手亦當搏之”!這才是俠之大者,羞殺侏儒!
好文章,坏文章,只要是极致的文章,都能掀起滔天巨浪。錢嘉征的奏疏,就是一篇极致的文章。他因此而一鳴惊人,后人也將之目為豪杰之作。
當日,崇禎看了這小人物的奏疏,情有所動,忍不住拍案叫絕!這貢生,了得!
胡椒八百解,珊瑚七尺高,以其為侈,著之史冊;以今較之,未知孰多孰寡,此非生民膏血耶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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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《七修類稿》中的這段話——
“胡椒八百解”,當是指元載,唐代人,出身貧寒,作到宰相時,權力已是一人之下,萬萬人之上。但他的欲望無休無止。直到他被絞殺滅門之后,從他家中抄的有金銀珠寶,鉆石瑪瑙,古董玩意,還有長安城內廣建的住宅。可是最讓人嘆為奇觀的,最難以置信的就是,抄家的物品中居然有八百石胡椒。
据有人計算過,唐時一石重為現在的79320克,那麼八百石就是現在64噸。
“珊瑚七尺高”當是指石崇與王愷斗富,砸碎珊瑚事。
上文里的“朱寧”是指正德八年,明武宗下詔錢寧掌管錦衣衛,賜姓國姓(朱姓)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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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此之前,崇禎大概心里已經有數:魏忠賢是敗定了。但是什麼時候發動倒魏,他還看不好,朝中畢竟有盤根錯節,閹黨一眾尚未傷筋動骨。但是看了錢貢生這疏,少年人按捺不住了,他當即召來魏忠賢,命近侍將奏疏念給魏忠賢听。
后世史家一般都認為,這是他看准時机出手了。還有認為,念奏疏給魏忠賢听,是處心積慮先從精神上擊垮這個對手。
從客觀效果上看,這些說法似乎都不錯,但草民我認為,這其實並不是深思熟慮所為。是錢貢生的文字警醒了崇禎,使他更全面地看到了魏之危害,從而在短時間內決定發起攻擊。至于精神折磨,也是無意中為之,崇禎只不過想圖個痛快。
据說,魏忠賢跪在地上,听得“震恐喪魂”(《明季北略》)。听完爬起來就告退,馬上去找徐應元討主意。可怜一世梟雄,如今只有這一個可以庇護他的哥們兒了。
徐應元的意見是:諸小臣來勢洶洶,不妨先辭去東廠提督職,以避其鋒。因為這個職務干的是整人的買賣,太招人恨。
魏忠賢想了整整一晚。他所想的,大概非常復雜。一是怨新君冷酷;我一個前朝老仆,苦心維護了權力過渡,在新朝又並無錯謬,竟然就這麼被視如敝屐。二是嘆時不利兮;假使再挺下去,反對聲浪在皇帝縱容之下只能越來越高,等于自取其辱。三是恨自己膽量太小;當初若放手一搏,胜算亦有八九分不差,無奈被庸碌之輩拖住了腿。
再三權衡之下,他覺得只有全退,才有可能最大限度地保全自己。于是第二天,他就上疏“引疾辭爵”。這是明代官僚受到彈劾時的一般反應,東林黨當初就是這樣被閹黨一個一個逐走的。
如是皇帝深信之人這樣做,那肯定要有一番真誠的挽留。但若是皇帝猜忌的人這樣做,那就正中了皇帝的下怀。
崇禎當然樂得省事,一見辭呈就准了:“准其私家調理。”讓回家去養病,是官面的說法,而在實際上,是叫魏忠賢交出司禮監和東廠大印,到白虎殿去為先帝守靈。這是不大不小的一個處分。
這個結局,讓魏忠賢悲不自胜。挽留沒有,安慰的話也沒有,連個正面的結論都沒有,顯然就是一腳踹開!
對此,他一是賭氣,二是斗志全無,几天后索性上疏辭去公、侯、伯三爵,上繳封誥、鐵券和田宅,
崇禎不管那麼多,照單全收,讓吏部等衙門去好好查收登記。同時又下詔,降了魏良卿等魏氏侄、孫輩的官職。
到此,顯赫一時的魏公公成了“白人”一個了。權力冰山之消融,就在君王的喜怒之間!當初乘風直上時,哪想得到今日墜落之快!他也許有點兒明白了:昔日予取予奪、盤踞高位,跟他自己的功德實在是並沒多大關系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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魏公公這只鳳凰落了架,有人可就要狠命地叨他的羽毛了。言官們這次是揭發的主力,戶科給事中段國璋、禮科給事中吳弘業、戶部主事劉鼎卿、御史安伸、龔萃肅等均有疏上,對准閹黨骨干周應秋、崔呈秀、田爾耕、許顯純、倪文煥、阮大鋮、劉志選、潘汝禎等一通狂掃!
這些彈劾奏疏,件件都指向罪魁魏忠賢!
在中國,坏人敗的快,有時也得益于“墻倒眾人推”的政治規律。
崇禎一件件看過,頓覺触目惊心。大概以前他只是對魏忠賢的跋扈有所憤恨,沒想到魏忠賢在這麼多領域都有“滔天罪行”。
他略做調查(調查對象也許是近侍,也許是岳丈家),受訪者都异口同聲說彈劾是實,並無水份。
其中,逼死貴人、動搖中宮一節,大小太監都可以作証。此外,削奪大臣、獄斃忠良,竊取兵權、把持要津、搜刮富戶、追贓歸己等種種,其暴虐程度,都遠遠超過了崇禎原先的耳聞。尤其是趁天啟病重時,仍假傳聖旨蔭封客氏、提拔親信等,更是蔑視皇權到了极點,讓崇禎無法容忍。
少年天子終于發怒了!
內外大臣專權,曆來都有,但不能嚴重侵害皇權。宋代以后,皇權制度漸趨完善,大臣或者宦官能架空皇帝的現象比較罕見。如果有,對之打擊或清算的程度也非常厲害。崇禎與魏忠賢之間的較量,實質就是皇權與內臣擅權的爭斗。
這是國家之根本,豈容含糊,所以崇禎出手非常果斷。
魏忠賢離職三天后,十一月初一日,崇禎下詔:“崔呈秀著九卿會勘,魏忠賢押發鳳陽看守皇陵”。鳳陽是朱元璋的“龍興”之地,鳳陽皇陵埋的是朱老皇帝的父母。讓魏忠賢去皇陵,是擔任“司香”。這是宦官階層里最末等的活兒,等于就是打掃衛生的。
崇禎還傳諭內閣,表示“逆惡魏忠賢滔天罪狀,俱已洞悉”,這次除惡務盡,洒家絕饒不了他!
這道諭旨寫得怒氣沖天,我不妨照錄,大家只要明白個大概,也就知道崇禎發了多大的火了。
諭曰——
今賴祖宗在天之靈,海內蒼赤有幸,天厭巨惡,神奪其魄,二犯(指客、魏)罪狀次第畢露。朕又思忠賢等不止窺攘名器,紊亂刑章,將我祖宗蓄積貯庫、傳國奇珍、异寶金銀等物朋比侵盜,几至一空。何物神奸,大膽乃爾!本當寸磔,念梓宮在殯(先帝未葬),姑置鳳陽。即將二犯家產,著錦衣衛同五城及緝事衙門親詣住所,一應家貲贓物,盡數籍沒入官。其原籍違式服舍等項,有司清查确奏。如有隱匿蒙蔽等情,許据實糾參,一並連坐,亦不得株連無辜。其冒濫弟侄親屬,俱發煙瘴地面,永遠充軍。嗚呼!大奸脫距,國典用彰,苟麗于辟,情罪允孚。特諭。
]
(見《崇禎長編》、《國榷》)
這就意味著,魏忠賢可不是一般的犯了錯誤,這是要拿他當秦檜批判了!
魏忠賢的那位哥們兒、大太監徐應元急了!也許是念舊,也許是兔死狐悲,也許是受人之托、于心不安,忽然站出來為魏忠賢講情:皇爺,能否寬緩則個?
崇禎是個冰雪聰明的人,一听就知道這倆沒卵的早就有勾結。三問兩問,又問出魏忠賢辭職,原來是徐應元出的高招兒,更是氣惱,破口大罵:“奴才們與奸臣相通,笞一百棍,發南京去!”(《明季北略》)也有另外兩個說法,一是說把徐應元發到顯陵當差去了。顯陵是嘉靖皇帝老爸的陵墓,在今湖北鐘祥市。一是說也去了鳳陽。
這人的結局不知怎麼樣?這一去,如果是活過了甲申年,那還真是不錯。否則,后來陪著崇禎上煤山的,有可能就是他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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