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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: dacota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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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八千女鬼”亂明朝——帝國大太監魏忠賢的權謀史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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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1#
 樓主| dacota 發表於 2009-12-23 02:38:15 | 只看該作者
 ★★★★★★★★ ★★★★★★★★ ★★★★★★★★
  
  
  
  
  
  馮銓的父親馮盛明,曾經以布政使一職兵備遼陽。也就是以省長身份在遼陽統兵防守。其時,后金大軍氣勢洶洶,馮盛明不愿身處危地,便告病乞休。他走了沒多久,恰好后金軍隊就卷地而來,大敗明軍,攻陷遼陽。
  
  遼陽失守在當時是一件大事,朝中輿論大嘩,有人彈劾馮盛明“聞敵而逃”。這倒也沒有冤枉他,喪師失地,總要有人來負責任。馮盛明就這樣被輿論套牢,最終給逮進了監獄。
  
  那時候,對后金的關系,連皇帝都不敢玩忽。“誤國”是個天大的罪,弄不好就要掉腦袋。馮銓救父心切,趕緊去求相識的東林黨朋友幫忙。
  
  按理說,馮銓救父,這是“盡孝”,大家應該援手。但是他老爸的罪名不好,是為“不忠”。自古忠孝不能兩全,東林黨人都是重名節的人,哪個肯給他幫忙?繆昌期還在大庭廣眾之下狠狠羞辱了他一頓。
  
  馮銓顏面掃地。新仇舊恨,郁結在心,一心想找個机會報復這幫東林老爺們兒。
  
  天啟四年(1624)初,魏忠賢奉旨前往諑州進香。正巧馮銓因事被劾,在家里歇著。他考慮再三,決定投靠,就置辦了酒菜果品,“伏謁道旁”。也就是跪在道邊上迎接魏公公。
  
  因為死心塌地的想投靠了,所以他下的本錢也就很大,“迎送供張之盛,傾動一時”。這就決不是一桌酒菜的規模,估計是請了不少民工,拉著橫幅,打著旗,奏著樂。
  
  魏忠賢到,馮銓恭恭敬敬將一柄价值兩千銀的珍珠幡幢(佛教用品)贈送上去。
  
  魏公公是大老粗,見了馮銓眼睛一亮:哇!天底下還有這樣的玉人?
  
  再看這迎接的陣勢,也真是舍得了本錢的。魏公公不禁大為感動,下得轎來,與馮銓聊起了家常。越聊,越覺得這“寶哥哥”机靈,心下就十分喜愛。
  
  忽而,又見馮銓一下就涕淚交流。魏公公詫异,忙問其故。
  
  馮銓見火候到了,就把父親的“冤案”向魏公公做了申訴,說全是東林黨陷害所致。
  
  魏公公哈哈一笑:小……子,別愁,這事情包在我身上了!
  
  魏忠賢此次對馮銓印象极深,回到北京,一想起這姑娘似的小伙子來,還忍不住對身邊人嘖嘖稱奇。當然,馮盛明的案子,他順手也就給解決了:無罪釋放。
  
  這個魏大珰,不知大家是否還記得,他在還沒“珰”時,在老家曾經娶過一房妻子馮氏。馮氏也是涿州人,跟了他,算是倒了八輩子霉,后來改嫁走了。老魏念舊,可能也有些歉疚,心里沒忘了這女人。他在這個時候忽然琢磨:馮銓和我那老婆是不是同宗啊?自此,他對馮銓相當留意。
  
  經過一番活動,不久就讓馮銓官復原職了。
  
  馮銓感激涕零,從此成為鐵杆閹黨。他在此后發揮的一系列作用,給東林黨帶來了极大的威脅。
  
  可嘆東林君子,在與魏閹做斗爭的漫長時日里,這樣因小而失大的事,比比皆是!
 ★★★★★★★★ ★★★★★★★★ ★★★★★★★★
  
  
  
  
  
  馮銓自此開始,顯露出了相當老辣的斗爭謀略。楊漣上疏后,他分析了朝中形勢,心中有數了。東林的攻勢,前所未有,卻沒動得了魏忠賢一跟毫毛。這証明,天啟對魏的信任,已無以復加。對東林,完全可以破除迷信了,如果采取主動,這幫老爺們兒實際上是不堪一擊的。
  
  蕩平外廷,正當其時。
  
  他想到做到,提筆就給魏忠賢的侄子魏良卿寫了封信,明确表達了兩個意見。一是“极言外廷不足畏”,二是請啟用廷杖,制服諸臣。
  
  這是具有戰略意義的建言。信,很快擺到了魏忠賢及其核心成員的面前。
  
  很巧,王體乾也早就有此意,前一段几次向魏忠賢提起過。廷杖,是本朝舊制,一抓就靈。嘉靖初年的“大禮議”風波,一百多位廷臣,就是生生給打服了的。
  
  客氏也贊同這個意見。她心腸之狠毒,在王安事件中就已表露無遺,可以說又胜過了魏忠賢十分。此次,她力勸魏忠賢早做決斷。
  
  魏忠賢也不是不想下狠手,但他是統帥人物,遇事總要穩一點,他擔心猛然使用這個极端手段,會激起不測之變,因此還在猶豫。
  
  馮銓的密信,引起了魏氏集團核心的共鳴。在大伙的鼓噪下,魏忠賢終于跺了跺腳,狠下心來“欲盡殺异己者”。
  
  東林黨,我看你們有多少屁股可以抗得住!
  
  ——草民我只嘆史上的有些“正人”,自認代表了曆史前進的方向,偶爾就放膽做點兒坏事。殊不知曆史的刁鉆就在這里:好人做坏事,必有報應,而且就在現世!十年都用不到,就要你加倍償還。
  
  閹黨悄悄的把網張開了,就等有人來撞。想不到,第一個撞進來的並不是什麼東林黨,而是一個局外人物。
  
  這個送上門來的人,是工部郎中萬燝。郎中,相當于司長。
  
  萬燝,字闇夫,江西南昌人,是前兵部侍郎萬恭之孫。他少年時就很好學,尤其注重名節。萬曆四十四年(1616)中進士,授刑部主事。天啟元年(1621),因遼東兵事緊急,工部缺人而被調為工部營繕主事,督治京城九門的城墻。
  
  由于這個工程他督辦得好,不久就升為工部的虞衡員外郎,負責鑄造錢幣。
  
  當時泰昌帝的慶陵正建得如火如荼,錢花得像流水。朝廷經費奇缺,鑄錢所需的銅不夠用,把萬燝急得夠嗆。他找工部直屬寶源局(中央造幣廠)的人商量,怎麼才能淘弄一批銅料來,寶源局的人說:“宮里的內官監有許多破爛銅器,不下數百萬件,只須移文索要,旦夕可至。”
  
  萬燝一听這主意不錯,立即行文給內廷的內官監,請求撥給。魏忠賢得知后,大怒。那些廢銅爛鐵他倒不心疼,他惱的是:萬燝怎麼敢把手伸到他的地盤里來了!依例,外臣不能刺探和干預宮中之事。這萬燝不光是知道了宮內有銅,而且還公開移文索要,眼里哪還有魏公公?
  
  魏公公當下玩起了扯皮:我管你鑄錢不鑄錢的,公文壓下,不辦。
  
  萬燝急得火上眉毛,卻一連几個月沒等到答復。托內廷的熟人一打听,才知道是魏公公不高興了。
  
  按官場的習慣,這時候就要托人去疏通。可萬燝是個高干子弟,不吃這套。他腦袋一熱,就直接上疏天啟,請發內官監廢銅以鑄錢。慶陵那邊一大攤子工程正等米下鍋呢!
  
  哦喝,兔崽子!魏忠賢看到這道奏疏,暴跳如雷。他馬上派人到天啟那兒,告了萬燝一個黑狀。天啟當然不知道里面的貓膩,就下詔斥責了萬燝。
  
  詔下之日,萬燝已經升任工部屯田司郎中,直接負責督建慶陵了。
  
  就在楊漣上疏風潮之后,凡是跟著彈劾魏忠賢的廷臣,皆陸續遭到天啟的申斥。萬燝又憋不住火。在風潮近尾聲的時候,也就是六月十六日,奏上了一本,再言廢銅、陵工諸事,點名痛斥魏忠賢。
  
  這個奏疏,有感而發,也是滔滔不絕——
  
  人主有政權,有利權,不可委臣下,況刑余寺人(太監)哉!忠賢性狡而貪,膽粗而大;口銜天憲,手握王爵,所好生羽毛,所惡成瘡痏。蔭子弟則一世再世,賚斯養(受賄)則千金萬金。毒痡士庶,威加縉紳。一切生殺予奪之權,盡為忠賢所竊。且忠賢固供事先帝者也,陛下寵忠賢,亦以此也,乃于先帝陵工,略不厝念。間過香山碧云寺,見忠賢自營墳墓,規制宏敞,擬于陵寢,前列生祠,又建佛宇,璇題躍日,珠網懸星,費金錢几百萬。為已墳墓如此,為先帝陵寢則如彼,可胜誅哉!忠賢竊陛下權,內外只知有忠賢,不知有陛下,豈可一日尚留左右!
  
  奏疏里,把魏忠賢對慶陵工程的冷漠和對營建自己墳塋的熱衷,放到一起來說,也是相當刁鉆的一狀。尤其是把民間流傳已久的口頭禪“內外只知有忠賢,不知有陛下”給捅了出來,就更加触目惊心。
  
  魏忠賢已經讓東林黨住了嘴。看見萬燝跳出來,他更是一點兒也不怕:說曹操、曹操就到,那就拿你這不想活的郎中開刀祭旗吧。
  
  但是,對第一個開打的案例,魏忠賢還不想做得太莽撞。他決定不矯旨,而是想法讓天啟自己發話,打這個瞎了眼的郎中。
  
   ★★★★★★★★ ★★★★★★★★ ★★★★★★★★
  
  
  
  
  
  
  凡事都要講机會,魏忠賢現在大概正是好流年,一伸手就是一個机會。就在萬燝上疏的前兩天,天啟的皇二子病死了。古怪皇帝,兒子死得也很古怪。他的皇長子剛生下來就死掉了,死后十天,皇二子生。天啟痛惜長子,就特別愛怜這個皇二子。不料皇二子才七個月大時,在天啟四年的五月二十九夜,因為宮里的群貓齊叫而受了惊嚇,得了惊風病。勉強活到六月十四日,也夭折了。
  
  天啟不知道這是貓叫惹的禍,只嘆命不好,一連几天都是极度的悲傷。
  
  魏忠賢看天啟這時候心煩,說不定就要拿誰撒氣,于是就安排好,讓近侍裝啥也不知道,給皇上念萬燝的這份奏疏。
  
  天啟一听,怎麼又是彈劾魏忠賢?頭痛啊,這萬郎中難道是從火星上來的?
  
  近侍剛念完,王體乾和客氏就故作大講小怪,說這都什麼時候了,怎麼還拿這些爛事兒來打擾皇上?皇上有旨,他不知道?知道了還在皇上憂傷時來說這些,不是明擺著搗亂嗎?這樣的人,不狠治怎麼行?
  
  几個人,神態都很天真,義憤也都很真誠——領導啊,我們實在是擔心您的身體!
  
  天啟心里的火果然被撩撥起來,大發雷霆。王體乾當即建議:廷杖萬燝,以儆效尤。
  
  天啟昏頭昏腦,估計也沒大听清,就說:行行,你們趕快擬旨。
  
  六月十七日,有旨下,曰:
  
  陵工費工浩繁,內府廢銅能几(能有多少),局中何人見知?萬燝輕信奏請,前旨已明。今又僭言瀆擾,陷朕不孝,且皇子薨逝(皇子死亡),便來激聒,好生狂悖無禮。著錦衣衛拿來午門前,著實杖一百棍,革了職為民,永不敘用。
  
  聖旨一下,廷臣大惊:怎麼會責罰得如此厲害?葉向高等人估計:這一打,要出人命,便慌忙上疏營救。工部尚書陳長祚不忍心看著自己的屬下受酷刑,也寫了奏本論救。天啟均不理睬。
  
  第二天一早,數十位年輕武閹蜂擁而來,沖入萬燝的寓所,給萬燝戴上刑具,押往午門。
  
  從公寓到午門大約有三、四里路。一路上,這些明朝的紅衛兵們,有的揪頭發,有的扯衣服,對萬燝橫拖豎拽,拳腳相加。萬燝本來身體就弱,及至午門,早被打得奄奄一息。
  
  王體乾親臨午門監刑,他摩拳擦掌,喝令一聲:“重打!”
  
  這杖刑,是明代的刑罰藝朮,由錦衣衛執行。朱元璋老皇帝創立這個制度的時候,杖刑時,受刑官員要以重氈包頭,同時允許在官袍里面襯上棉里子,以防重傷。除個別情況外,責打一頓,也不過是示辱之意,並非真用重刑。
  
  直至大太監劉瑾專權,因恨外廷大臣不合作,才矯旨令廷杖時需扒下官服,杜絕厚棉襯里,自此便有當廷杖死大臣之事。
  
  打棍子的時候,主事者有“打”和“重打”不同的口令,輕重程度很不一樣。每五棍就要換一人執棍,就怕行刑者打得不夠用力。
  
  一百棍打完,萬燝早已血肉模糊,昏死過去。小宦官們毫不怜憫,為了表示對反魏分子的仇恨,他們拖著萬燝的腳,在午門外方磚地上倒轉了三圈。而后,拖出長安門外(交給家屬用門板抬走)。
  
  剛拖了沒几步路,又跑出來一幫小太監,人人手拿利錐,往萬燝身上一頓亂扎。
  
  我叫你攻擊我們魏爺爺!
  
  萬燝身上霎時千孔血流如注。好個萬燝,雖是養尊處優慣了的高干子弟,但骨氣硬,就是咬牙不叫一聲!
  
  抬回寓所后,萬燝一息殘存。苦撐了四日,終于含憤而死,留有一詩傳于后世:
  
  自古忠臣冷鐵腸,寒生六月可飛霜。漫言瀝膽多台諫,自許批鱗一部郎。欲為朝堂扶日月,先從君側逐豺狼。愿將一縷萇弘血,直上天門訴玉皇。
  
  這首詩里說的“批鱗”,是說龍的喉嚨下有倒生的鱗片,也就是“逆鱗”。“批逆鱗”,古代是比喻忠言直諫,触犯真龍天子。
  
  “萇弘血”也是一個典故。萇弘,是東周景王和敬王時大臣劉文公的所屬大夫,因遭受譖言,被放歸蜀地。后來想不通,自己剖腸而死。蜀人感念他,用盒子盛了他的血,三年而化為碧玉。
  
  “碧血”一詞,就來源于此。這是說:為正義蒙冤,死亦有精誠不滅!
  
  萬燝之死,激起了士林義憤。
  
  想靠殺人來維持邪惡政治,也就是魏忠賢這樣的低能政治家才有的水平。他們不知道,既然有所謂“豺狼當道”,也就有所謂“義薄云天”!愿死心塌地做奴才的人,在人數上從來不會過萬!
  
  不服的人,你總不可能都殺完。
  
  面對邪惡,東林黨人沒有坐視,立刻有一批人一躍而起。李應升、黃遵素、劉廷佐、周洪謨、楊棟朝南北兩京科道官員紛紛上疏,交章抨擊魏忠賢,為萬燝之死鳴不平。
  
  其中李應升的奏疏尤為催人淚下。他說,萬燝死的太冤,“未報國恩,先填溝壑,六尺之孤繞膝,八旬之母倚閭,旅梓無歸,游魂戀闕”!
  
  義士之忠魂,點燃的是人心,這就是將來曆史復仇的星星之火。
   ★★★★★★★★ ★★★★★★★★ ★★★★★★★★
  
  
  
  
  
  
  
  【無意中砍倒東林黨一杆大旗】
  
  
  對于廷臣的异議,天啟已經習以為常,自有他的一套對付辦法。所有替萬燝喊冤的折子,他一律不看。開始還批個“已有旨了,不必瀆擾”下去,后來干脆留中不發——讓你們的抗議沒聲沒息。
  
  魏忠賢輕松除掉萬燝,氣焰頓時大張,覺得暴力鎮壓這一手還真是解氣。他睜大了眼睛,掃視外廷,覺得一個小小的萬燝還是太不過癮了,想找個影響更大一點兒的來狠狠收拾。
  
  他現在是順風順水的時候,可巧,又一個机會撞上了門來:有兩個宦官向王體乾告了巡城御史林汝翥一狀。
  
  魏忠賢得到了報告,查了查林汝翥的背景,不由大喜。
  
  這個京城治安官到底有什麼來頭?
  
  他和首輔葉向高有极為密切的關系!
  
  林汝翥,字大葳,福建福清縣人,是葉向高的同鄉,在祖籍兩家離得很近。京中都盛傳他是葉向高的外甥,可見兩人關系是夠鐵的。
  
  他是在天啟四年(1624)的六月才出任這個職務的,剛上任不久,就親手處理了一件民事糾紛。
  
  京師小民曹大的妻子與小民牛臣的仆人因故吵架,曹妻一時想不開,服毒葯尋了短見。這曹大雖不起眼,但與宦官曹進、傅國興有點兒關系,估計與曹進是同宗。
  
  這下牛臣等于捅了馬蜂窩——關系學沒學透,一腳踩炸了營!
  
  曹進、傅國興帶領二十多名流氓地痞,不由分說闖進牛家,把財產搶掠一空,還用錐子把牛臣扎了几百下,讓他終身別忘了要學好關系學。
  
  事情當然是報了官,但因為事涉宦官,京城各級刑官誰也不敢插手。案子轉來轉去,就轉到了林汝翥的手上。
  
  這林汝翥相當于首都公安局局長,他沒有地方推了,同時也不想推。當即就提審曹大,一頓殺威棒,曹大就把曹進和傅國興都供出來了。林汝翥大怒:宦官又如何?誰都不是法外臣民!他立刻辦了駕帖(逮捕証)拿人,結果只拿到了曹進。
  
  宦官在民間触犯了刑法,最終處理是要移交給內廷。巡城御史問清楚后也不能辦罪,只能通過奏疏彈劾,由皇上下詔給予處罰。
  
  曹進怕就怕把事情捅到皇上那兒去。他見林汝翥不是個用錢能買通的主兒,就哀求道:“大人只要不參我,我情愿受笞刑。”
  
  林汝翥想想,也行,就命手下打了他50下竹條子。這東西也很厲害,但比打板子強,一般死不了人。
  
  本來這事情也就算了了。沒想到,一日林汝翥在巡城時,忽然跑來一個不男不女之人,攔住他的馬頭就破口大罵。
  
  京城里還有敢這麼撒野的?林汝翥立刻叫人把這家伙逮了,一問,原來他就是傅國興。
  
  正找你找不著呢,倒送上門來了。林汝翥把惊堂木一拍,指指卷宗說:曹進都招了,你想怎麼辦?
  
  這倆閹豎,可能是屬于低等宦官,既怕治罪,又拿不出錢來賄賂。傅國興也只好自請處分——你打我一頓得了。打完了,林大人就把他也給放了(見《明史*林汝翥傳》)。
  
  這場官司,應說處理得不錯,錯就錯在時机不大對。官司辦完几天后,就碰上了杖死萬燝的突發事件。
  
  小宦官們雖然沒什麼政治頭腦,但宦官勢力這次是把朝官勢力干敗了,他們還是看得出來的。
  
  屁股被打腫的曹、傅兩人,一下子就起了復仇心,跑到王體乾那里,擠出几滴眼淚、揉几下屁股,求王公公給他們做主。
  
     ★★★★★★★★ ★★★★★★★★ ★★★★★★★★
  
  
  
  
  
  王體乾和魏忠賢是全體宦官的頭兒,自己的手下被巡城御史揍了屁股,主人臉上也無光。兩人碰了碰情況,都很惱火,便商議著要報復。可巧又听說林汝翥是葉閣老的外甥,兩人就更不能罷手了。
  
  至于林汝翥是不是葉閣老的外甥,史料上記載不一。《三朝野記》和《啟禎野乘*一集》上都言之鑿鑿說是,《明史》和《明熹宗實錄》則說是傳聞。因此現代史家各自采用的說法也就不同。
  
  不管是不是,總之有瓜葛。
  
  好,這次我老魏也要來一下打狗欺主。
  
  于是,他們由王體乾出面去忽悠天啟,客、魏在一旁溜縫。輕車熟路,把天啟又給激怒了:宦官是皇帝的服務員,打宦官就是冒犯天威!六月二十一日,皇帝下詔,杖責林汝翥一百下,削籍為民。
  
  林汝翥猛然接到聖旨,魂飛天外!
  
  這巡城御史原本是個很牛的官兒,責任就是管理京城街道的治安,老百姓又稱之為“巡街御史”。出巡時的派頭,可謂地動山搖。隊伍前列有兩個兵卒手掄長鞭,辟空“啪啪”作響。小偷、流氓、車匪一听到這鞭聲,都撒丫子就跑,躲得遠遠的。
  
  有時候六部九卿的車夫狗仗人勢,在大街上爭道,誰也不讓誰。要是碰上巡城御史路過,立馬就和解。有那眼神不濟的,還在爭執,林大人一聲令下,當場按倒就打屁股,不管你的主子是誰。
  
  巡城御史揍兩個小宦官,不也是小菜一碟嗎?這是國家法度。
  
  可是,法能大過人嗎?開玩笑!
  
  林御史這回知宦官的厲害了。廷杖?萬燝剛被一頓棍子打死,我還能活嗎?他越想越怕,反正官帽子也沒了,就跑吧!
  
  他怕被東廠的人盯上,就翻過自家墻頭,躲到鄰居家一座空房子里,藏了一天一夜。然后瞅空子溜出城去了。
  
  前首都公安局長潛逃!
  
  魏忠賢也沒想到林汝翥還有這一招。派去抓他的宦官扑了個空,氣得哇哇亂叫。
  
  這林大人能跑到哪里去呢?如今遍天下誰還敢窩藏他?
  
  魏忠賢一推理,覺得這人沒准兒藏到葉閣老家去了。
  
  于是他派了一批宦官去葉閣老家里要人。宦官們得了令,如狼似虎,先把葉府團團圍住,然后進去“喧嘩搜捉”(《三朝野記》)。
  
  葉閣老家中當然交不出逃匿的犯官,小宦官們就咋呼著“打倒”、“炮轟”的,不肯撤圍。
  
  葉向高哪里受得了這個?不管怎麼說,他也是當朝第一大臣,受魏忠賢的氣也就罷了,如今居然連小宦官也敢來家里鬧,還有沒有《大明律》了!
  
  他立刻奮筆上疏求去,說:“中官圍閣臣第(宦官包圍閣臣家宅),二百年來所無,臣若不去,何顏見士大夫?”
  
  說二百年來未有,是夸張,但确實是太不像樣子。
  
  事情報到了天啟那里,天啟也覺得宦官這麼鬧,有失國家體統。于是下令:趕快撤了。
  
  撤是撤了,但圍也就圍了。圍困宰相府,沒受到任何追究。抓坏分子嘛,過激也就過激一點兒了。
  
  這個林汝翥一跑,最沒面子的是監察系統的頭頭——都察院左都御史孫瑋。他手下的屬官,一貫是監察別人違紀犯法的,怎麼能就這麼跑了?即便皇上要重罰,粉身碎骨也得挺著——娘打孩子嘛,錯了也可以理解。就是不能跑!
  
  孫大人正臥病在床,手拿不動筆,就叫李應升替自己起草奏疏,要參這個貪生怕死的林御史。他說:“林汝翥不肯做強項之人(亦即堅持真理不低頭的人),竟成了逃跑之臣,致使皇帝座下少了一個取義成仁的忠臣。御史台有這樣貪生怕死的官員,實在有損國威!不听皇上的話,就是破坏法紀!”
  
  這奏疏固然是對林御史臨陣脫逃有氣,但骨子里還是在諷刺皇上糊涂到頂。
  
  其實,林汝翥並不是真的想一走了之。他一個朝廷命官,即使削了籍,還有起復的可能。如果真的跑了,那就永為罪人,前面的几十年都白干了。
  
  他這次是跑到了遵化,進了順天巡撫鄧漢鄧大人的衙門,算是投案自首。逃離京師,不過是好漢不吃眼前虧,想要躲開宦官的毒手。
  
  七月初一日,鄧漢如實上報。但天啟並未有所松動,讓繼續執行前旨,還是要打。
  
  都察院這下炸了鍋!這叫什麼話,堂堂監察大員,被宦官逼得逃命,完了還要打。一幫御史們就商量著要上疏論救。
  
  李應升也跑去找孫瑋監察長,說:“林御史投案,法紀幸未破坏。他不過是想找一個能代皇上公正執法的部門,而不想死于宦官之手。而且,以我們御史大人的一百棍,對宦官的五十竹條子,于法也不公啊!”
  
  孫瑋一想也是,就叫李應升趕快寫疏論救。
  
  長官帶了頭,十三道御史(分管十三省區的監察官)就紛紛上疏救人,但天啟一概不理。
  
  林汝翥沒有躲得了一頓打。但他這一跑,引起了輿論轟動,還是對保命起了作用。一是錦衣衛雖然照打,可終究沒敢把他打死了;二是小宦官們也不敢再跑出來拿錐子扎了。
  
  前后一個月的風波總算過去了。
  
  這其中,首輔葉向高內心的震動最為巨大。他看明白了:在皇上的眼里,在魏忠賢的眼里,原來他這個三朝元老、當朝首輔什麼也不是。無論萬燝事件,還是林汝翥事件,他們對自己一點面子都不給留,將來又談什麼有所作為?
  
  大明的朝政,眼看著是沒有什麼希望了!就隨他去吧。
  
  只可嘆數年來小心翼翼的“調停”,一腔心血,全泡了湯。
  
  學富五車,位极人臣,還趕不上個“卵切除”的混混兒!真是天理何在?孔孟何用?人間何世!
  
  閣老萬念俱灰,在家躺倒了。把大門緊閉,不再上班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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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他這回是鐵了心要辭職了。復出以來,他的辭職報告一共寫了18份,大多是“以退為進”的官場虛套。不過是提醒皇上:我對你有所不滿,希望你能改一改。自從出了萬燝杖斃事件,他就一連上了多道辭呈,去意漸濃。至林汝翥被杖,他就更堅定辭官歸田的打算了,不再有任何虛情假意。
  
  正好天啟對他這一段以來的別扭態度也不滿,于是君臣倆心照不宣。天啟也虛情假意地挽留了几回,就于九月初七下詔,允葉向高致仕,一切待遇從優。
  
  葉向高在臨走前的這一段時間里,對自己主持“東林內閣”這一段的做法相當懊悔,曾經在給朱國楨的信中說:我就像個賭徒一樣,老本已經統統輸光,這都是因我謀划不周所致,怨不得別人。
  
  葉閣老具體懊悔些什麼,不得而知。不過,“與虎謀皮”是謀不來東西的,他大概已徹底明白。當初還不如脖子挺一挺,協調大家跟閹黨方面死拼一下,或許還有個活路。如今戰也不成,和也不成,确實是滿盤皆輸。
  
  但是,葉向高在天啟黨爭中的作用,也不好一概而論。他的“調停”策略,有正負兩方面的作用。負作用是沒能以閣臣之重,統率、協調眾臣與魏忠賢決戰,反而起到了渙散斗志的作用。正面的作用是,畢竟魏忠賢對首輔略有顧忌,葉的周旋對整個東林陣營起到了一定的庇護作用。
  
  他畢竟是一面墻,盡管老而朽。當他一旦倒塌,東林黨就失去了最后一道屏障。未來的形勢,已可嗅得到血腥味。
  
  在另一陣營,魏忠賢的目標倒是非常明确。楊漣上疏的時候,他就精确分析過形勢,提出了“必去葉向高而后可”的總路線。
  
  他注視著葉向高蹣跚而去的身影,額手稱慶。也許心里在說:余皆不足慮矣!
  
  車轔轔,馬蕭蕭。秋來又辭長安道。
  
  閣老的心里,彌漫的也是秋之悲涼。他這一去,“東林內閣”等于轟然倒地,雖然還有韓爌,還有朱國楨,但他們真的是“不足慮矣”!
  
  他行前上的一份“陛辭疏”、也就是御前告別信,還試圖最后對皇上、太監、廷臣三方面分別進行勸告。但強勢的一方怎肯收手?弱勢的一方又怎肯束手就擒?
  
  血戰,是注定要來的。
  
  葉閣老縱有高瞻遠矚,誰又能听得進去——“事久必自明。曆觀前史,自漢唐以至本朝,中官之邪正善惡,昭然若揭,未嘗歪曲漏掉一人!”
  
  宦官不相信堅如磐石的權力能消亡,廷臣等不得讓曆史來做最終結論。
  
  來來來,咱們現在就過招吧!
  
  明朝的這悲劇,來自我們民族的母血。
  
  孔孟萬年,漢唐千載,問世間:“和”為何物?
  
  ——更無一人領會!
  
  折戟沉沙鐵未銷,卻又見連營百里。這,就是我們的母血,滔滔無盡啊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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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【一舉拔除東林黨兩大橋頭堡】
  
  
  宦海沉浮40年的葉閣老被迫去位,東林黨的前沿陣地一下子就暴露于外。現在東林方面的領軍人物,都是激切耿直之人,只顧前行,不屑委蛇。而在閹黨方面,則視東林黨為砧上魚肉,正虎視眈眈准備一網打盡。
  
  當時稍有頭腦的人,都能感受到山雨欲來的不祥氣息。
  
  黃尊素曾經在這時暗示過楊漣等人:應早做計議,最好是主動請歸,避開朝中這塊是非之地,免得首當其沖。而且,主動離開也是向對方示以緩和、圜轉之意,也許可以減弱閹黨下一步的攻勢,致使閹黨找不到興大獄的理由。
  
  這個建議,堪稱明智。人家看你礙眼,你讓開就是了。一般慣例,人不在朝中,被追究的可能性和酷烈度要小得多,很有可能躲開風險。
  
  強項人物走了,戰火爆發的可能性也就會大大降低。如今雙方強弱已經易位,東林這一邊只有維持不戰的局面,才是上策。
  
  再說東林風頭人物一走,閹黨方面也許真的認為“余皆不足慮”,從而暫停鐵血政策也未可知。
  
  葉閣老的失誤,就在于他既然是個溫和派,就應該始終起到緩沖作用,而不應對未來的名聲抱有幻想。但葉閣老太想撈名聲了,他采取的是騎墻態度——閹黨胜,他是東林的唯一保護人;閹黨敗,他也有參與倒魏之功。他建議將魏忠賢放歸的那道奏疏,就是在這種投机心理下寫出來的。結果,閹黨一眼看穿了他用意,再不相信所謂“溫和派”。
  
  很可惜,黃尊素的上述建議沒被楊漣接受。楊漣是個講原則而不屑自保的人,他認為,既為顧命之臣,就不可為苟全性命而遠離魏闕,否則就是辜負了先帝的重托。
  
  像楊漣這樣的“原則的化身”,我們民族曆來太少。為原則而奮不顧身,于這些人物自己是悲劇,于整個民族卻是幸事。可是自從現代有人提倡“腦袋都沒有了,原則還有什麼用”之后,這樣的人,几乎漸漸絕跡。很多人學乖了,美麗其名曰“務實”。可是我看很多的人腦袋雖然無虞,幸福卻一點點也沒有了,活得生不如死。
  
  以軟弱換幸福,那是從來就沒有實現過的事。
  
  因此,楊漣的固執,可以理解。
  
  他早就鐵了心,決意以一人之悲劇,換得全明朝人民的幸福。
  
  天啟四年(1624)的七月,是一個奇异的曆史轉折點。如果不是葉向高走,而是魏忠賢走,那麼兩黨成員后來的命運都不至于那麼慘。
  
  魏忠賢如果在這時走了,即使將來曆史大掉頭,遭受清算,他也不至于有死罪。明朝曆來的皇帝,對獲罪的太監,大多都抱有一點溫情——再不濟也是自己的或者“家父”的老奴,網開一面是有可能的。
  
  但假設畢竟是假設,我們來看真實的場景。八月初一,總監察長孫瑋病故。他是科道之首,忠誠耿直,而且一向是東林黨的盟友。
  
  東林也真是到了倒運的時候,越是前方吃緊,陣地越是出現缺口。
 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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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缺了人就要補,吏部尚書趙南星此時仍大權在握,按他的思維慣性,這個關鍵崗位還是要推東林大將。于是在他主持下,廷推左副都御史楊漣頂上。但是天啟卻沒批,大概是還生著楊漣的氣。眾人無奈,又推了南京都察院左都御史馮從吾,心想這回應該順理成章了。可是天啟考慮到:“大計”(外官考核)即將開始,還是從京官里推一個熟悉全面的人為好。
  
  這時京中哄傳,魏忠賢有意把戶部尚書李宗延推上來。東林眾人決不讓步,一致推了東林元老高攀龍。
  
  高攀龍的職務是刑部右侍郎。對這個推荐,他甚感不妥,因為他和趙南星是“師生”關系。這樣一來,師生兩個一個掌吏部,一個掌言路,當道于朝中顯要,別人會有看法。
  
  魏大中等卻勸他不要退縮:“如今鉆營的人多,你卻要退后。你是廷推上來的,怕什麼?若皇上不批,我們還要全體去廷爭,當為天下爭此一人!”
  
  眾人既勸,高攀龍也就不再推辭。八月初九,推荐報告送上去了,按例,有三個工作日才能批復。眾人都忐忑不安,揣測皇上那里恐怕很難通過,魏忠賢也會出來擋路。哪知道,第二天就批了下來。
  
  東林眾人欣喜若狂,好似冬月里忽然有了小陽春。僅有一二人心生疑惑,覺得這事情大不可解,怕不是什麼好兆頭。
  
  高攀龍被順利任命,原因何在?是千古疑團了,似乎魏家班底絕不會有這般疏忽。那就應該是天啟自有他的主張:“大計”還是要用東林的人放心一些。
  
  九月,高攀龍上任之后,果然就有事。他正遇上巡按淮揚御史崔呈秀任滿回京待考察。這個崔御史在地方上貪汙受賄,無人不知。高攀龍當然不能容忍,就叫李應升起草奏疏,要彈劾這小子。
  
  崔呈秀聞訊大惊,趁著夜色跑到李應升的寓所,長跪不起,請李大人好歹放他一馬。
  
  李應升冷冷看著這小人如何表演,面色如霜,嚴詞拒絕了。
  
  九月十七日,由高攀龍署名的彈劾奏疏遞上去了,崔呈秀也只好硬著頭皮上了自辯疏。明朝的行政體制,揭發檢舉是都察院的職權,事情屬實與否,則要吏部來核查。于是天啟讓吏部勘察。
  
  趙南星心中有數:還勘察個屁!官貪不貪,平頭老百姓都知道——披一襲官袍,堆一臉的恭順,不過就唬了皇上您一個人。于是他立刻上疏建議“遣戍”,讓那小子勞動教養去吧。
  
  天啟看了,知道這崔御史是什麼貨色了,就下詔予以革職,責成淮揚地方官查清貪汙數目。
  
  這下,崔呈秀把膽都嚇破了,走投無路之中,決定投奔閹黨。他穿戴上表示身份卑賤的青衣小帽,連夜跑到魏忠賢家投靠。一見魏公公,叩頭如搗蒜,聲淚俱下!他哭訴道:東林黨人高攀龍、趙南星挾私排擠,請魏公公千萬給予保護,我愿永世做您老的干兒子。
  
  魏忠賢轉了轉腦筋:這個崔御史。說他不貪,三歲小兒都不信,但是可以為我所用!于是老魏綻開笑臉,安慰了一番,當場收了個高素質的兒子。
  
  崔呈秀以前一心想加入東林,人家不要,想不到現在入閹黨不費吹灰之力,不由得心生感激,立刻建言道:“老爸啊,不除去高攀龍、趙南星、楊漣等人,你我都不知會死在哪里,其余的人也沒一個能站住腳!”
  
  這個建言,具有相當的戰略眼光,一下子就點醒了魏忠賢。他在此前的剿滅行動還帶有很大的偶然性,在此之后,就明顯地有板有眼了——專挑關鍵的人物定點清除!
  
  東林黨,又給對方“貢獻”了一名軍師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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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高攀龍與崔呈秀的沖突剛完,緊接著東林諸人又與閣臣魏廣微起了沖突。
  
  魏廣微那時是閹黨在內閣的內線之一。葉向高去后,內閣首輔由韓爌接任,韓雖然也是直臣,但分量上比葉閣老要輕得多了。魏廣微大概也就有些放松,在一次宮廷活動中出了大紕漏。
  
  十月初一,皇上照例在殿上向全國頒布次年的曆法,群臣列班朝賀,魏廣微卻把這事給忘了,在家里睡大覺。頒完了曆法,皇帝上又親率群臣去太廟祭祖,叫做“時享”。時享是朝廷大典,四季之初和年終各舉行一次,极之隆重。由皇上帶領群臣向祖宗牌位供酒水,行大禮。
  
  等到儀式接近尾聲時,魏廣微才睡眼惺忪地趕到,慌慌張張地擠進廷臣行列。
  
  大家正在庄嚴行禮,一位閣臣卻是這麼個狼狽樣兒,眾人無不氣憤!
  
  典禮一完畢,負有糾察紀律之責的吏科給事中魏大中,就想上疏彈劾。黃尊素卻擔心此舉會有連鎖反應,勸阻道:“魏廣微氣量狹小,且极好臉面。如此攻他過急,恐生變,不妨擱置。”
  
  魏大中不听,還是上了一本,痛斥魏廣微甚微執政近臣,“倨傲不拜正朔(大明曆法)”,猖狂有如遼東建州女真和西南的叛賊。
  
  魏廣微去太廟祭祖遲到,嚴格說來不過是個考勤的問題,跟人品關系不大,更談不上政治立場。魏大中彈劾他一下也就罷了,但不該上綱到奉不奉“正朔”的高度上。這種無限拔高的黨爭陋習,恐怕是近世“浩劫”中大帽子滿天飛的早期淵源。
  
  如此一激,魏廣微當然要氣得跳腳!
  
  他立刻上疏自辯(理由總找得著,譬如為國事操勞過度睡過了頭等等),同時四處展開活動。這小子早就暗投了魏忠賢,內廷的宦官對他很買帳。一時之間,不光閹黨成員,就是宮中的一般內侍,也紛紛為他說好話。連客氏都親自出馬,向天啟進了言,說魏大中這不是小題大做、要排擠人麼?
  
  天啟平時就很厭煩廷臣之間的糾紛,見魏大中的話說得确實比較過頭,就于十月初八下了一道敕諭,也就是告誡書。
  
  他說:“近日蹊徑歧分,意見各別,愛憎毀譽,附和排擠。大臣顧及身名,動思引去,小臣瞻望風氣,依違自合。職業不修,政事墮廢。”他總結道,這種風氣的原因是“紀綱不肅,結黨徇私”,因此警告廷臣要反思,要改弦易轍。
  
  抽象地來看,天啟這道諭旨說得不錯,特別東林方面是有這些問題。大臣一受攻擊就引退,小臣依照“政治划線”評判人物,結果黨爭只能越來越激烈,于國事絲毫無補。
  
  東林黨人只強調品德、操守和“划線”問題,對國計民生始終沒能提出好意見,就更不要說采取什麼惠民強國的措施了。天啟對他們的弱點,還是看得很准的。
  
  當然,閹黨方面,問題就更嚴重,遠不止這些。但是天啟不知道,或者說知道了也不以為意——與自己較親密的下屬,那是越看越可愛啊!
  
  本來這個特諭針對的並非一黨,是對大家說的。可是在魏廣微被劾之后頒布,就明白地帶有袒護的意思。天啟就是再傻,也不能直接為魏廣微遲到的事開脫,而這個特諭,恰是最冠冕堂皇的開脫。
  
  皇上居然坐歪了屁股,連公然違禮都不追究,東林方面當然有人不服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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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壓不住火的是都察院御史李應升,他于十月十一日上疏,對魏廣微的自辯狠狠砸了一家伙。
  
  本來魏廣微的自辯也還算講得有點兒道理,一是說自己“罪止失儀”,根本沒到“不拜正朔”的程度;二是說言官有“風聞生事”的惡習,讓人不能自安。
  
  然而東林的官員們,邏輯思辨都相當厲害,且又站在道德制高點,所以砸起人來,勢不可當。魏廣微哪里是對手?
  
  李應升的駁斥句句擊中要害,他說:“如果是行禮中動作出錯,那才是‘失儀’,而魏廣微是誤了典禮。按照《大明律》,失誤朝賀,應笞四十;失誤祭享,應笞一百。魏大人應該領哪一條呢?”至于說到言官,李應升認為:“國家設言官,稱為耳目近臣。所言若涉及天子,則天子改容以听;所言涉及大政,則宰相閉門待罪。魏廣微之父曾為言官,公正發憤,敢直言,因得罪閹臣而去職,美名傳誦至今。魏廣微為何不思其父?至此,廣微應退讀父書,保其家聲,勿再與言官為難。如此可上對神明,下對士林,异日九泉之下亦不至愧見其父!”
  
  這一頓磚頭,砸得魏廣微臉面全無,想與東林撕破臉皮吧,又覺得還沒到時候。無奈之下,想起了李應升有個老師孫承宗,現為督師遼東的大學士。這個孫督師與自己既是同年(考中進士)又是同鄉,也許會幫忙圓場。于是他立刻上疏,向天啟提出:孫承宗督師遼東有功,皇上應給予特別恩典。
  
  他拍孫大人這個馬屁,是為了換取支持。
  
  他所考慮的這些因素都不錯,而且孫大人也确實勞苦功高,但他就是忘記了一點:孫大人也是一個出了名的直臣,滿腹文韜武略,又曾是天啟幼年的老師,他怎麼能吃這套?
  
  有功不有功,論不到你來說!
  
  孫承宗全不顧什麼老鄉同年的情面,上疏給予駁斥,說魏廣微這是居心不良,行鉆營之朮。
  
  魏廣微又吃了一癟,知道自己與東林再無調和余地,于是才公開投到魏忠賢門下。原來還僅僅是自稱“宗弟”,現在降了一輩,自稱“宗侄”了。
  
  那邊李應升的奏疏當然是触犯了天啟——剛發了特諭不要紛爭,怎麼又來說?皇家尊重大臣,你何必借故輕侮,還要引用《大明律》!那麼今后大小各官再有遲到的,是否皆依律懲處?
  
  客、魏在一旁,又是假裝氣憤地一通忽悠。天啟來了火,又想動用廷杖。韓爌听到了消息,趕忙寫了個條子遞上去勸住了,改為罰俸一年了事。
  
  魏忠賢正准備杖死一個東林黨祭旗,結果被韓爌給攪黃了。他這下連眼睛都氣白了。
  
  又是你!
  
  韓閣老,有一筆老帳咱們還沒結清呢。
  
  楊漣上疏的時候我四面楚歌,求到你,你不肯幫忙。現在我要打擊東林黨一個小小的御史,你倒這麼起勁!
  
  看來,內閣的石頭還沒有搬干凈。你們這些東林同路人,是否也應該統統給我開路了?
  
  怎麼才能把韓閣老盡快趕走?
  
  魏忠賢一發話,魏廣微、崔呈秀馬上跑過來建言獻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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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壓不住火的是都察院御史李應升,他于十月十一日上疏,對魏廣微的自辯狠狠砸了一家伙。
  
  本來魏廣微的自辯也還算講得有點兒道理,一是說自己“罪止失儀”,根本沒到“不拜正朔”的程度;二是說言官有“風聞生事”的惡習,讓人不能自安。
  
  然而東林的官員們,邏輯思辨都相當厲害,且又站在道德制高點,所以砸起人來,勢不可當。魏廣微哪里是對手?
  
  李應升的駁斥句句擊中要害,他說:“如果是行禮中動作出錯,那才是‘失儀’,而魏廣微是誤了典禮。按照《大明律》,失誤朝賀,應笞四十;失誤祭享,應笞一百。魏大人應該領哪一條呢?”至于說到言官,李應升認為:“國家設言官,稱為耳目近臣。所言若涉及天子,則天子改容以听;所言涉及大政,則宰相閉門待罪。魏廣微之父曾為言官,公正發憤,敢直言,因得罪閹臣而去職,美名傳誦至今。魏廣微為何不思其父?至此,廣微應退讀父書,保其家聲,勿再與言官為難。如此可上對神明,下對士林,异日九泉之下亦不至愧見其父!”
  
  這一頓磚頭,砸得魏廣微臉面全無,想與東林撕破臉皮吧,又覺得還沒到時候。無奈之下,想起了李應升有個老師孫承宗,現為督師遼東的大學士。這個孫督師與自己既是同年(考中進士)又是同鄉,也許會幫忙圓場。于是他立刻上疏,向天啟提出:孫承宗督師遼東有功,皇上應給予特別恩典。
  
  他拍孫大人這個馬屁,是為了換取支持。
  
  他所考慮的這些因素都不錯,而且孫大人也确實勞苦功高,但他就是忘記了一點:孫大人也是一個出了名的直臣,滿腹文韜武略,又曾是天啟幼年的老師,他怎麼能吃這套?
  
  有功不有功,論不到你來說!
  
  孫承宗全不顧什麼老鄉同年的情面,上疏給予駁斥,說魏廣微這是居心不良,行鉆營之朮。
  
  魏廣微又吃了一癟,知道自己與東林再無調和余地,于是才公開投到魏忠賢門下。原來還僅僅是自稱“宗弟”,現在降了一輩,自稱“宗侄”了。
  
  那邊李應升的奏疏當然是触犯了天啟——剛發了特諭不要紛爭,怎麼又來說?皇家尊重大臣,你何必借故輕侮,還要引用《大明律》!那麼今后大小各官再有遲到的,是否皆依律懲處?
  
  客、魏在一旁,又是假裝氣憤地一通忽悠。天啟來了火,又想動用廷杖。韓爌听到了消息,趕忙寫了個條子遞上去勸住了,改為罰俸一年了事。
  
  魏忠賢正准備杖死一個東林黨祭旗,結果被韓爌給攪黃了。他這下連眼睛都氣白了。
  
  又是你!
  
  韓閣老,有一筆老帳咱們還沒結清呢。
  
  楊漣上疏的時候我四面楚歌,求到你,你不肯幫忙。現在我要打擊東林黨一個小小的御史,你倒這麼起勁!
  
  看來,內閣的石頭還沒有搬干凈。你們這些東林同路人,是否也應該統統給我開路了?
  
  怎麼才能把韓閣老盡快趕走?
  
  魏忠賢一發話,魏廣微、崔呈秀馬上跑過來建言獻策。
 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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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樓主| dacota 發表於 2009-12-23 02:38:30 | 只看該作者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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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几個人商量了一通,敲定了方案,決定拿東林方面推舉謝應祥為山西巡撫一事開刀,向東林黨主動出擊,以期掃倒一大片。
  
  由此,“推舉謝應祥“立刻釀成了一個事件。此事的原委,來自山西巡撫一職空缺,不少人都在四處行賄鉆營。吏部尚書趙南星也有所耳聞,執意不肯給那些苟且之徒以机會,而是推選了穩重清廉的太常寺卿謝應祥。吏部負責文官選拔的文選司員外郎夏嘉遇等,對這個人選也极為贊同。
  
  這謝應祥,曾在魏大中的家鄉浙江嘉善當過縣令,魏還應算是他的學生。他們的這層關系,被閹黨抓住,想做一點兒文章了。
  
  魏廣微找到自己的親戚、御史陳九疇,唆使他上疏彈劾,說干了以后魏公公那里能給好處。陳九疇也是個躁進之徒,有這樣的進身之階他豈能不上?
  
  在陳九疇上疏之前,先由魏忠賢本人“預熱”,在天啟面前念小話,說楊漣、左光斗、魏大中等欺負陛下幼沖,結黨擅權。若不把他們驅逐,則無以明皇威、統攝天下。
  
  天啟最忌諱的就是人家說他是樣子貨。前年的十月,明朝的第82屆狀元、翰林院編修文震孟上疏,不指名地糾彈魏忠賢。疏文里曾說皇帝諸事不理,上朝“猶如傀儡登場,了無生意”,朝政全由魏忠賢擺布。魏忠賢于是叫了一個傀儡戲班子入宮,為天啟演了一場,把天啟看得手舞足蹈。戲畢,魏忠賢就說:“萬歲爺,這就是傀儡登場呀!”天啟這才回過味來,氣暈了,下詔把文震孟廷杖八十。
  
  經過魏忠賢一忽悠,天啟越發覺得東林諸臣根本就沒把自己放在眼里,心里自然有氣。陳九疇的彈劾疏也就趁這個机會遞了上去。他誣稱謝應祥老邁昏庸,難當大任,是魏大中為了照顧老師,囑托文選郎夏嘉遇出面推舉的。
  
  這完全是無中生有的事。魏大中、夏嘉遇當然不服,上疏抗辯。雙方打開了口水仗。
  
  天啟又感到頭疼了,把雙方的奏疏發到院、部,叫廷臣們開會討論。討論的結果,當然是斷定陳九疇瞎掰,因為這個推舉是趙南星所為,與魏大中、夏嘉遇有何干?魏、夏兩人都是品德高于山、清如水的君子,陳九疇造謠也不選個貼邊兒的對象!
  
  部、院的意見,倒還實事求是,並沒有攙雜什麼黨爭情緒,主要是陳九疇的誣告太離譜了,誰來查也是這麼回事。
  
  但是天啟不信。魏忠賢先前已給他灌了太多先入之見,下面越是實事求是,做皇上的越是疑心你們結黨營私。從正常渠道遞上來的報告,抵不上小人在耳邊的几句悄悄話。一般當領導的,越低能,就越有這個毛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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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領導為什麼愿意親小人而遠賢臣?為什麼老是視肱股大臣為仇寇?為什麼專以打擊能臣、直臣為樂趣?這可真是千年謎團。這樣的領導,說起來比例不多,但我們到處都能看見。其實他們和天啟一樣,是心智發育類似兒童的一類。
  
  他們打擊人才、猜忌下屬的心理,跟小孩毀坏玩具是一個類型。
  
  好好的東西就要毀坏,你能怎麼著?我的東西,我有權!
  
  十月十三日,天啟又開始砸玩具了,對院、部的調查報告發了中旨。他痛斥魏大中“欺朕幼沖,把持會推”,把封疆大吏的職務作為向老師報恩的禮物,責備夏嘉遇和陳九疇互相攻擊,不成體統。罰這三人各降三級,調外任。又譴責院、部大臣偏袒一方,是“朋謀結黨,淆亂國是”,給了一頓重重的警告。
  
  這頓亂砸,把閹黨的陳九疇也捎上了。不過陳九疇心里有數,他這次“自殺式”的攻擊見了效,立了大功,魏忠賢很快就會讓他起復的。
  
  魏大中、夏嘉遇二人,一個是吏科的頭頭(都給事中),一個是吏部文選司的頭頭(員外郎),都占据的是組織部門的要津,就這樣被閹黨永遠攆開了。
  
  天啟的中旨,還責備了院、部(都察院和吏部)。按照慣例,院、部頭頭也須自請處分或辭職。如果老著臉皮不表態的話,會被人譏為“貪權戀棧”。于是,吏部趙南星上疏請辭,在都察院新上任不久的高攀龍也上疏自劾。
  
  天啟不留情面,也不經內閣票擬,發出中旨令兩人罷官回籍。一個組織部長,俗稱“太宰”,一個監察部長,俗稱“總憲”,在明代是比一般閣臣位置還要高的頂級高官。一件不相干的事,就一日免去兩大臣,在有明一代也是罕見。
  
  內閣的韓爌、朱國禎大惊失色,覺得這玩笑開大了,急忙上疏論救,天啟沒答應,連平常高官回鄉可以坐驛車的優待也不給。
  
  天啟在諭旨里,數次提到“植黨”字樣,顯見得已經對壟斷朝政四年的東林黨產生了深深的疑慮。
  
  潛意識里,也許皇上在這樣想:你們可能是沒罪,但你們勢力太大了,威望太高了。我不能容忍身邊有這樣一股异己的力量。
  
  其實在他身邊更近的地方,一個龐大的、可以控制他意志的閹黨已經形成,他卻絲毫不感到威脅。這是為什麼?
  
  因為他看見的,只是小人物的謙卑,是朝夕相處的和諧——在我面前唯唯喏喏的人,怎麼可能對我有威脅?
  
  小人之胜,在于諂笑;君子之敗,在于孤傲。
  
  事情就這麼簡單。小人不諂笑,他靠什麼本事固寵?君子有才干,他怎麼肯低三下四獻媚?于是,在低能的領導眼里,就有了親和疏的分野。
  
  領導的這種素質,有文化上的遺傳,根治不了。就是諸葛亮也管不住!
  
  趙南星、高攀龍走了,意味著:“眾正盈朝”的總設計師走了,東林黨的精神領袖也走了。
  
  閹黨大獲全胜,全夥彈冠相慶!
  
  ——皇帝真成了俺們的傀儡,跟東林黨算總帳的日子也就到了!
 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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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【關于孫閣老提兵逼近京城的傳聞`】
  
  
  
  
  
   閹黨到目前為止,心想事成,攻無不克,在現實的層面上已儼然成為一大勢力,不過名聲還不怎麼樣。閹黨的首領終究是個閹人,廷臣中的勢利之徒想要攀附,總不免鬼鬼祟祟。如今,算是可以正式告別崇高了,揚眉吐氣地喊一聲“有奶就是娘”了。
  
  
  
   但是,吾土吾民,干什麼事兒還是習慣有個好名聲,沒有好名聲,便多少有些扭捏。比如“黑貓”這名字不好听,若叫成了“非白之貓”,也就多少理直氣壯一點。
  
  
  
   名不正,則言不順。閹黨謀士在歡喜之余,都想到了這一點。于是顧秉謙、魏廣微兩人一碰頭,湊了一篇特諭草稿出來,要以皇帝的名義為閹黨正名,給東林黨扣一頂黑帽子。
  
  
  
   ——輿論工作要是不做好,咱們就是胜了也還是鬼鬼祟祟。
  
  
  
   兩人所想的具有超前性,魏忠賢听了草稿的內容,大為贊賞。連忙叫人謄好,呈報天啟。
  
  
  
   天啟對東林正憋著勁兒,一听,就准了。
  
  
  
   這個特諭,等于皇帝給兩派做的結論,直斥東林人士“內外連結,呼吸應答,盤踞要地,把持通津,念在營私,事圖顛倒,誅鋤正人,朋比為奸,欺朕幼沖,無所忌憚。近年以來,恣行愈甚,忠貞皆為解體,明哲咸思保身,將使朕孤立無援而后快!罔上之心,卻使人盡緘口,然后滿足其無邊之欲矣!”
  
  
  
   這一通連珠炮,把東林的形象轟了個一塌糊涂。
  
  
  
   什麼叫“指鹿為馬”?
  
  
  
   什麼叫“欲加之罪,何患無詞”?
  
  
  
   什麼叫“皇上金口玉牙,說啥是啥”?
  
  
  
   這就是!黑變為白、清指為濁、忠誣為奸,把閹黨頭上的帽子摘下來送給你們。
  
  
  
   誰是千古罪人?誰是坦蕩志士?全給你反著來。
  
  
  
   誰能保証皇帝說的都是真理?
  
  
  
   ——不用保証,無須邏輯。有了最高權力,邏輯還有什麼用?
  
  
  
   這道特諭對東林尚留在位置上的人也下了警告,說是“今元凶已放(放逐),群小未安,或公相黨救,或妄肆猜忖”,如果再不老實,不改過自新,那我就要動用祖宗之法了,決不姑息!
  
  
  
   聖旨一下,眾人瞠目!不講理到這個程度,還有什麼可說的?
  
  
  
   東林陣營這次保持了异乎尋常的沉默。只有一個小人物——給事中許譽卿,豁出腦袋了,頂風上了一疏,為趙南星、高攀龍鳴不平。說他們是“老成之人”,是“歲寒松柏”,就這麼遽爾去國,今后誰還敢講話,天下事深可慮矣!
  
  
  
   他話說得不是很激烈,本人身份也不高,因此天啟只降了他三級外調,沒動用祖宗家法,還算是僥幸。
  
  
  
   千人諾諾,一士諤諤。
  
  
  
   到了人人不敢說話的時候,問題就大了。
  
  
  
   今人有評論說,東林此次不再力爭,是因為喪失了以往的勇氣。其實不然,這次他們倒是好像經過協調一樣,不再做無謂犧牲。這個“皇帝宣言”之后緊跟著要來的是什麼,他們有預感。
  
  
  
   但是,這個沉默來得太晚了。在當初還可以與閹黨較量一番時,如果東林保持如此的沉默,對魏忠賢來說,就是“可怕的寂靜”,他必會因膽虛而縮手縮腳。兩邊相持几年,魏忠賢的“好運”也就到頭了,東林不會有太大的損失。
  
  
  
   而一旦楊漣爆發,東林全體就應一起跟上,萬炮齊發,即使像嘉靖年間百人集體被杖也在所不辭。無論天啟,還是魏忠賢,都沒有能頂得住這種陣勢的心理素質,他們必然會退讓,最后由親東林黨的第三勢力出來圜轉,達到新的平衡。捱個几年,魏也就完蛋了。
  
  
  
   可惜,東林跟魏忠賢的斗法,多沒有章法,單打獨斗。人家那邊一反擊,當樞要的東林大臣就挂冠而去,撤出陣地。
  
  
  
   一戰如此,再戰如此,魏忠賢也就把東林看扁了——“技止此耳”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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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東林黨的策略雖有誤,但氣節始終不減,在沉默中仍以行動來抵制天啟的高壓。
  
  趙、高兩位大員去后,兩部院分別奏報,擬以副職陳于廷、楊漣為代理主官。天啟一看:這哪兒成,又是兩個東林黨!趕跑還來不及呢,豈能讓你們繼續占茅坑!于是將奏疏壓下不發,令各衙門會推。
  
  會推由吏部副職陳于廷主持,按資曆推上了喬允升等數人候選。天啟覺得這批人名字不大熟,一問魏忠賢,還是東林黨!
  
  皇帝終于發火了,下旨嚴責,不問青紅皂白,再次對東林黨施以打擊。他認為,此次會推,推上來的還是趙南星擬用的私人,這顯然是陳于廷、楊漣、左光斗“鉗制眾正,抗旨徇私”。
  
  天啟的火發得不小,直呼陳于廷等三人為“三凶”,特別咬定了楊漣、左光斗為幕后主使,聖旨里連“怙惡不悛”、“巨猾老奸”、“冥頑無恥”這樣的咒罵之詞都用上了。
  
  天啟跟東林徹底掰了臉是肯定的,這樣嚴厲的聖旨,沒他的批准是發不下來的。但是其中具體用語如此咬牙切齒,似又是閹黨謀士直接執筆。
  
  可怜東林黨人自萬曆以來,承受了巨大壓力,苦苦護持天啟父子兩代坐穩了皇位,最終卻落得如此評价。
  
  什麼叫“怙惡不悛”?就是近世曾流行過一時的“死不悔改”之意。
  
  古往今來,想要整人,連帽子都很相似。
  
  天啟光罵了還不解恨,索性一勺燴了。說這三個人“大不敬,無人臣禮”,著令統統革職為民。
  
  陳于廷、楊漣、左光斗接旨后並無抗辯,都黯然而去。事已至此,說又何宜?
  
  楊漣、左光斗的不抵抗,大概在于寒心。“移宮案”之時,兩人曾將生死置之度外,保住了這個小皇帝皇權的獨立。如今時勢變易,“功臣”沒有用了,不僅要一腳踢開,還要惡語加以侮辱。
  
  皇家的事,你為他嘔心瀝血了也沒用。他看重的不是你的忠誠,而是你“有沒有用”。
  
  想不到東林要員這麼快就清掃干凈了,魏忠賢喜不自禁。余下最礙眼的,就是內閣首輔韓爌了。
  
  顧秉謙、魏廣微也早就嘀咕過几回:老韓這塊石頭,還是早搬開早好。
  
  但是這位閣老與東林並無瓜葛,要拿下他,需要另謀他途。魏忠賢對此心中有數,他對王體乾和客氏等魏家班底授以祕計,大家紛紛到天啟那里去吹風。
  
  用不了几下子,天啟就上道了,下詔說韓閣老票擬多失當,今后要集思廣益;而其他閣員也不能沒主意,要積极參預。
  
  在古代,小人就懂得——所有的勾當,都要有個冠冕堂皇的說法。即便是搶人家東西,也要搶得名正言順!
  
  讓其他閣員與首輔分權,是大明建國以來聞所未聞的“體制改革”。分權固然符合現代意義的“民主原則”,但“改革”這個皮兒里邊,也有各種各樣的餡兒。
  
  韓閣老一眼就看穿這“羊頭狗肉”的把戲:不就是想攆我走嗎!
  
  他不黨不私,沒犯錯誤,根本就不買天啟的帳。一天也不等,立刻就上疏請辭,不僅不認錯,話里話外還對天啟一通挖苦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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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他說:“臣以簡陋之才,在內閣屍位素餐。譬如,整軍應以營伍為先,而內操卻屢演于宮禁之內,顯是臣不能解皇上操勞之憂。又譬如,忠直之臣應該召回朝中,但廷杖卻屢施于殿堂之下,顯是臣不能解皇上雷霆之怒。臣無能,以至眾官先后被黜,中旨徑出,不由票擬,朝政大變。皇上意在整肅朝綱,內外卻以為是興起黨禍,臣不能預先深思,臨事又不能阻止,此為臣罪之大且著者。請罷臣官,再治臣罪,以作為輔臣瀆職之戒。”
  
  天啟原也猜測韓爌可能會摔耙子,但沒想到老家伙竟然敢嘻笑怒罵。于是下詔:要走你就走吧。
  
  大明慣例,首輔辭官,皇帝要給予一系列的恩賞,加官蔭子的一大串。但天啟也耍開了牛脾氣,除了可以乘坐驛車之外,啥也不給了。
  
  中國的管理問題,沒有啥別的問題,就一個問題:魏徵之才常有,唐太宗不常有。攤上天啟這樣的領導,你就是把古今謀略書翻爛了也沒用。
  
  韓爌柄政僅僅四個月,就這麼一甩袖子走了。回家后不久,又被削籍,公職待遇全被剝奪。
  
  魏忠賢終于報了當初一箭之仇。
  
  至此,他還不肯罷手,對內閣最后的一個异己、老好人朱國楨也不放過。本來內閣票擬,執筆的只有首輔一人,天啟在魏忠賢鼓動下,卻下令分權。目的就在逼朱國楨,但就這樣朱國楨也不在乎。
  
  不在乎也不行,顧秉謙、魏廣微又唆使人彈劾他。
  
  朱國楨這才知道,不能再戀棧了,得趕緊走。他連辭三回,終于允了。因為他确實不是東林的人,又走得及時,所以什麼恩賞都撈到了。他走后,魏忠賢對他有個評价:“這老頭兒也是個邪人,但沒做什麼惡事,所以給他優待。”(《先撥志始》)
  
  內閣里原來還有一個親東林的何宗彥,已于年初病逝。這樣,顧秉謙就自然替補為首輔。
  
  此時是天啟四年(1624)的十一月初,從六月初楊漣上疏起,雙方酣戰五個月,至此塵埃落定。外廷中,當路要津的東林黨大臣一掃而空,一場不動刀兵的政變已告完成,魏忠賢的權勢,已經從內廷伸展到外廷,牢牢控制了閣權。
  
  連政府也姓魏啦。
  
  大明朝的政治中樞,閹黨的旗幟到處飄揚,“正人去國(離京)紛紛若振槁”。
  
  天地慘變,大地蕭索。但見有識之士憂心忡忡,宵小奸佞歡欣雀躍。
  
  可是,就在此時,閹黨的一場危机突然降臨。這天,魏廣微失魂落魄地跑到魏忠賢的私人宅,密報:“督師遼東的孫承宗,提山海關兵數萬,正馳往京師,聲言要清君側。孫閣老一到,公公,您可就立成齏粉啦!”(《三朝野記》)
  
  啊?魏忠賢心一沉,臉都變白了。
 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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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風從何來?禍起何端?
  
  這就要說到這個大名鼎鼎的孫承宗了。
  
  孫承宗,字稚繩,號愷陽,北直隸保定高陽(今屬河北)人。青年時就樂談兵事,多智謀。在邊境一帶教書時,曾“杖劍游塞下,從飛狐(河北淶源北飛狐關)、拒馬間直走白登(山西大同東)。又從紇干(山西大同東紇真山)、青波(河北清河)故道南下,結納其豪杰與戍將老卒,周行邊壘,訪問要害阨塞,相與解裘馬,貰酒高歌。用是以曉暢虜情,通知邊事本末”(錢謙益:《牧齋初學集》)。
  
  凡奇才在年輕時必有异行。他和邊塞上的豪杰、將士談得高興了,千金裘、五花馬都拿來換酒喝了,大有太白之風!
  
  萬曆三十二年(1604),這位雄才大略的讀書郎中了進士,任翰林院的編修。天啟元年(1621),以左庶子充日講官,進少詹事,也就是當了天啟皇帝的老師。
  
  孫承宗為人清正,敢于任事,講課的效果也极佳,天啟對他极尊重。皇上每次听完講,總要感嘆:“開竅了,開竅了!”(《明史》)
  
  天啟即位不久,沈陽、遼陽就相繼失陷,遼東形勢危若累卵。孫承宗因以文臣而知兵,遂被任命為兵部尚書、東閣大學士,是閣臣之一。他上任后,上疏條陳當時兵備弊端,深為天啟嘉許。
  
  天啟二年(1622),孫承宗前往山海關視察,力排眾議,支持袁崇煥主張的堅守寧遠、積极防御的意見,反對退守山海關。寧遠位于遼西走廊中部,守住了寧遠,也就是扼住了遼西的咽喉,能确保身后二百里外的山海關無虞。
  
  此后,經過數年的經營,遼東終建成一道堅不可摧的寧(遠)錦(州)防線,后金騎兵撞破了腦袋也不得逾越。從努爾哈赤到皇太极,均望寧遠而嘆息止步。這個決策,不僅保住了天啟朝的平安,就是崇禎一朝也得益頗多。
  
  天啟二年八月,孫承宗出任遼東經略。“是時,關上兵名七萬,顧無紀律,冒餉多。承宗大閱,汰逃將數百人,遣還河南、真定疲兵萬余。”(《明史》)隨后“乃定兵制,立營房,五人一房,三千一營,十五營為三部,而將帥以營部為署。兵不離將,將不離帥”。此外又修筑關城,安置大炮,遼東明軍實力由此大盛!
  
  寧遠城修筑竣工后,孫承宗調袁崇煥鎮守,自己則坐守山海關。就是說,明末威名赫赫的袁崇煥,此時還不過只是孫大帥的一員愛將。當時關外一派晏然,逃亡百姓紛紛回歸,寧遠一帶“商旅輻輳,流移駢集,遠近望為樂土”。
  
  隨著寧遠防衛的日漸鞏固,明軍防線也在不斷擴張。天啟五年(1625)夏,孫承宗遣將分据錦州、松山、杏山、石屯及大小凌河各城。這樣,自寧遠又向前推進二百里,從而形成了以寧遠為中心的寧錦防線。
  
  《三朝野記》說,“自承宗出鎮,關門息警,中朝宴然,不復以邊事為慮矣。”萬曆末年的遼事大坏,變成了天啟發年間的遼事大好!
  
  天啟有福,終其一朝几乎不聞邊警,就因用對了一個人!
  
  魏忠賢當然知道孫閣老既有才、也有背景,所以頗為敬畏,曾數次想把孫大帥收歸自己名下,但孫承宗為人既正直,又在天啟心目中极有分量,所以根本不睬魏公公的那一套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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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孫承宗是個文武兩手都很硬的人,于“文斗”方面的謀略,也在很多東林黨人之上。天啟對他,惟有崇拜的份兒,几乎言听計從。若不是他常年督師在外,魏忠賢怕也翻不起這麼大的浪來。
  
  由于他常年在遼東,所以兩派都將他視為化外之人。在內閣爭權時,誰都沒把他算一個。
  
  可是孫閣老卻沒有忽略朝中的斗爭。眼看正直之士一個個被清除,大明的天已經塌了大半,他坐不住了,決心以自己的威望,全力一擊,把這個混蛋魏忠賢打下去。
  
  孫承宗的這一想法,有很大的可行性。可惜動這個念頭動得太晚了,此時,朝中已無一個正直之臣能在高位上予以應援了。
  
  他如果提前半年下這個決心,情況可能會很不同!
  
  如今,東林黨人的喉嚨全被扼住,能夠躍起一搏並且可能有效的,只有他自己了。
  
  他早看清楚,東林黨人的攻擊手法太陳腐,只知道上疏彈劾魏忠賢。難道恩不知道。所有的奏疏在第一時間都會落到閹黨手里,結局如何,完全是任人宰割。
  
  所以他考慮:根本不能露一絲痕跡,要迅雷不及掩耳直接面見皇上。他相信,以自己的威望和謀略,肯定能說動皇上,起碼是疏遠這個亂了朝綱的大太監。
  
  但要做到這點,現在也很不容易了。天啟已被閹黨鐵桶般圍住,像自己這樣一個與閹黨不合流的人,如何能夠毫無阻礙地靠近皇上?
  
  這個机會,他想,就在十一月中旬皇上的生日。假如以賀壽為名,面陳朝政,那是最好不過的。
  
  並且這個圖謀,決不能讓閹黨察覺一絲一毫!
  
  于是,他在十一月初巡防來到薊鎮,這地方離京師只有几十里。他含含糊糊地寫了一份奏疏,派人送進宮,只說是:三年未睹天顏,如今巡防到此,離京僅有數十里,很想在皇上萬壽之日,跟大家一起看看您!
  
  他還報請了日程計划,即十二日入都門,十三日早朝面君,十四日隨內閣大臣賀壽。然后另擇日向皇上面奏軍机。之后再和有關衙門會商一下軍事。
  
  他怕閹黨起疑,還特別在奏疏里說:如今朝中事體紛紜,他本不該冒昧入京,但邊防有未決之事需要請示,陛見之后,當速出國門,以免猜疑(見《明熹宗實錄》)。
  
  話,說得滴水不漏。
  
  但可能正是這“不漏”,引起了魏忠賢的怀疑。魏忠賢此時的韜略,已不是三、四年前那個不要命胡來的水平了。他在想:這孫閣老,是有什麼企圖吧?
  
  他的爪牙因為沒有權力幻覺,也就看得更明白:哪能放孫閣老進京?魏公公別是糊涂了。公公固然霸道,但那腦袋瓜還斗不過孫閣老吧?
  
  可是這話不能明說,于是大家會意,就到處放謠言,說孫閣老此次來,肯定有异動!
  
  魏廣微就是造謠者之一。他說,孫閣老和兵部侍郎李邦華早就串通好,此次擁兵入京,將有大舉(什麼大舉?要您的腦袋)。
  
  魏忠賢一听說“清君側”,有如遭受電擊,一下就明白了:他來,毫無疑問就是干這事的!
  
  這可怎麼辦?
  
  在這個世界上,他老魏可以說誰都不怕,惟獨就怕這個孫大帥。
  
  ——天啟再糊涂,到此時也沒把軍權交給閹黨一系的人。這說明,這個半傻的皇帝,還具備起碼的君主素質:即便對最親近的人,也留了一手。
  
  魏忠賢知道大禍要臨頭了,要是過不去這道坎,前面的什麼都等于白干了。他思前想后,覺得只有一招可行——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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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只有激怒皇帝,孫閣老才進不來。
  
  他顧不得夜已深,急忙趕去奏報皇上。天啟已經歸寢,魏忠賢硬把天啟叫醒,匯報時還不忘把謠言修正了一下,使之更具有可信度:“孫承宗率甲兵五千,離山海關向京師進發,內外合謀,欲清君側!”
  
  “唔?”天啟一听,吃了一惊:孫閣老能干這事?
  
  清君側?如何清?難道要擁兵把我廢掉?
  
  天啟心里升起一股寒意,從龍床上蹦下來,繞著床踱步。越想,越怕,心慌意亂之下,竟倒退著走起來。
  
  魏忠賢見天啟不僅沒激怒,看樣子好像被嚇傻了。他頓時崩潰,也跟著皇帝繞著御床走,捶胸大哭:“萬歲爺若放孫閣老進來,老奴活不成了!”
  
  天啟腦筋轉了几個彎兒,以他對孫承宗的了解,兵變絕無可能。大帥想回來一趟,也不過就是回來,倒是魏公公給嚇成這樣,實在太可怜。
  
  天啟一念不忍,就發了話:擬旨,讓孫閣老不要來了。
  
  天啟根本不信孫承宗能造反,所以他相信一紙上諭,就能把孫閣老給擋住。
  
  那邊廂顧秉謙早有准備,一道嚴旨已經擬好,命孫承宗“馬首速轉向東,急還山海,待犁庭掃穴、失土盡復之日,再回京。”
  
  天啟听了內容,點了頭。閹黨諸人猶如熱鍋上螞蟻,一刻也等不得,半夜三更打開大明門,宣兵部尚書入內,令他速發三彪飛騎,攜旨分路攔截孫承宗。
  
  魏忠賢此時也有了底氣,親赴齊化門,矯詔命令守門宦官:“孫閣老敢入齊化門,便縛來殺了!”
  
  北京城里,諸閹夜不能寐。盡管謠言是他們自己造的,但孫承宗近在咫尺這是真的,他們大氣都不敢喘一口,只等天明后的情況反饋。
  
  孫承宗這天才走到通州,一彪飛騎迎頭攔住,兵部的官員就地宣旨。
  
  孫承宗听完旨站起,仰天長嘆:這一回又沒斗過這魏大珰!
  
  他本來就無兵諫之意,知道此時一舉一動都很關鍵,不能給魏閹留下任何有异謀的把柄。于是二話不說,撥馬便回,直赴山海關而去。
  
  走到半途,北京方面又有消息傳來,說魏閹正在設計要殺掉他。
  
  孫承宗心里更是不安,只有加急趕路,先回去再說。
  
  可巧東廠有一個特務混到孫承宗身邊做隨侍,負有監視之責。他為人較正直,對孫承宗相當佩服,于是就寫了密信傳回京中,說他親見孫承宗只帶了一個屬員,其余未帶一兵一卒,
  
  魏忠賢得報,才略略放下心。
  
  這一場虛惊,使魏忠賢得了一個教訓,那就是:軍權不可不抓。此后,他就加緊抓了太監監軍的事。另一方面,他心里也基本有了底:正人君子,技止此耳!
 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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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這個孫承宗,對明末曆史影響甚深,但不知為什麼名氣卻不顯。
  
  萬曆四十五年“梃擊案”之時,張問達曾向孫承宗請教如何處理此案,孫承宗建議“不可不問,不可深問”,張問達按這個思路去辦,既打擊了鄭貴妃的氣焰,又給萬曆留了面子,沒有使事態全面惡化,較為妥善地處理了此案,可說是一條萬全之策。在萬曆皇帝死后,孫承宗又負責起草了“神宗遺詔”,徹底否定了萬曆期間的種種弊政,為泰昌和天啟初年的新政造足了輿論,也是功不可沒的一件事。
  
  孫承宗這次勸諫雖然只是個意圖,但魏忠賢沒有放過他,后來又誣告他回京是圖謀异動,不過天啟還是沒有理睬。
  
  后來在天啟五年(1625)十月,魏忠賢終于找了個机會,借故將孫承宗免職,換了高第擔任遼東經略。高第是一個純粹文臣,既不懂軍事,也沒打過仗。努爾哈赤听說孫承宗去職,即率八旗大軍來攻。高第畏敵如虎,命令撤掉寧錦防線,關外官兵全部撤回山海關,大軍在撤退中又演變為大潰逃,一片狼籍。
  
  孫閣老的數年心血毀于一旦。
  
  只有駐守在寧遠的袁崇煥抗命不撤,與總兵滿桂等堅守寧遠,一炮把努爾哈赤轟成了重傷,后撤到沈陽后身亡。
  
  這件事,也應有孫大帥的一份功勞。
  
  孫承宗回到家鄉高陽后,專心著述,有《督師全書》、《古今中官志》、《高陽集》等著作傳世。
  
  崇禎二年秋,皇太极繞過關寧防線,進入明朝境內,京師告急。孫承宗臨危受命,原官起用,負責護衛京師。受命次日,不顧城外遍地敵軍,率二十八騎沖出東便門,入通州御敵。
  
  但是皇帝也是俗人,對能臣的使用也免不了“過河拆橋”。到崇禎四年,孫承宗69歲時,再次被排擠回鄉。
  
  崇禎十一年十一月,清兵由大安口入關。多爾袞率兵繞過京城,向京畿以南的河北、山東一帶攻掠,兵鋒直指高陽。高陽縣令雷覺民怕死,溜出城外,跑到北京避難去了。
  
  緊急中,好友勸說孫承宗到保定或者南方避難,孫承宗婉言拒絕。
  
  兵臨城下時,76歲高齡的孫承宗奮身而起,毅然帶領全家40余人抗敵,並動員全城百姓登城防守。城內民眾為其所感,紛紛拆毀房屋,用檁條木柱做滾木、石礎階條作雷石,並以盆罐壺瓶裝火葯,與圍城的數萬清兵殊死搏斗。
  
  攻防戰一直打了三天三夜,終因寡不敵眾,高陽城破。孫承宗子侄及孫17人、全家共40余口,全部壯烈殉國。孫承宗本人被俘,多爾袞曾親自勸降,許以軍師之尊,被孫承宗斷然拒絕。多爾袞又派孔有德說降,又被孫承宗罵退。
  
  殉國之日,孫承宗端坐于椅子上,令兩個清兵用白綾將自己勒死。其凜然浩氣,令多爾袞大為敬服。
  
  据傳,滿清入主中原后,對孫承宗依然欽敬,在高陽為孫承宗建立了“孫家祠堂”,並立牌坊,鐫刻“文官下轎 武官下馬”字樣,以示尊崇。
  
  另一個傳說就更有意思,是說孫承宗和袁崇煥殉國,民間感其忠義,因此有讖語廣為流傳:“滅清者必為其子孫”。
  
  不過,這大概也是清亡以后人們的附會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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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【慘絕人寰的大清洗開始了】
  
  
  天啟四年(1624)冬,周天寒徹。東林黨最后的一線希望也破滅了,他們只能在一片寂靜中等待命運裁決。
  
  楊漣等人被驅逐之后,魏忠賢顧盼得意,心情放松了不少。但是他的狐群狗黨知道事情不那麼簡單。東林大臣被逐,只是暫時離開了廟堂,焉知什麼時候天心回轉,還會卷土重來。這樣的事情,以前不是沒發生過。
  
  惡人的嘍啰,往往比惡人還要惡,這是他們的固寵之道。這時便有人提醒魏忠賢:“不殺楊漣,公公之禍不日將再起!”
  
  這話說得對,但只對了一半——即使殺了楊漣,公公之禍也一樣逃不了!
  
  然而魏忠賢品味此話,卻覺得甚有道理,當下頗感不安,忙與“領導班子”諸人商議,如何能想個萬全的法子來消除隱患。
  
  討論的結果,是定出了兩項決策。一是將東林官員盡可能地逐出,空出的位子由本黨人士補上,讓朝中沒有東林黨復燃的余地。其二,就是興起大獄,斬草除根!
  
  自“三大案”以來,廷臣們對各次政治事件都有很不同看法,即便是一黨之內,也不盡一致。因此東林不東林的,有時不易分辨。
  
  天啟對東林已經厭惡之极,一度有逐盡東林的想法,但他深知甄別不易,就做罷了。在宣判東林黨的特諭里曾經提到:“本當根株盡拔,徹底澄清,念玉石猝未能辨,雷霆萬鈞詎可驟施?”
  
  他高高在上,當然不知道詳情,就連魏忠賢也說不清楚。
  
  但是“小的們”卻行。同僚之間交往,不須深談,一顰一笑,便知是不是同類。顧秉謙、魏廣微就是在這時上的《縉紳便覽》和所謂“正人名單”,供魏忠賢逐斥東林黨和提拔狗黨做依据。
  
  此后,各大小嘍啰們又有黑名單陸續呈上,崔呈秀獻《天鑒錄》、《東林同志錄》,王紹徽獻《東林點將錄》,沈演獻《雷平錄》,溫體仁獻《蠅蚋錄》,阮大鋮獻《蝗蝻錄》、沈演(或楊維垣)獻《雜稗錄》,這些黑名單,統稱“七錄”,供魏忠賢備用。
  
  其中《東林點將錄》(作者是誰,其說不一,以王紹徽可能性最大)最有特色,全部參照《水滸傳》108將的綽號、排序而寫成。首列“天罡星”36人,有托塔天王李三才、及時雨葉向高、玉麒麟趙南星、浪子錢謙益、聖手書生文震孟等;次列“地煞星”72人,有神机軍師顧大章、旱地忽律游士任等。
  
  這些黑名單的原件,都由魏忠賢的男寵李朝欽保管。“領導班子”王體育乾等人分別命手下人將名錄抄在摺子上,藏于袖中,每天看奏折時拿出來參照。
  
  初時,閹黨使用這些黑名單時還頗為保密。人們惊异于“聖旨”對東林黨人的辨認竟然如此之准,冥冥中似有天助。
  
  大家開始還以為是東廠搞的勾當,后來閹黨越來越猖獗,也就不保密了,經常說:某人在某錄上有名,故寓予以處分。人們這才明白真相,
  
  一次魏忠賢在得意之中,將《東林點將錄》進呈給天啟過目。但天啟從小接受的是正規教育,沒看過《水滸傳》,劈頭看到“托塔天王”四字,竟大為不解。
  
  魏忠賢趕忙給他講了“晁蓋隔溪移塔”的故事,並說:“古有能移塔之人,本朝李三才善于蠱惑人心,能使人人歸附,正與移塔相似。”
  
  天啟本是個好武之人,听了移塔故事覺得回味無窮,忍不住鼓掌大叫:“勇哉!”
  
  魏忠賢一听,知道弄擰了!忙把名錄收起。后又叮囑眾嘍啰,不能再讓皇上看到名錄,只能偷著用(見《明宮詞》)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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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關于興大獄的問題,閹黨“領導班子”費了不少腦筋。他們想把楊漣、左光斗、魏大中、高攀龍、繆昌期這几個死硬派東林黨人搞死,可是人家早已經被罷官了。
  
  明代按照慣例,官員犯錯誤,大不了就是革職為民。而且已經處理過了的,就沒有理由再處理二遍。要想把這些在野的家伙再抓進來往死里整,須有兩個罪名,一是貪汙數額巨大,二是有謀反企圖。閹黨的思路就朝著這兩個方向使勁了。
  
  先考慮的是貪汙問題,這個罪名比較好捏造,但是用來對付東林黨人也不大容易。東林既然是以清高為標榜,個人私德上就很難挑出毛病。閹黨首腦把目標選了又選,最后定在了背景復雜的汪文言身上。
  
  他們考慮,汪文言混跡官場多年,不可能沒有請托行賄的貓膩,這家伙又和東林諸大佬多有瓜葛,由他這里突破,再大面積地牽連是最合適的。上一次沒治得了他,是因為朝中東林勢力太大,現在則不同了,沒有人再敢為他說話。窮究下去,必有收獲。
  
  天啟四年(1624)十二月,御史梁夢環遵照魏忠賢意圖,上了一疏,表面上是談考察官員的事,語言卻故意牽涉到汪文言。他的用意,就是要把汪文言重新引入天啟的視野。
  
  天啟果然注意到了這一線索,便問了問身邊的几個太監。大家早都串通好了,异口同聲地說這個家伙罪不容誅,上回只挨了一百棍子,讓他給溜掉了。
  
  天啟又被蒙了,大怒,下詔說:“汪文言花言巧語,迷惑視听,豈是廷杖能了事的?著錦衣衛差官扭解來京窮究,以清禍本!”(《明熹宗實錄》)
  
  油滑如泥鰍的汪文言,這次是再也沒有老天爺照顧了,當即就被逮進京,進了詔獄,十八般刑具在那兒等著他呢!
  
  轉年來到天啟五年(1625),閹黨對東林黨的大清洗開始發動。
  
  一張“追繳贓私”的大網緩緩撒下,網住了誰,就要讓誰活不了啦!
  
  正月里,左都御史喬應甲開始發癲,連上十道疏,論李三才、趙南星、高攀龍、孫瑋、魏大中等人之罪;並指賦閑已久的“托塔天王”李三才,曾經托汪文言拿錢買路,圖謀起復。
  
  大雪滿幽燕。京師的凜冽寒風中有了一股不祥之兆。
  
  不過,喬應甲素以“癲狂”著稱,這樣的連珠炮效果並不大。他不大明白天啟的意思:整人,也得要有像樣的借口。
  
  二月初四,閹黨方面終于甩出重磅炸彈。剛被魏忠賢啟用不久的大理寺丞徐大化,精心撰寫了一道奏疏,把左光斗、楊漣與熊廷弼、孫承宗、汪文言設法牽連在一起,要算一筆曆史總帳了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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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這個徐大化,是浙江會稽人,性猾而貪,原為御史,萬曆末年因“不謹”在京察中被貶,經過鉆營僥幸起復,又因奸貪再次被貶,到了天啟四年冬才徹底靠上魏忠賢。
  
  在魏忠賢的血腥鎮壓中,他出過大力,曾經推舉過邵輔忠、姚宗文、陸卿榮、郭鞏等13人,給魏忠賢當爪牙。
  
  他擅長文墨。在楊漣上疏后,為幫助魏忠賢擺脫困境,他建議要以皇上的名義為魏公公正名,並親筆起草了一道詔旨,以100余字贊揚魏忠賢是何等德才兼備。葉向高看到詔書后,大惊:“此絕非閹人所寫!”
  
  這次他的討東林檄文又是一篇杰作——
  
  楊漣、左光斗勾結王安,逼李選侍移宮,使其倉皇出奔,先帝在天之靈必會不安(皇上你那時候就是個傻×),楊漣反而揚言于朝,自居其功。且結成邪黨,使天下事皆出其手,以此謀取功名富貴。又國家不幸喪師失地,人臣正該秉公追究,彼輩卻聚黨營救熊廷弼,將執正議者排擠而去,實只知有賄賂而不知有法紀(把我的帽子借給你戴戴)。
  
  汪文言不過一罪犯而已,何人受賄而保舉他為中書舍人(葉閣老你也不要裝×啦)?他究竟有何通神役鬼之才,能晝夜出入于尚書、都憲、侍郎、科道之家,為人求官、如探囊取物?
  
  孫承宗身為手握重兵之輔臣,何以呼之即來,不奉召而至京畿(嚇著俺們了)?黨人之力,至此极矣(這不是要搞政變麼)!
  
  幸今日群邪已退,眾正漸登,但亦應小心,以防邪黨暗中滋長。
  
  ——這奏疏文字不多,卻包藏禍心。几百字把萬曆以來的舊帳統統理清。里面開列的罪名,有逼宮、有賣官、有結黨、有專權、有兵變,哪一條都夠喝一壺的。
  
  今日有些急于“上進”諸君,終日摩拳擦掌,不如到《明熹宗實錄》中將這一篇疏文抄了。要打擊异己,就照此篇的邏輯羅織罪名,可以省去許多功夫。
  
  天啟看罷徐大化的奇文,有如三伏天飲冰,甚為嘉許。他好象得了白痴健忘症,當日老母被李選侍毆死、自己被李選侍脅迫的苦處全忘了,只覺得這奏疏把東林黨批得好!
  
  當然,他的白痴症還沒到晚期,對葉向高、孫承宗還是不疑有他,下詔說“欺君植黨輩盤踞要津,招權納賄,楊漣、左光斗其尤。待汪文言逮至,一並審明追贓!”
  
  當了皇帝的最大好處就是,可以免去講理的邏輯。楊漣、左光斗雖然卷入黨爭,但絕無貪汙受賄劣跡,若走正常的法律程序,這個罪名怕不易扣上,但是皇帝說有,那就是有!
  
  一場血淋淋的大冤獄,看來,就要從汪文言的嘴里撬開突破口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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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天啟五年(1625)的三月,陰霾逼近。十二日,天啟趁著听課(經筵講讀)的机會,對陪讀的內閣成員說:“近來百官結黨徇私,朕已分別處分了,你們再傳與他們,以后改過自新,姑不深究。”(《明熹宗實錄》)
  
  這是皇帝在向東林殘余勢力及中間勢力“打招呼”,叫他們不要亂說亂動。聖旨傳達下去后,百官知道事態嚴重,同情東林或者不愿意附閹的,都更加沉默。部分經不起高壓的中間派,開始撇清自己,明确投向了閹黨。
  
  三月十六日,汪文言被押解至京,天啟按魏忠賢的意思,批了“拿送鎮撫司,好生打著問。”明朝皇帝的這類指令,是很有講究的。凡進了詔獄的犯人,分三等:情節一般的,批的是“打著問”;較重的,是“好生打著問”;情節非常嚴重的,要批“好生著實打著問”;其中用刑力度大不一樣。
  
  鎮撫司就是專管詔獄的,之所以叫“詔獄”,就是以皇帝作為原告,專門審理皇帝親自下旨查辦的案子。
  
  有了皇帝發話,掌鎮撫司的閹黨打手許顯純就有了底氣,汪文言一進來,就給他上了大刑伺候。
  
  詔獄的酷刑,無异于鬼門關。里邊的十八套刑具,据內部人士講:“即一、二可死,何待十八種盡用哉!”(《萬曆野獲編》)
  
  汪文言這人倒還有些骨氣,知道他被逮,是閹黨要他攀扯出東林黨同仁來。他牙關一咬,就是不誣攀。但肉體怎抗得住鐵木,受刑不過,他招了甘肅巡撫李若星是花了五千兩銀,買得此官職的。
  
  供詞報到了皇上那兒,這個倒霉的李若星立刻被削職為民,抓了起來追贓。
  
  魏忠賢眼巴巴等有大家伙出來,指示許顯純加大審訊力度。
  
  許顯純受恩于魏公公,當然要拼死賣力以報恩。他便明明白白地誘供,要汪牽出東林大佬來。但汪文言也不是吃素的,死也不肯說了。
  
  汪文言的外甥去探監,見他被打得遍體鱗傷,眼見活不久了,不禁淚如雨下。
  
  汪文言厲聲喝止道:“死,何足道哉!勿學小兒女狀!”
  
  許顯純無奈,就建議魏忠賢以“移宮案”為突破口,直接把楊漣、左光斗抓來算了。
  
  徐大化卻不同意,他說:移宮一事,無贓可言(有贓的是你魏公公),你憑什麼殺人家?莫不如說他們受了熊廷弼的賄,則封疆事重,殺之就有据了!
  
  魏忠賢覺得這主意好,就下了死命令,務必嚴刑逼迫汪文言,讓他說出楊漣等人受過熊廷弼的賄。
  
  頓時詔獄里又是一片忙亂,審訊行刑,晝夜不停。
  
  施用的刑罰有多可怕?据親眼所見者說,比較常用的有鐐、棍、 、夾棍、械五種,都是專門夾、抽打、敲打手腳這些神經敏感部位的,把人折磨得生不如死,卻又不能馬上死掉。
  
  此外還有腦箍、攔馬棍、釘指、刷洗、油煎、灌毒葯、站重枷等等,僅看字面就令人毛骨悚然!以“刷洗”為例,就是將犯人脫光衣服按在鐵床上,用滾燙的開水澆在犯人的身上,然后趁熱用釘滿鐵釘的鐵刷子在燙過的部位用力刷洗,刷到露出白骨為止。
  
  据記載,有一種最厲害的,“名曰琶,每上,百骨盡折,汗下如水,死而復生,如是者二三,荼酷之下,何獄不成?”(《明書*刑法志》)具體怎麼行刑,不詳,估計是拿鐵家伙把渾身骨頭一根一根敲斷。
  
  古人折磨人,過于慘毒了,余下的就不詳述了。
  
  任你再是剛強鐵漢,也是吃不住勁!汪文言承受的壓力超過了极限,躺在地上奄奄一息地說:“我之口終不合你意,你想要我招供什麼,我認就是。”
  
  許顯純見有門兒,便扳著指頭一個個數:東林黨人某某,受賄多少、貪汙多少。汪文言已瀕臨崩潰,許說一個,他應一聲:“是。”
  
  說著說著,許顯純又按下一個手指頭:“楊漣……”
  
  不等他說完,汪文言也不知道哪來的力氣,猛然坐起,凄聲大呼:“世上豈有貪贓之楊大洪(楊漣別號)哉!”(《明史》)
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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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樓主| dacota 發表於 2009-12-23 02:39:20 | 只看該作者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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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媽的,老子不認了!隨后,他堅決否認了許顯純剛才的胡編,抵死不肯誣陷東林諸人。許顯純惱羞成怒,讓人在汪文言身上再上一夾。汪只是咬住嘴巴,不吐一詞。
  
  許顯純束手無策,徒喚奈何:第一個骨頭就啃不下來,這怎麼交差?
  
  他只好硬起頭皮,編造了一套假供詞,將趙南星、楊漣、左光斗、魏大中、繆昌期、等20余人牽進,分別加上罪名,說他們這批人逼選侍移宮是為升官、整頓吏治是為攬權、為熊廷弼說情是為求賄。
  
  三月二十九日,假供詞報到了天啟那里。按照慣例,鎮撫司審理完畢,案件要交給刑部再審並定罪。
  
  許顯純也按這個程序,報請將汪文言移送至刑部,他就算交差了——這個姓汪的可把人搞得筋疲力盡!
  
  但是魏忠賢比他想得遠:要想全面剿滅東林黨,從汪文言身上牽出的人越多越好!所以,這塊骨頭還得繼續啃!
  
  魏忠賢知道:自己蓄勢几年,就在今朝一搏。他催促皇上趕緊下詔把楊漣、左光斗、魏大中、袁化中、周朝瑞、顧大章六人逮捕到京;同時親臨鎮撫司坐鎮,繼續審問汪文言。
  
  四月初,汪文言意識到許顯純已經在編造假供詞,知道關系重大,搞不好東林諸人要因此全軍覆沒,他便對許顯純嗔目呼道:“休得妄書,我就是死,亦要與你面質!”
  
  這句話倒是提醒了許顯純。此案搞得這麼大,免不了將來要在什麼公開場合審理,如果出現對質的情況,他造假的事就會露馬腳。到時候責任都是他許顯純的,魏公公不會替他承擔。而且連個汪文言都沒有制伏,魏公公也會瞧扁了他。
  
  許顯純想,反正假証已經做出來了,總算牽連出一批人,不如趁机就把汪打死,來個死無對証。拷掠致死,這是鎮撫司常有的事,魏公公也不會因此而責怪他。于是,沒過几天,許顯純就安排人把汪文言祕密害死了。
  
  許顯純這麼搞,是歪打正著。這麼一來,在楊漣等人到京后,就已無“首告”可以對質。這個假案,也就此“鍛煉”成了鐵案。
  
  天啟同意逮捕六人后,錦衣衛“緹騎”立刻離京四出,分赴楊漣等六人的家鄉逮人。
  
  這一批逮的六人,就是天啟慘案中赫赫有名的“六君子”。
  
  “六君子”在各自的家鄉深得民望,緹騎到時,鄉里一片騷動。
  
  咱們明朝的百姓,不懂孔孟之基本原理、不懂君為臣綱的世界觀。但是哪個官兒清白,哪個官兒無恥,還是分得出一二三的。逮人的消息傳到楊漣家鄉后,郡縣百姓大慟,有數千“勇士”涌入公署,欲砍斷官旗,衙役們緊閉內院大門方才得免。緹騎到達宣讀聖旨之時,又有各鄉數萬百姓匯集城外,哄聲響徹云天。
  
  楊漣被逮走時,百姓夾道號哭。一路上,州縣村舍,到處有人焚香迎送,設醮祈禱生還。路過鄭州時,情況也是一樣,前去送楊漣渡黃河的人絡繹于道。
  
  此一去,易水蕭蕭!
  
  只恨那浩浩蒼天,今日竟如聾如盲。
  
  ——這就是民心,這就是民心里的忠奸之辯。世之楷模,時之豪杰,那決不是靠吹牛吹出來的。
  
  一人被逮,萬民悲戚,這就是好官!
  
  一人被逮,炮竹滿城,這就是民賊!
  
  什麼是檢驗官員的唯一標准?這就是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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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當日緹騎來抓楊漣時,楊漣正在家中奉母教子,整日閉門不出。一日,有家人來報,說應山縣城來了緹騎,不知是為何事。
  
  楊漣一听,心里明白了八九分:錦衣衛此來,必是抓自己無疑,于是,就請出八旬老母、50多歲的老伴及三個兒子,向母親從容說道:“此番進京,斷無生還之理。兒死不足惜,然養育之恩未報,九泉之下不得瞑目。兒死之后,望不必悲傷,知兒為國盡忠,雖死猶榮就是。”
  
  八十老母聞言,泣不成聲!
  
  楊漣又叮囑夫人,一定要替自己盡孝:“吾九泉之下當深感夫人大恩!”說罷,向夫人深深跪拜。
  
  楊夫人大慟,連忙相向跪下,勸慰楊漣道,此去也許蒼天有眼,可保全老爺性命。
  
  楊漣嘆道:“但愿如夫人所言!”
  
  隨后又叮囑三子:“為父官居三品,但未有積蓄,只傳給你們‘清白忠直’四字。我死后,汝輩自食其力,切勿雞鳴狗盜、有損家聲!”
  
  此時,應山縣令已經來到家門,請楊漣到驛館去接旨。
  
  驛館外,圍觀百姓早已人山人海。堂前,香案已擺好,錦衣衛官員站立堂上,准備宣讀詔旨和駕帖(逮捕令),校尉諸人手持械具,准備執行逮捕。
  
  讀旨畢,眾校尉如狼似虎般扑上,將楊漣套上械具,擁入后堂。
  
  圍觀百姓大嘩,一擁而上!
  
  校尉心慌,連忙叫關上大門,驅散閑人。但百姓繼續鼓噪,仍不散去。
  
  驛館內,府縣兩級的官員,慌忙湊了些銀兩,打點錦衣衛官員與校尉,請求把楊大人的械具放寬松一點。
  
  那錦衣衛的官兵驕悍慣了,眾官湊起來的區區一點銀子,他們不屑一顧。只說是魏公公有嚴令,誰也不敢徇私。府縣官員無法,又叫楊漣的兒子趕快回家籌集。但楊家三個公子都是讀書人,哪里有現成的大把銀兩在手?只好向親戚告貸,湊得几百兩。錦衣衛還嫌少,聲稱還是要“依法辦事”。
  
  在場的有几位鄉紳富戶,實在看不下去,紛紛解囊,這才讓錦衣衛的狗官高抬了一下貴手。
  
  從應山押解啟程時,百姓又聞訊圍了上來,險些暴動。錦衣衛狗官嚇得臉色慘白,逼府縣官員趕緊彈壓。可是,民意哪里是几句話就能制止得住的?
  
  楊漣見事情至此,只有自己出頭了,便向眾鄉親說:“如我拒不進京,就是違抗聖旨,不僅我全家有死罪,還要連累府縣大人和鄉親。所以請鄉親暫回,待我進京面聖!”
  
  眾人喧嘩道:“如是聖旨,倒也罷了。這分明是魏閹矯詔害你,如何要去!”
  
  楊漣答曰:“楊漣為官,上可對天地社稷,下可對黎民萬姓,自信不犯王法,何懼面聖?若鄉親阻攔不能成行,豈不顯得膽怯?各位不要誤我!”
  
  府縣官員也在一旁勸說道:“楊公剛正,進京后必能剖白冤情,不日將歸。若因攔阻誤了行期,豈不加重了楊公的罪過,反不為美!”
  
  眾人聞言,才勉強讓開一條通道。
  
  前面,楊漣的老母、妻兒早在那里等候。見楊漣枷鎖纏身,都一齊放聲大哭!
  
  楊老太哽咽几不能言,泣道:“自幼教導你成人,只望你為國盡忠,卻不料你做了忠臣,卻要我白發人送你入獄。如此,當初就不該讓你讀書!兒啊,為娘害了你呀……”說罷,當場哭暈。
  
  楊漣任是鐵漢一條,此時也忍不住熱淚滂沱!
  
  待要硬起心腸上路時,三個兒子又苦苦牽衣不放,號啕不止,都要隨父進京。
  
  楊漣嘆道:“覆巢之下,豈有完卵!汝輩在家恐尚且不免,豈能隨我去送死?”他隨即向眾人深鞠一躬,昂然而行。
  
  壯士赴闕日,生離死別時。
  
  百姓號泣之聲,頓時震天動地!
  
  那几個鐵石心腸的錦衣衛官校,在此氣氛中也為之動容,早收起了虎狼之態,並且不等百姓再請,就主動把楊漣的械具又松了一松。
  
  北上的一路,楊漣見到處處有百姓扶老攜幼,為他設香祈禱,不禁熱淚盈眶:“天下至公者,民心也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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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再說左光斗。緹騎到了他的老家桐城,他得知消息后,神色坦然,只是悄悄對他的子弟嘆道:“父母老矣,如何道別!”
  
  妻兒知道大難臨頭,都環繞在他身邊哭泣,他似無所見,只是叮囑平時跟隨他學習的子弟,要以讀書為善。
  
  左光斗為人慷慨大度,樂善好施。本城的貧苦百姓,多有賴他接濟才得以存活的。當地百姓奉其為父母。
  
  弱勢群體也不是永遠弱勢。一听說緹騎要逮左大人,立時群情聳動,舉邑若狂!市民在四個城門插上旗幟,相約要到京城去上告。還有數千“暴民”聞風而動,祭祀神靈之后,圍住了押解隊伍,攘臂要痛打緹騎。
  
  左大人极力勸阻道:“如此徒然給逆黨提供口實,非但不能救我,反連累諸位同死,何益!”說罷自上檻車而去。
  
  從桐城到廬州(今合肥市)一路上,父老攀附馬首號哭,聲震原野。眾人焚香求天,一路相送,直至黃河方回,連緹騎也為之感動下淚!(見《頌天臚筆》等)
  
  魏大中被逮時的情景,亦同樣是感天動地。四月初,汪文言被逮的消息傳至浙江嘉善,正在家中的魏大中即知自不可免,便暗中做好准備,于四月十一日為次子學濂完婚。十天后,緹騎到達郡中,魏大中才叫出家人,講明了原委,叮囑家人不必悲傷。
  
  四月二十四日,緹騎來到鄉里,將魏大中叫出,宣旨后逮捕。這一撥錦衣衛狗官也想趁人之危、敲詐一筆錢。他們以防自殺為名,把大中雙手各套上一個竹筒,使其百事不能自理。大中家人苦苦哀求,均不允。大中之子學洢、學濂只得當盡家產,送了他們銀兩,才得勉強去掉竹筒。
  
  魏大中考上進士以前,是在鄉間做塾師,其道德學問無人不曉。百姓听說消息,都紛紛趕來送行,又募集銀兩給大中作為路途之資。
  
  北上路過甦州時,吏部員外郎周順昌正巧憤于權閹當道,在家休假。他不顧眾人勸阻,特地來到押解舟中,與魏大中相會。
  
  虎狼當道,怕事者避之惟恐不及,但卻有周順昌這樣的好漢,敢向刀叢而行。他與魏大中見面后,相扶而哭,並把大中接到家中,款待三天,同臥同起。其間,周順昌激勵魏大中說:“大丈夫視死如歸,幸勿為兒女牽怀,使千秋之下,知有繼楊繼盛而起,乃魏某人,亦不負讀書一場!”(《明季北略》)
  
  押解官員多次催促啟程,周順昌怒道:“你等不知世間有不畏死男子耶?歸去請告忠賢,我故吏部郎周順昌也!”(《明史》)
  
  說完此話,他攘臂叫著魏忠賢的名字,罵不絕口。
  
  魏大中向他囑托家中之事,他一口應承。大中最不放心的是孫子在今后的安危,周順昌立即答應,把女兒許配給大中之孫。
  
  臨行時,周順昌對魏大中道:“聯姻之語,小弟決不食言。周順昌是個好男子,老先生請自放心!”(《明季北略》)
  
  孤帆遠去,滿目的春色何其慘然。
  
  惟人間正氣,不隨殘花凋零。
  
  正所謂,壯士一諾,泰山亦輕!丑類雖狂,奈何赤心!
  
  此次壯別,緹騎回京后,當然一五一十匯報給了魏忠賢。這事,當然也成了周順昌后來遭難的原因之一。
  
  說來,這周順昌與東林並無關系,完全是為東林黨人的忠義所感,赴湯蹈火,在所不辭。
  
  可是,我居然見今世有的史家,指責他此舉甚為不妥。說魏閹既然已誣陷你們結黨,為何偏要跳出來授人以口實?
  
  這真是,天理昭昭,奈何有人目盲?卑瑣之心,怎度高洁之怀?
  
  冤獄將至,自是有忠貞之士慨然就戮,他們選擇的就是“好死”。古今百代,退縮者苟活之愉快,正是壯士唾棄之腐鼠。
  
  ——惟有忠義,才是人心中不倒的丰碑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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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【“六君子”獄中浩氣貫長虹】
  
  
  天啟五年(1625)的五、六月間,六君子陸續被逮到京。周朝瑞和袁化中最早被逮,五月初即入獄。顧大章于五月二十六日被押到,魏大中六月十三日押到。楊漣與左光斗最后到,至六月二十七日才送進詔獄。
  
  昔日同儕諸公,再見面時已在魍魎世界。六人相見,不胜感慨。
  
  這六人,除了魏大中之外,其余五人均為萬曆三十五年(1607)的同年進士。昔日及第時,都是抱負不凡,自許終生要做個報效國家、治平天下的直臣。轉眼卻是烏紗除去,性命堪憂,生死就握在一個無賴手里,真是福禍難料!
  
  他們也知道,自泰昌年間“紅丸案”以來,他們同氣相求,以正抗邪,得罪人了一批小人,這才被權奸所疾恨。這樣想來,也是所為明磊落,無甚可悔。
  
  六月二十七日,楊漣和左光斗押到后,六人全體在獄中聚了一天,平安度過了審訊前的最后一日。
  
  到二十八日,魏閹的得力爪牙、錦衣衛指揮崔應元有令,對六君子開始嚴刑拷問。
  
  錦衣衛都指揮僉事許顯純奉命主持用刑。六君子的袁化中因平素多病,入京后受了濕氣,一直僵臥不起。除他而外,其余五人同日開始了惡夢般的遭遇。
  
  魔頭許顯純是個武官,性极殘酷,卻又粗通文墨。為了向主子有個交代,他無所不用其极。
  
  這次,他早已把事先寫好的假口供揣在怀里,招與不招,都是一樣的。抓六君子入獄,聖旨上的罪名是“受賄”,許顯純按照魏忠賢的意思,已經安排好給各人“受賄數目”:楊漣為二萬兩、左光斗二萬兩、周朝瑞一萬兩,袁化中六千兩、顧大章四萬兩、魏大中三千兩。
  
  按明朝“懲貪”的慣例,只要是承認了較為可信的貪汙數目,並由家人湊齊了相當于贓款數的銀兩交上,就可以放人。這個追贓過程,叫做“追比”或者“比較”。
  
  若六君子都是貪官,這一點兒錢,家里隨便一摟也就齊了。可他們人人是兩袖清風,如何有法子“退贓”!須知當日的一兩銀,可不是今日一元錢能比得上的,我們也就知道了這分量有多重。當然借款也可以還贓,但君子之交,也大都是君子,哪里有肥得流油的朋友可求助?且高壓之下,人人畏避,即便是央告借款,也是萬難!
  
  六君子据理申辯,許顯純根本不听,只說這數目是汪文言所供。眾人提出要與汪文言對質,許顯純冷笑道:“文言已論罪處死,諸位于地下再與他對質吧!”
  
  死無對証,你們能怎麼樣?
  
  汪文言是條漢子,他絕對不可能誣陷六人。這些“贓款”的數字,都是徐顯純編好后,寫成供狀,趁汪文言被酷刑折磨得人事不省,抓著汪文言的手指畫了押,以此鍛成“鐵案”。然后把汪殺死。
  
  由于魏忠賢最恨楊漣、左光斗(自移宮案時就恨起),所以給他倆就編的比較多。同時,魏忠賢和徐大化又最恨顧大章(因几次跟他們對著干),結果給顧大章編得就最多,讓他成了六君子中最“貪婪”的一個。
  
  顧大章過去當過刑部主事,待下屬相當仁義,如今入獄,獄卒見了都不忍,紛紛叩頭掩泣。
  
  恰在這几日,詔獄院內的土地廟前,有一株大樹上長出一支黃芝,艷麗异常,觀者皆以為奇。有獄卒認為這是吉兆,竟跑去向顧大章道賀,說沒准兒不日就可釋放。
  
  顧大章卻不以為然,嘆道:“芝乃瑞草,今困于此,吾六人其不終乎!”(顧大章《獄中雜記》)他有預感,怕是今生也難走出這虎狼窩了!
  
  那麼,按照許顯純的說法,汪文言供出了六君子受賄,這几筆數額巨大的銀子,又是誰向他們行的賄呢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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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是熊廷弼。
  
  這個名字,在本書的前面,已經出現過几次了。要講清楚東林的故事,這個人是無法繞開的。
  
  熊廷弼,字飛白,號芝岡,湖廣江夏(今湖北武昌)人。先世為南昌望族大姓,曾祖時遷居江夏,后來世代為農。他從小聰穎好學,但常因交不起學費而輟學。
  
  萬曆二十五年(1597),熊廷弼29歲,舉鄉試第一,次年登進士。當了官以后,清正廉明,熱心賑濟災民,萬曆末年開始,兩度任遼東經略。
  
  可他現在卻是個罪臣。因天啟二年(1622)初廣寧失陷,他有責任,而被問成死罪。眼下正關在監獄里,等候問斬。
  
  統帥失地,被砍腦袋,似乎也是罪有應得。但是熊廷弼這一案,本是個天大的冤案。熊大人和孫承宗一樣,出身文臣卻知兵,對遼東做過周密的戰略部署,其功勞和能力都不在孫承宗之下。之所以兵敗,之所以被問罪,都因為他沒有孫承宗那麼幸運,他“上面沒有人”——尤其是沒有一個皇帝做靠山。
  
  萬曆三十六年(1608),熊廷弼奉命巡按遼東,這是他第一次與遼東結下不解之緣。其時,遼東鎮守總兵官李成梁和巡撫趙楫棄守寬甸等六堡八百里疆土,白送給了建州女真。還強逼邊民6萬戶徙于內地,然后以“召回逃人有功”為名,向朝廷邀賞。這麼大個事,想瞞住所有的人當然不可能,有人很快就提出怀疑。
  
  于是,萬曆授予熊廷弼巡按御史職(監察部特派員),派他去遼東察一察。
  
  熊廷弼到任之后,立即進行實地勘界,然后上疏朝廷,指出趙楫、李成梁之罪,就是殺頭也難抵其罪(萬曆對李成梁的信任,絕非一般,因此沒有采納這個意見)。此后,熊廷弼又到遼東各地察看,“北抵黃龍,東抵鴨綠,南极于海,西至山海、錦義一帶,間關險阻,雖逼近虜穴、人跡罕到之處,無所不遍曆”。
  
  有了調查,就有了發言權,他為防范建州的努爾哈赤,制定了“實內固外”和“以夷攻夷”的方略。“實內”就是屯田,搞生產建設兵團。“以夷攻夷”就是發動女真族的其他部落和蒙古諸部,來鉗制努爾哈赤。
  
  萬曆見他說得好,就干脆授權讓他來主持屯田。
  
  熊廷弼不僅有謀略,在實干上也很有一手。他先后主持修建了自海州衛、蓋州衛、三岔河起,經遼陽、沈陽到開原、鐵岭、北關止的七百余里邊墻(關外長城);還修建了新城7座、墩台100余座、糧倉17所。三年之內,積谷30萬石。通過整頓軍務,使邊軍實力大盛。
  
  他的“合縱連橫”也搞得很好,與女真葉赫部及蒙古各部關系都不錯,使得努爾哈赤感到壓力甚大,不得不退縮,以求和好。
  
  努爾哈赤剛興起的時候,明朝人大多都看不起他,甚至有人認為他還不抵江南一富家有實力。但熊廷弼一眼就看出:遼東將來的大敵,就是這個努爾哈赤。當時有人評說道,熊廷弼制定的遏制戰略,后來如能全部實現,則努爾哈赤“終身老死于穴中而不敢動”。
  
  可惜,他后來與遼東巡撫(省長)楊鎬意見不和,不久被召回,調往南直隸任督學。他一走,“遼東方略”就再也無人理睬了。明朝之敗亡,這是不為人所注意的一大關節。
  
  由于他身上有武人作風,所以當了督學也是一副武夫作派。萬曆四十一年(1613),因杖死生員芮永縉被彈劾,丟了官,回鄉一待就是7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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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萬曆四十七年(1619)三月,遼東經略楊鎬督四路大軍進攻后金,其中三路大敗,損兵折將。朝廷這才又想起熊廷弼,趕緊起用他為大理寺丞兼河南道御史,命他宣慰遼東。熊廷弼受命后,兼程來京,但朝廷卻又遲遲不給他關防文書,他只能在京城干等著。
  
  到了六月,努爾哈赤攻陷了開原。熊廷弼憂心如焚,上疏請急赴遼東,並要求大權獨攬,以避免多方牽制。萬曆這時候大概是急了,馬上任命他為兵部右侍郎兼右僉都御史,經略遼東,並賜以上方寶劍——你愿怎麼干就怎麼干吧!
  
  七月,熊廷弼離京,在赴遼東途中得知鐵岭失陷。進入遼陽后,更是差點兒沒把他氣暈:遼陽已半是空城,官紳大都逃離,留下的也都人心惶惶。
  
  熊廷弼此行應變的身手果然不凡,一路上他不斷命令逃民返回原地;一進遼陽,就逮捕了有退縮之意的知州李尚皓;又斬了逃將劉遇節、王捷、王文鼎,以祭奠開原、鐵岭死節將士。三下兩下,便初步穩住了軍隊和民心。
  
  此時他得到情報,說是努爾哈赤要乘胜攻占遼陽。如果如此,明軍現有的實力根本無法抵抗,熊廷弼便多次上疏,要求朝廷派兵遣將,發給軍器,補充戰馬。他日夜督促士兵造戰車、制火器,加強防務。還斬了貪將陳倫,撤換了紈绔子弟、懦弱無能的總兵李如楨,以振奮軍心。
  
  就這樣也還是不行,熊大人索性玩起了孫子兵法,他把守沈陽的絕大部兵力調到遼陽,大饗軍士,擺開陣勢,佯裝要進兵。
  
  努爾哈赤雖然經常品《三國》,但此刻還是中了熊大人的空城計,在疑慮重重之中,沒有立刻進攻遼陽。
  
  你不來,我就要忙了!熊廷弼趁机加固了遼陽城防。另外還有更絕的:他不滿足一般的嚇唬,還親自出馬,與總兵賀世賢率精兵一千,踏冰冒雪,突然出現在已被努爾哈赤占領了的撫順關前。熊大人坐在馬上,虛張聲勢,以鞭指點地形曰:“某可營,某可伏,某可戰”,故意讓后金的哨探听到。
  
  努爾哈赤聞報大為恐慌,以為熊廷弼真的要沖關了,連忙砍樹堵山口,運石頭整修關隘,累得滿頭冒汗。熊廷弼卻以此贏得了時間,繼續大修遼陽城。三個月后,一座城垣壯固的遼陽城赫然雄峙于遼東,防衛形勢為之一變。
  
  努爾哈赤這才回過味兒來,跌足不已。
  
  熊廷弼用兵如神,決不是虛名。他算准了努爾哈赤進攻遼陽必出撫順關,就在萬曆四十八年(1620)的四、五月間,親自督修沈陽、奉集兩地城防,用以扼住撫順。然后命令總兵官賀世賢率兵3萬去守沈陽、柴國柱率兵2萬去守奉集。剛部署完畢,六月十二日努爾哈赤就兵分兩路進攻這兩個地方,都被明軍擊退。八月,后金又以六萬大軍進犯沈陽,熊廷弼親自督陣抵抗,又讓后金白忙了一場。
  
  熊廷弼不僅把努爾哈赤玩于股掌中,還提出了能夠徹底剿滅后金的“坐困轉蹙”戰略設想。大致的方略是:將遼東的明軍分為四路,置于叆陽、清河、撫順、柴河三岔河這几個點上,每路三萬人,相當于能攻能守的獨立戰區,各路相互策應。
  
  這樣,既能組織快速反應部隊,消滅后盡零星擾邊的小部隊,又能在農忙季節對后金境內進行頻繁襲擾,使之不得耕種,日見困乏。然后四路兵馬可相机同時進征,一舉滅掉這個遼東大患!
  
  萬曆皇帝,是明朝中后期少有的一位懂軍事的皇帝,他很欣賞老熊的這一套,就不斷給老熊撥兵、撥軍器。
  
  至泰昌元年(1620)九月,熊廷弼已經集結了兵力13萬,重200斤以上的大炮數百門,重80斤的大炮3000余門,“百子炮”數以千計,戰車4200余輛,鐵箭、火箭42萬余支。
  
  老熊的戰略計划是這樣的:打算一到冬季,就率軍去撫順關顯示威力,先震懾一下后金,讓它士氣低落。然后等到第二年春,再統率大軍駐撫順,步步進逼。要是后金傻呼呼地出來迎戰,則不與其交戰,把它的主力壓制在那里就行。主要的戰斗,是從叆陽、清河、寬奠這几個點上不斷以小部隊出擊,反復襲擾后金的后方,使之疲憊不堪。同時再采取招撫的辦法,分化瓦解其內部,等實際一成熟,就給它一鍋端掉!
  
  那個時候的熊大人,大概也沒把努爾哈赤看得怎麼特別了不起。后金,眼看著就是他的囊中之物。他絕想不到,這個被他死死壓住了的部落,后來居然能占了他身后大明的萬里江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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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自萬曆十九年(1591年)威鎮遼東的總兵官李成梁第一次解職以來,遼東形勢從未有現在這樣好過,敵不敢再犯,且失土略有收復。朝廷上也屢有人夸贊熊廷弼的“全遼”之功。
  
  但木秀于林,必有風摧之。熊大人的功業,到此也就走到頂點了。萬曆四十八年(1620)這年,總體形勢很好,但在八月里,后金胜了一仗,攻陷了我方蒲河,明軍寡不敵眾,損兵七百。
  
  本來,胜敗乃兵家常事,但有人卻不能寬容。朝中嫉妒熊大人“全遼”業績的,也大有人在,對他的攻擊從來就沒斷過。在萬曆朝,熊廷弼地位一直比較穩固,原因是萬曆對他給了無條件的支持。史書上記載,凡熊廷弼向萬曆的上疏,都是“疏入,悉報允”、“疏入,帝從之”(《明史》)。
  
  熊廷弼這人脾氣大,喜歡罵人,和几乎所有的文官關系都不好,尤其是言官,都把他當成眼中釘。只是由于萬曆后期一直在壓制言路,所以言官們搖撼不了熊大人。
  
  萬曆直到臨死前,仍對熊廷弼的意見很重視,別的奏疏可以不看,惟獨熊廷弼的奏疏非看不可,而且無一不批答,隨上隨批。
  
  萬曆一死,熊廷弼立時失去保護屏障。
  
  言官們被壓制了十多年,終于可以出頭了,他們紛紛上疏,要求改革萬曆時期的弊政。萬曆時期的內政,确實一塌糊涂,但是他的“攘外”還是做得不錯的,言官們卻不管那個,一勺燴!
  
  給事中姚宗文首先在朝中散布流言,糾合一些人攻擊熊廷弼,必欲去之而后快。緊接著,御史顧慥、馮三元、張修德,兵科給事中魏應嘉先后彈劾熊廷弼。
  
  熊大人的功績在他們的眼里成了“出關逾年,漫無定畫;蒲河失守,匿不上聞;荷戈之士徒供挑浚,尚方之劍逞志作威”。尤其“御史馮三元劾廷弼無謀者八、欺君者三,謂不罷,遼必不保。詔下廷議。廷弼憤,抗疏极辨,且求罷。”
  
  就這樣,在泰昌元年十月,正是所謂“眾正盈朝”時,熊廷弼被免職,以右僉都御史袁應泰取而代之!
  
  這簡直是亂點鴛鴦譜了!袁應泰固然是個非常稱職的文官,清正愛民,品德無私,但對于用兵作戰卻一無所長,就像今人所說,“和熊廷弼差了兩三個檔次不止”。他到任后,一切以寬大為怀,把熊大人那一套嚴密的邊防設施給改了個七七八八。到了第二年三月,清兵猛攻沈陽,袁應泰守不住,城陷,他也自刎殉國了。
  
  遼東形勢從此一潰千里,不可收拾!
  
  這時候,大家才想起:咱們還有個“全遼”的功臣在家閑待著呢!于是,急召熊大人重新出山,再任遼東經略。同時以諸城人王化貞為遼東巡撫。
  
  這次復出,是讓老熊駐在山海關,也是賜了尚方寶劍的,負責節制諸路人馬。這好象跟萬曆年間很相似,起碼權力是一樣的。
  
  但實質卻大不同!
  
  今天有人為他此次出山而甚至感惋惜,說他“不知是保國衛疆、求功心切,還是意氣用事,全不知其中關節”。
  
  什麼關節?
  
  可以說,這次的情況相當凶險,遼河以東,城寨盡失,比不得當年了。這還不算,最成問題的是自己人,他老人家遇到了連皇帝也很頭疼的“經撫不合”難題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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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熊廷弼復職后,提出了收復遼東的“三方並進策”,即在廣寧部署重兵,牽制后金全部兵力,此為一方;在天津和山東的登、萊各置舟師,以備將來進攻,這是另外兩方。實施這個“三方並進策”,還要聯絡朝鮮。派大臣到朝鮮,收歸流落到朝鮮的遼東軍民,與朝鮮軍合為一處,构成復遼的又一方。這樣,三方並進策實際是四方並進。
  
  當時努爾哈赤方面也有他自己的問題。一個是占領遼、沈后的內部矛盾激化,需要解決;另一個是占的地盤大了,兵力分散,要想大規模進攻遼河以西,還要有大量准備工作要做。
  
  下一步的較量勢所不免,雙方都在憋著勁兒做准備。
  
  可是熊大人這次的情況卻不大妙。
  
  從天啟元年(1621)六月起,熊廷弼就開始為實施“三方並進策”做准備。他遇到的問題是:向兵部請調的兵遲遲不到,廣寧巡撫王化貞也不配合。
  
   王化貞這個人,既不知兵又輕敵,根本不做進攻的准備,而把恢復遼、沈的希望寄托于蒙古虎敦兔憨的出兵和叛將李永芳的內應。他還認為努爾哈赤無意久居遼陽,防御兵力單弱,我方只要出兵,勢在必克。
  
  王化貞是個“上面有人”的人,兵部尚書張鶴鳴是他的后台,首輔葉向高是他的“座師”。朝廷方面當然支持他的進攻策略。
  
  可他的能力實在也是不行,五次率兵出擊,均無功而返,並且還過早地暴露了“三方並進策”的意圖。
  
  熊廷弼當然反對王化貞這樣胡鬧,雙方就此出現不和。王化貞仗著朝中有人,不受熊廷弼的節制。
  
  朝廷方面几乎一面倒地支持王化貞。調往遼東的援軍,張鶴鳴不通過經略就自行分配。熊廷弼詢問情況,張鶴鳴也不答理。王化貞擁兵十四萬,而熊廷弼身邊只有兵五千。熊廷弼要兵無兵,要權無權,完全被架空了。他上疏請朝廷節制王化貞,結果上面讓他不要管王化貞的事。
  
  王化貞甚至還上疏,放出狂言:愿請兵六萬,一舉蕩平遼東!
  
  看來,下一場大戰,在准備階段,可以說明朝方面就已經輸了。
  
  天啟二年(1622)正月,努爾哈赤發五萬大軍,分三路向河西進攻。二十日,渡過遼河攻西平堡。明守將羅一貴頑強抵抗,終因眾寡懸殊而失陷。羅一貴殉國。
  
  就在后金軍圍攻西平堡時,熊廷弼令鎮武堡守將劉渠急速增援。王化貞則輕率地采納了游擊孫得功的計謀,撤去了廣寧、閭陽的守兵。以孫得功為先鋒,帶著這部分兵馬與劉渠匯合,一同前去增援。
  
  努爾哈赤聞訊,分兵一部迎擊明援軍于平陽橋。這個孫得功,實際早已暗中投降后金。剛一交戰,他就在陣后大呼:“兵敗了!”喊罷,率先策馬逃跑。明軍陣后頓時大亂,三萬余人最終全軍覆沒,劉渠戰死。
  
  孫得功逃回廣寧后,立即封了府庫及火葯庫,聲言要捉住王化貞,作為投降后金的見面禮。幸虧有部將掩護,王化貞才倉皇逃出廣寧。在大凌河,王化貞遇見熊廷弼,不禁失聲痛哭。
  
  熊廷弼則冷笑道:“六萬大軍,一舉蕩平,何至如此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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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一句話,說得王化貞慚不能言。
  
  實事求是地講,這個王化貞雖是個趙括式的書呆子,但忠君愛國之心還是蠻執著的,他喘息稍定,就向昔日鬧內訌的死對頭熊大人征求意見,想調集部隊奪回廣寧。
  
  這個意圖,在技朮上可不可行是另一個問題;不甘心失去廣寧,則是遼東統帥起碼應有的覺悟。
  
  但是熊大人卻兜頭給了他一盆涼水,說道:“已經晚了!”他主張:當下情勢,只有護送廣寧難民入關這一條路好走了。
  
  經廣寧之敗的挫折,王化貞已知用兵不是兒戲,沒有熊廷弻的參與,他絕不敢再戰了。
  
  于是熊廷弻將自己從山海關帶來的五千兵交給王化貞,讓王化貞殿后,掩護難民隊伍撤退。他本人則帶領副使高出、胡嘉棟等,盡焚關外軍資,然后退入山海關。
  
  熊大人的這個建議和行為,可能是他一生中最大、也是唯一的一個錯誤決策。
  
  經撫不合、窩里斗,固然可恨;熊大人立了大功反而遭打擊,固然可憫;但是在軍國大事上,決不能意氣用事。當今有史家評論說,他無意出兵收復廣寧,並不是被后金的攻勢嚇住了,而是心灰意冷,還在生王化貞的氣。
  
  事實看來也是這樣。在平陽橋大敗后,就有人建議熊廷弻趕快馳援廣寧,這在當時還是可以一搏的事,可惜未能成行。
  
  王化貞逃離廣寧兩天之后,努爾哈赤的前軍才抵達廣寧。在這兩天時間里,明軍回兵廣寧,從叛將孫得功手里奪下城池固守,是极有可能的。
  
  在廣寧,王化貞的逃離,不過是叛將作亂,並不是直接敗于后金大軍。因此,廣寧失守嚴格來說並不是一次敗仗。返身再把它奪回來,明軍在心理上、士氣上應該說沒有什麼太大障礙。
  
  至于奪回以后守不守得住,有一多半的因素就要看熊、王二人的智慧和意志了。
  
  退一步講,即使廣寧不可復,錦州、寧遠這些地方還是可以堅持一下的。有几顆釘子扎在遼河以西不動,對努爾哈赤的氣焰總還能起到遏制作用。
  
  而一退回山海關,遼河以西的四十余城就盡入敵手,明軍防線也几乎撤到了山海關一線,關外再無屏障,后金從哪里都可以突破“邊墻”殺進來。這樣的邊防,實在是太脆弱了。
  
  努爾哈赤進入廣寧后,縱軍大掠、焚城,而后撤回遼陽,仍是將遼陽作為前進基地。遼河以西的軍事主動權盡歸后金,明朝若再想恢復遼東,不說是“無望”,也是前景非常渺茫了。
  
  熊廷弻的錯誤,就在于此。
  
  廣寧失陷的敗報傳回京師,滿朝大嘩,人人震恐!
  
  原先袒護王化貞的人怕累及自己,就紛紛起而追究王、熊二人的失土之責。結果,王化貞、熊廷弼一起被逮入京,論死,被關在獄中等候處決。兵部尚書張鶴鳴因為事發后表現惡劣,不久也被罷免。
  
  一代豪雄熊廷弼,落得個如此下場,后人多有為他感到不平的,認為他是代人受過,吃了王化貞瞎指揮的“瓜絡兒”。
  
  遼西的總崩潰,緣于平陽橋之敗,這明明白白是王化貞惹的禍,與手中只有五千兵的熊大帥有什麼關系?
  
  這兩人逮進大牢后,遼東統帥出缺,東林的楊漣、左光斗就推舉了孫承宗出來。天啟也接受了教訓:打仗解決不了“經撫不合”還打個屁!于是,讓孫承宗既任兵部尚書,又兼職東閣大學士,再去經略薊遼。這麼高的位置、這麼大的權,明朝開國以來還沒有過——這下子,沒有人能掣孫大人的肘了。
  
  先前,要是早給熊大人這樣的權,何至于遼東全部丟光!
  
  熊廷弼被逮,這是天啟二年(1622)的案子,他和王化貞就這麼一直關著等待砍頭。實際上,這是一種緩期執行,一旦形勢或者輿論有變化,沒准兒也還能活下來。
  
  沒想到,熊廷弼這只死老虎,在啟五年(1625)被魏忠賢大大利用了一回,用來打擊東林黨人。
  
  若論熊廷弼與東林黨的關系,從整體上來說,不大好。老熊是看不大慣東林黨喜歡挑人毛病的那個勁兒,東林的大佬葉向高對熊廷弻也不大感冒。但是,並不等于所有的東林人士都跟老熊過不去。
  
  比如,老熊第二次出山,就是東林重臣劉一璟极力推荐並運動成功的。劉一璟認為,臨危受命,非熊大爺莫屬。
  
  還有,在熊廷弼被逮后,對他怎麼處置,朝中有兩種意見。一種是認為他和王化貞都應該死,另一種意見則認為,王化貞是死定了,但熊廷弼應從輕。東林方面的葉向高、黃尊素、顧大章等,就是持從輕意見的。
  
  一開始審理這案子,援引了“議能”、“議勞”的條例,也就是考慮罪臣以往的能力與功勞予以減輕,初審議定王化貞死、熊廷弼判流刑。可是朝中反對意見非常大,堅決反對的人當中也有東林的要員,比如魏大中。
  
  所以,東林黨人對熊廷弼的評价和態度,並不是以黨派來划線的,他們各有各的觀點,都有一定原則。
  
  總體來講,說東林黨專以打壓熊廷弼為能事,這不符合事實。但雙方關系總體上不睦,則大致可信。
  
  但魏忠賢是以熊廷弼向東林黨人行賄的名目,抓了“六君子”的,這個案件在當時就叫“遼案”。這就有點兒不可思議了。
  
  “熊廷弼——東林黨”,這兩者之間雖不是水火不相容,但起碼也是井水不犯河水,怎麼能搭得上邊呢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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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【“六君子”中浩氣貫長虹獄】
  
  
  熊廷弼被判死刑后,因為朝議爭論太大,結果在獄中一關就是几年。他在鐵窗下反思,越想越冤:遼東大敗,罪不在己,卻當了個替罪羊,不服啊!于是就利用緩期執行的這段時間,讓家屬四處托人,以求活命。只要留得青山在,不愁將來翻不了身!
  
  這個思路是對的。但是找了一些人,都幫不上忙——他這案子要從輕改判,是有一定難度的,因為有個王化貞在摽著呢。同樣判死的人,要活其中一個,這得是多厲害的人才可以辦到?
  
  三找兩找,到了天啟四年(1624)初冬,他想到了汪文言。他覺得這是個很合適的人選,古道熱腸,關系又廣,應該能打通路子。
  
  這個思路也沒錯,汪文言果然一口答應,因為他也覺得熊大人太冤了。當下就開始活動。
  
  官場上的事情,我們都知道,就是人托人唄。古代的人際關系比現在還要更講究一些,像什麼同鄉、同年、師生、僚屬等等,都是管道。托人辦事,就像水滴滲透,只要你有耐心,總能滲透到你想達到的地方。
  
  這個“萬金油干部”汪文言晃開膀子一活動,居然通過中間人,把關系走到了魏忠賢的門下!這倒也不算荒謬——權力尋租,利益驅動,什麼事情都可能發生。
  
  這個思路其實也對。在朝中當時能不動聲色翻這個大案的,還真就是魏公公才能辦得到。
  
  魏忠賢倒也爽快,熊廷弼過去跟他無怨無仇,救人拿錢,何樂而不為?于是,他跟中間人談好价,四萬兩銀,多一錢不要,确保熊大人能出獄、免死罪。
  
  這事情直到這一步,還是“正常”的。魏公公确實能辦到,而且也沒多要。活個人,四萬兩還多嗎?擱現在的話,就是治療個人,有的也不止此數啊。
  
  糟就糟在——熊大人是個清官,家里也沒有開商號的,他沒錢!
  
  魏忠賢是很認真對待這件事的,放出話后,見遲遲沒送錢來,就差人打听。一听說沒錢,他不以為是窮,以為是熊家嫌要价高,于是惱了:這不是捉弄人麼?
  
  公公發了火,吩咐手下:去打听一下,這臭事是誰出頭辦的?
  
  結果一問,是那個上次沒搞住的汪文言!
  
  魏忠賢火冒三丈:好小子,你忒膽大了!一百棍子沒打死你,不老實待著,反而玩到公公我頭上了!好好好,你不是想讓熊大人活嗎?告訴你,熊大人是活不了啦,你本人也得陪著他去,還有你身邊的那一幫東林黨,通通給我到陰曹地府報道去!
  
  汪文言在此事中浮出水面,給了魏忠賢一個靈感——遼案,事關封疆,是要死人的。而汪文言恰好與熊廷弼、東林黨兩邊都有關系,自己又送上門來!
  
  ——這不是天照應我魏某?
  
  我的干兒子們教給了我一招,那就是:可以把我的帽子借給你戴戴。汪文言,這回你就交代你是怎麼向東林黨行賄的吧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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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這個莫須有的“遼案”,就是在我們現代詞匯中仍在使用的“栽贓”之本意。
  
  以受賄案扯進來“六君子”,打擊的對象是經過精心挑選的。楊漣、左光斗、魏大中不必說了,他們既是朝中占据要津者,又是魏忠賢一向的死敵,當然要首先搞死。那麼,袁化中、周朝瑞、顧大章是怎麼和魏忠賢結的怨呢,這里還須簡要介紹一下。
  
  袁化中,字民諧,別號熙宇,山東濟南府武定縣人。萬曆三十五年(1607)進士,從縣令的位置干起,后巡按宣、大,官聲一直不錯。天啟四年任河南道御史。
  
  他之触怒魏忠賢,是由于在楊漣上疏受挫后,他帶領河南道的同僚繼續上疏彈劾。
  
  這道奏疏不長,但使用了很厲害的“用間朮”。他說:魏忠賢逞威作福,殺內廷外廷如草芥,神人共憤。這當然是在陛下不知情的情況下干的,魏忠賢畢竟還存有一點畏懼心理。如今楊漣告他的折子已經上了,魏忠賢必然害怕陛下處死他。這樣一來,他极有可能挺而走險。那時候,受害者恐怕就不是大臣、而是皇上了。陛下您想想:深宮之中,怎可讓多疑多懼之人伺候左右,一點兒防備都沒有呢?
  
  這道奏疏,估計天啟看不到,但老魏卻恨得咬牙切齒。
  
  此外,魏忠賢素所庇護的邊將毛文龍為冒軍功,抓了12名百姓作為戰俘獻上。魏忠賢大喜,吩咐要記功,卻被袁化中揭露,說12名戰俘全為百姓,且其中有8名是婦女兒童,后金難道淪落到要用婦孺打仗?
  
  結果,毛文龍記功的事情泡了湯。這也大大杵了魏公公的肺管子。
  
  還有就是在崔呈秀的政績考察問題上,袁化中沒說好話。崔呈秀曾經求他幫忙掩飾一下劣跡,他不答應,在考察時如實上奏,揭露崔品行不端,導致崔要被法司處分。后來崔呈秀投了閹黨,就立馬報私仇,鼓動魏忠賢把袁化中給降級外調。
  
  有了上面的這些過節,這一次的“遼案”,當然就少不了這位耿直的御史大人。
  
  周瑞朝,字思永,別號衡台,山東東昌府臨清人。萬曆三十五年進士,最初授中書舍人,相當于內閣的文書,與同僚楊漣、左光斗等情誼深厚。
  
  周瑞朝在天啟即位之初,曾上疏請皇上開“日講”,也就是每天上點課,學點帝王之道。對這個建議,天啟大為贊賞,並馬上實行了。
  
  天啟元年,周瑞朝任禮科給事中,仍然很受天啟器重。三年,又升左給事中。這一年,他上疏彈劾大學士沈潅以重金行賄,結交客、魏和劉朝,大辦“內操”,搞得皇宮烏煙瘴氣。這其中,也牽涉到閹黨里的邵輔忠和徐大化。從此,他就與閹黨一班人結下了梁子。
  
  熊廷弼被關起來后,閹黨徐大化不知受何人指使,放過王化貞不提,一個勁要求“立斬” 熊廷弼。周瑞朝則針鋒相對,認為熊廷弼才堪大用,罪不宜誅,可以讓他戴罪鎮守山海關。
  
  這又惹毛了徐大化,兩人連續上疏互掐,直至有人出面調解才算拉倒。后來,周瑞朝升了太仆寺少卿,徐大化一百個不服,一心要除掉他。
  
  于是,周瑞朝也逃不過這一劫。
  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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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樓主| dacota 發表於 2009-12-23 02:39:51 | 只看該作者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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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顧大章,字伯欽,別號塵客,南直隸甦州府常熟縣人。他是個高干子弟,其父顧云程,曾任南京太常寺卿。顧大章中進士后,最早任的是泉州推官,因看不慣上司的獨斷專行,就棄官回家養病了。三年后復出,任常州教授,繼而又任國子監博士,開始與朝官互通往來。萬曆四十六年(1618)升任刑部主事,天啟年間改任員外郎。
  
  在刑部,他有一件事值得一提。當年遼陽失守,京城氣氛緊張,五城兵馬司和京營巡捕日夜抓奸細,將200余名無辜流浪漢、算命先生、和尚等收監,問成死罪。刑部官員明知這是瞎胡鬧,但寧肯辭官,也不敢替他們辯白,竟致有四分之三的人枉死獄中。
  
  顧大章實在看不過去,就對刑部尚書王紀說:“以我一身換五十條人命,我心甘之。何況,只拿我一頂烏紗帽來換!”于是出面張羅,對還活著的50多人進行會審。結果,只審出3個人有嫌疑,其余的人,盡皆予以釋放。
  
  首輔葉向高初回京城不久,曾經受到魏忠賢挑撥,對閣僚劉一璟有很大看法。魏忠賢便趁机矯詔,要罷免劉一璟。別人懼怕葉閣老位高權大,都不敢說話。顧大章作為葉的門生,不愿坐視,就約了繆昌期一起去向葉閣老陳說利害,從中极力調解,終致劉一璟平安離任。
  
  顧大章跟閹黨結怨,是因為閹黨徐大化遭上司彈劾,徐怀疑奏疏是顧大章幫上司起草的,氣就不打一處來。恰好在熊廷弼問題上,顧大章是主張從輕一派的,徐大化就唆使親信楊維垣出面,彈劾顧大章徇私枉法。所謂顧大章受熊廷弼之賄四萬兩的謠言,最先就是由楊維垣放出來的。
  
  葉閣老見自己的門生被陷害,當然力主調查,調查結果是毫無根据。但顧大章經此風波,也不得不告病回鄉了。
  
  到了天啟五年,顧大章復出,任禮部郎中。這時徐大化已升任大理寺丞,成了閹黨一員大將。他和楊維垣商量了一下,一家伙就把顧大章給砸到“遼案”里去了,連贓款數目都和當年造謠時的一樣。
  
  可以說,天啟“六君子”個個皆正氣凜然、忠心報國,都能為朝廷和百姓做一些好事。尤其他們的個人品德,更是無可挑剔。至于魏忠賢非要把他們與熊廷弼案拉到一起,分明就是欲加之罪,何患無詞。這里面,絕無所謂“東林黨要搞死熊廷弼,而魏忠賢恰好利用熊廷弼案搞死東林黨”這樣一個因果鏈條。
  
  在朝士中,對熊廷弼印象好的人不多,因而主張將熊廷弼處死的官員,不僅有魏大中和其他東林黨人,也有大批閹黨人士。“六君子”因熊廷弼案而遭橫禍,不存在“一報還一報”或“咎由自取”的問題。當今網絡上某些流行的說法,我看是無法成立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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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六月二十八日這天,許顯純把栽給“六君子”的贓款數字填寫在奏疏上,上報皇上,然后命令,對犯人各打40棍、拶手敲100下、夾杠50下。“六君子”都是讀書人出身,體質文弱,一頓酷刑下來,個個都是皮開肉綻、鮮血淋漓。
  
  然而君子就是君子,“六公各辨論不屈”,怒斥魔頭。北鎮撫司的大堂,名為“明心堂”,魏大中昂首怒目,指著堂上牌匾斥道:“若如此,不是明心堂,是昧心堂矣。”(《先撥始志》)
  
  不過,這還只是個下馬威。七月初一,魏忠賢矯詔,說既然六人招認受賄是實,就繼續押在詔獄中追贓,“著不時嚴刑追比,五日一回奏”。
  
  這是什麼意思?追比,就是規定每過几天交多少“贓款”,交不上就拷打。什麼時候家屬把全部“贓款”湊齊了交上,在詔獄的事情就算完了,余下的是移交刑部議罪。
  
  所以開頭的那一頓打,只是小菜一碟。這五日一追比,才是慘毒無比。
  
  這時候,發生了一個小插曲:閹黨的重要成員、內閣大學士魏廣微,忽然出面為六人說情。
  
  事情起于吏部尚書崔景榮。這位,也是個閹黨,這時候能占住這位置的,不可能是別的黨。不過,他深知這“追比”的厲害,怕這六人一下都給打死,對輿論怕不好交代。于是就跑去找魏廣微,把利害關系講了一通。
  
  這魏廣微也是陷害“六君子”的主謀之一,但是在這時候被說動了,也擔心出現這種后果。于是就趕緊上了一道奏疏,說楊漣等人誠然是罪人,但前不久畢竟還是朝廷要員。縱使贓私是實,也應轉交法司。豈可逐日嚴刑、讓鎮撫司法追贓?人非草木,重刑之下,死也就是一瞬間的事。這不要說有礙仁義,且與祖宗之法相違。如此,將朝政日亂,與古之帝王就大不相同了啊!
  
  這奏疏的草稿,就是崔景榮起草的,魏廣微以自己名義遞了上去。
  
  他這樣做,動机究竟何在?草民我一直看不到令人信服的解釋。這只能說明,人性是復雜的,也許魏廣微坏是坏,但他整人也就整到罷官削籍為止。把人往死里打,則超過了他的道德底線。或者,他是知道:把對手趕跑,一旦曆史翻了個兒,也不過就是個“路線錯誤”。如果把人整死,則將來免不了要以命抵命。
  
  不論什麼原因,他是把這道奇怪的奏疏遞上去了。
  
  魏忠賢一看:這什麼呀這是!大怒。魏廣微一害怕,連忙把崔景榮的草稿拿出來,証明並非自己本意。結果是崔景榮立即被罷免,魏廣微也很快被攆出內閣。從后來的情況來看,這兩人反倒因禍得福,沒有繼續作孽,因此清算時罪也相對較輕。
  
  魏廣微勸阻不成,七月初四開始第一次“比較”。六君子前几天才被打過,此時都還沒緩過來,不能獨立行走,由獄卒扶著蹣跚而行。
  
  六君子出來后,只見個個面色暗淡,頭發全脫,額頭纏著布,衣服上血跡斑斑。
  
  其中數楊漣的模樣最慘,胡子在几日之內全白,染上了鮮血,极為醒目。
  
  六人緩緩走到公堂,都伏于屋檐下。許大魔頭把這六人輪番訓斥了一遍。幸而未打,又送回了獄中。
  
  這日為什麼沒打?原來許顯純先前拷打汪文言時費了牛勁,對東林黨的硬骨頭有點兒打怵,想把案子直接推給刑部。
  
  但是魏忠賢哪里能讓他偷這個懶,七月初七,有旨對許顯純嚴厲訓斥,仍舊限他“五日一比”。
  
  到初九,第二次“比較”,許顯純看几人還是沒恢復,怕打多了打死,就每人打了十棍。惟有袁化中病得起不來了,得免受刑。
七月十三日,又開始“比較”,六君子被拖至公堂,許顯純露出了猙獰面孔,喝令今后每五天一“比較”,每次要犯人家屬拿出四百兩銀來,否則就要受重棍。
  
  六君子當中,袁化中、周朝瑞家境略好,其余人皆為清貧之家,在被逮時又被緹騎搜掠一空,因此每五天拿四百兩銀簡直是天方夜譚。
  
  魏大中的一個兒子魏學洢,悄悄跟隨父親進了京。因為栽到魏大中頭上的贓款最少,只有三千兩,所以學洢在京很快湊齊,委托舊日鄰居劉啟先,入獄探望了父親並交上了銀子。原以為這就可以免去追比了,結果還是不行。
  
  許顯純宣布了“五日一比”的決定后,左光斗小聲分辯,魏大中、周朝瑞、袁化中三人伏地不語,楊漣則把隨他進京的家人喚至左右,大聲道:“汝輩都從速回去,好生服侍太奶奶,告訴各位相公,不要讀書了,以我為戒!”
  
  楊漣此時已然明白,魏忠賢這次是非要六人的命不可,所有幻想,盡可拋去。他的這番話,既是說給堂上審官听的,也是告訴同伴們不要再心存僥幸。
  
  這日比較,又各打了三十大棍,執棍者的呼喝聲震天動地!六君子舊創未復,又添新傷,各個股肉腐爛脫落,其中楊漣受刑最重。魏大中因身體虛弱,受刑后連喊痛的力氣都沒有了。
  
  這次之所以用刑較重,是由于魏忠賢直接施加了壓力。初四日的比較沒有動刑,當天魏忠賢就知道了,把許顯純臭訓了一頓,因此從初九日開始,拷打一次比一次加重。
  
  兩天后,七月十五日,是楊漣的54歲生日。早上,其他五人都掙扎著起來,向楊漣賀壽。
  
  楊漣勉強支撐著起來,南面遙向老母拜了几拜,百感交集。他把諸人叫到身邊,低聲講了他對目前形勢的看法。他認為生還已經無望,希望各位早做准備。
  
  詔獄里對六君子的審問,天啟一概交給魏忠賢去辦,具體情況他可能知道,也可能不知道。而魏忠賢則派有專門的“听記”在審訊現場監視,對審訊的進度和力度,是完全掌握的。
  
  彼為刀俎,我為魚肉。夫復何言!六君子的家屬,雖然仍然抱著一線希望在設法籌款,但六人心中都已明白:來日無多了!
  
  當天,楊漣就寫好了遺書。又猛喝涼水,只求速死。
  
  果然,第二天魏忠賢又矯詔下了中旨,斥責許顯純、崔應元追比不力,各降一級。原定五日一比,也改為三日一比了。
  
  魏學洢听到這個消息,萬念俱灰,知道父親必死無疑,就向劉啟先提出,要自己去衙門交銀兩,好借机見父親一面。劉啟先怕魏學洢被人暗害,沒有同意,只是讓學洢在衙門外等消息。
  
  到七月十七日比較,楊漣、左光斗挨了三十大棍,其余人未用刑。楊漣左光都只是咬住牙,不吐一詞。許顯純威脅說,下次如再不交銀,就要受“全刑”了。全刑,就是五種常用的刑罰一起上。
  
  這一天劉啟先進去見到了魏大中。魏大中身體狀況更為惡化,只能以微弱的聲音說:“吾不久矣,毛孔皆痛。勿教吾兒知道。”劉啟先告訴他,學洢想進來見一面,魏大中大惊,堅不允許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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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由于這天的比較,除了楊、左外,其余四人沒有受刑。魏學洢如同絕地逢生,連忙出了京城,趕到京畿的定興縣江村,到與父親曾是同僚的鹿繼善家里求借銀兩。
  
  鹿繼善此時任兵部主事,正與孫承宗同駐山海關。家中鹿太公受到兒子的影響,對六君子寄予同情,曾經幫助過左光斗的弟弟左光明籌集銀兩。六君子的家屬也多有人來過他家告借。鹿家幫助魏大中,本來是沒有問題的,但鹿繼善是個清官,因此家中可說是已無分文了。
  
  鹿太公慷慨豪俠,不忍正直之士受此磨難,就發動村鄰湊錢相助。鄉人淳朴,雖然大多並不知道魏大中是何許人也,但卻知道人以群分,六君子必是好人無疑,都紛紛解囊相助。
  
  甚至村中有許顯純的族人,受良心的拷問,也拿出錢來幫忙。
  
  鄉間民窮,大家七湊八湊,才勉強湊出不到五十兩銀。危難時的慷慨相濟,最能顯出人性之光。魏學洢接過銀子,心中五味雜陳,既感激,又傷悲。他謝過大家后,又匆忙奔回京城去打探消息了。
  
  七月十九日,楊漣、左光斗、魏大中受全刑,慘烈异常。周朝瑞、顧大章各二十棍、拶敲五十,袁化中因病免棍、拶敲五十。
  
  据在場的人后來回憶,行刑之時,楊漣尚能大號,左光斗的聲音卻只能呦呦如小兒。魏大中在行刑后自知不免,把家人(仆人)叫到身邊說:“從十五那天后,我聞到飯味則嘔,每日只飲冷水一碗、吃苹果半只。這條命,想來也就在旦夕了。速為我准備棺木。家貧買不起好的,能掩埋我的骸骨就可。”家人掩面痛哭而去,以十五兩銀買了一具簡陋的棺木(《碧血錄*附錄》)。
  
  七月二十日,楊漣的家人送飯時,不知為何在茶葉里摻了一點兒金屑,被獄吏發覺。家人怕受牽連,連夜逃走了。從這天起,就再也沒有人給楊漣送飯了。
  
  一代名臣,終局凄楚若此!楊漣早年喪父,其母視他如珍寶,傾心培養成才。卻不料,人生半百剛過,他就要走在白發老母的前頭了。
  
  志士何辜?忠良何罪!天理何在啊!
  
  我向來以為,真正的英雄,都僅僅在文藝作品中才可能光彩奪目,而在實際中,則是最為悲慘的一群。沒有信念的支撐,無以成英雄;不咽下人類最深的苦難,不能算是英雄。作秀者固然能博得喝彩,但若真正以血肉之軀去扛那黑暗的閘門,談何容易!
  
  天啟五年夏的這二十几天,可以說是明朝開國以來最黑暗的日子,六君子在魔窟里所承受的,不僅有肉體上的創傷,還有正義不得伸張的深深絕望!
  
  据《明史紀事本末》記載,六君子受刑時,排列跪在階前。打手們喝罵百出,裸體辱之。創痛未復,不等過夜就再加拷掠。到后來,審訊時諸君子甚至無法跪起,只能戴著刑具平臥堂下,見者無不切齒流淚!
  
  剛入監獄不久的時候,左光斗曾經對諸人提建議道:“閹豎殺我輩,有兩個法子。一是借我們不肯誣服,再三拷掠,直至掠死,二是在獄中加害,隔日報稱病死。若我輩誣服,則當轉至刑部擬罪,或許尚有見天地之日。枉死獄中則無益!”
  
  眾人覺得他說的有道理,就都“自誣服”了。可是,他們太過天真了,惡人豈能容你有空子可鉆?自誣服換來的則是更為嚴厲的追比——既然認了,你就交款吧。眾人到這時大悔失計,但已經晚了!
  
  許顯純是個滑頭,他並不想擔殺死六君子的惡名,几次都想搪塞,可是魏忠賢催逼得越來越緊。二十一日,又有一道嚴旨下來,責令對楊漣等還要加大力度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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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揚漣是東林最有名望的人,又是反對魏忠賢最力的一個,因此對他的拷打尤為慘酷,每次都被打得肉綻骨裂,髓血飛濺,几度昏死。而許顯純仍嫌不足,命人專打楊漣的頭和臉,直到打得牙齒盡脫。
  
  好個楊漣,生就的是一副錚錚鐵骨,早就抱定了必死的信念。許顯純追問他有關熊廷弼行賄一事,楊漣怒斥道:“熊廷弼在遼陽尚未敗時,我就能參劾過他。及至廣寧失守,我更力斥他何辭不死!熊廷弼恨不得欲殺我,豈能托我營求免罪?你昧心殺人,天下后世,汝肉不足人食!”
  
  許顯純被駁得啞口無言,大叫:“加刑!”
  
  楊漣坦然對曰:“加刑何用,如今有死而已!”
  
  許顯純惱羞成怒,命人以鋼針刷狠命將楊漣身上刷得體無完膚,肉碎如絲,但楊漣仍罵不絕口,痛斥匪類!
  
  正邪人物,對眼前世界的看法,其差別往往有如天壤。施暴政者,以為死能嚇住天下的良心;正義者卻以“好死”為平生的心愿。楊漣在入獄前就寫下了一篇著名的《告岳武穆疏》,里面講:“自古忠臣受禍者,何獨漣一人?如武穆王何等功勛,而‘莫須有’竟殺死忠良。何況直臣如漣,此行定知不測,自受已是甘心!”(《楊大洪集》)
  
  的确,在楊漣的身上,可見岳飛的精魂傳承不泯。中華之正氣,絕非洶洶一時的頹糜之風就能掩埋得了的!
  
  義士不屈,浩氣彌天。在生死關頭,楊漣以最后之力寫了《獄中絕筆》。其文曰:“但愿國家強固,聖德剛明,海內長享太平之福。漣即身無完肉,屍供蛆蟻,原所甘心!”
  
  楊漣將這兩千余言的絕筆,親手托付給顧大章。為防止被獄卒搜去,顧大章把它藏在關帝像背后,后又埋于獄室北墻下。因僥幸之故,最終傳到了楊漣之子楊之易的手上,才得以傳之后世。
  
  他又以血蘸指,寫下280字之血書,其文曰:“大笑,大笑,還大笑!刀砍東風,于我何有哉!”氣竭之際仍字字如劍,直刺人間奸邪。
  
  血書寫好后,藏在了枕中。于楊漣死后,隨屍體一同抬出,才被家屬發現。
  
  到二十一日比較,天下大雨,用刑的棍子濕重异常,“且盡力狠打,故呼號之聲更慘”。楊漣的家人日前畏禍逃走,無人來交銀兩。用完刑后,許顯純大聲責罵,楊漣“舉頭欲辯,而口不能言”。
  
  這天,其余人受刑后均已抬入獄內,惟有楊漣、左光斗二人被放在戶外沒人理睬。其時大雨如注,兩人“臀血流離,伏地若死人”。雨中,楊漣被激醒,大聲呼叫,許顯純才命將二人抬進獄中。
  
  左光斗被抬走之時,已不能說話,僅能以目光搜尋來交銀的親屬。但是,親屬前來,雖能見上一面,也只站能在一丈開外。且交完銀后,立即被趕走。可怜左大人這凄涼的一瞥,哪里還能見到親人的影子!
  
  咫尺天涯,就這樣生死隔絕。
  
  這里有的只是“殺人如草不聞聲”!
  
  惡人做惡,向來就這樣,他們不怕有來世的報應。
  
  世間怨毒,就是由這幫人造成。民族精華,就是由這幫人摧殘殆盡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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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為了防止詔獄中的慘烈情況被泄露出去,獄中防范甚嚴。左光斗的學生史可法得知恩師入獄后,就趕來京城打探消息,卻始終不得其門而入。二十一日,他听說老師又受了全刑,且被炮烙,心知老師將不久于人世,就以五十金賄贈獄卒,痛哭哀求。獄卒亦被感動落淚,讓他穿上了破衣草鞋,裝扮成清洁工,混進了監獄。
  
  史可法幼年窮困,念書時曾借住在古寺中。某一日風雪夜晚,左光斗微服出游,見史可法正伏案打盹,袖下壓著剛寫好的文章。左光斗抽出一閱,不禁大為贊賞,連忙解下貂皮衣服為史可法披上。此后,左光斗一直對史可法很照顧,曾激勵他說:“童子勉之,前半節事在我,后半節事在汝!”
  
  進得監室后,史可法見左光斗背倚墻壁,席地而坐。面目焦爛,不可辨認,乃炮烙所致。左膝以下,筋骨皆脫,其狀慘不忍睹。
  
  史可法不由肝膽俱裂,抱著恩師的膝蓋失聲痛哭!
  
  左光斗听出是史可法的聲音,就用手撥開已經焦爛的眼皮,目光依然炯炯,罵道:“庸奴,此何地,你竟敢大膽前來。國家之事,糜爛至此,你竟輕身而昧大義。倘遭不測,天下事由誰支撐?趕快離去,不然,不等奸人构陷你,我就先將你打死!”說罷,就用手去摸地上的刑具,作投擊狀。
  
  恩師既出此言,史可法不敢違抗,忍不住熱淚橫流,起身快步離開了。后來,他經常向人講述此事,每次都哽咽不止,說道:“吾師肝膽,皆鐵石所鑄也!”(方苞《左忠毅公逸事》)
  
  史可法后為崇禎朝的進士,為救國難,赴湯蹈火。南明時期,在著名的揚州保衛戰中以身殉國,名垂萬世,沒有辜負恩師生前的一片苦心。
  
  可嘆,天下雖大,卻容不得一二忠貞之士卓然而立。
  
  惟見小人猖矣,世風下亦,綱紀危矣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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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六君子的遭遇,引起了無數正直人士的同情。有一位化名為“燕客”的人,就混進了詔獄,想對六君子有所幫助。他目睹了六君子的最后時刻。
  
  七月二十四日比較,左、楊、魏又受了全刑。魏大中的家屬本來已交給齊了“贓銀”,為什麼還要對魏繼續用刑呢?
  
  原來,魏忠賢曾認為,魏大中和自己同姓一個“魏”,便有籠絡之意,只是一直沒有效果。這次給魏大中栽的贓在六君子中最少,就是為了給大中最后一個机會。
  
  但魏大中在受刑過程中竟無一個悔字,使得魏忠賢大為惱怒。七月初,京師西城御史倪文煥因責打了小宦官,得罪了太監“領導班子”,自知不能免禍,就投靠了崔呈秀,請崔代為斡旋,並把魏大中在入京途中與周順昌結為親家的事報告給了魏忠賢。兩件事加在一起,魏忠賢對魏大中便不再抱幻想了,下令說,不管魏大中完不完贓,只管往死里打。
  
  二十四日這天,情況相當嚴重。劉啟先到鎮撫司堂上交銀的時候,見魏大中已無力跪起,趴在堂下。
  
  劉啟先連忙膝行過去,想給魏大中攏一攏頭發,卻見魏大中半個脊背血肉狼藉,滿是蛆蠅。他鼻子一酸,淚水滾下來,哽咽著問道:“魏公,能忍否?”
  
  魏大中以微弱的聲音說:“我不行了。”
  
  劉啟先又問:“想食粥麼?”
  
  魏大中艱難地睜開眼睛,急促地說道:“余事莫問,速教吾兒離去!”
  
  劉啟先知道訣別時刻已到,忍不住放聲痛哭。衙役們听到了,跑過來對他一頓喝斥責打。
  
  劉啟先退出后,哭求守門的兵卒,在墻縫處偷看了一會兒里面的情況。開始還能听到魏大中的呻吟之聲,到后來就聲息全無了。
  
  當天六君子被拖入監牢后,許顯純吩咐小牢頭說:“今晚六人不得宿一處。”隨后,把楊漣、左光斗、魏大中送去了大獄。
  
  混進牢里打雜的“燕客”感到奇怪,問獄卒是何緣故,獄卒嘆息道:“今晚各位大老爺當有挺壁者。”挺壁,為方言,就是死之意(《碧血錄》)。
  
  當夜,楊、左、魏果然被害死。有人告訴“燕客”說,三人之死,是鎖頭(監獄頭目)葉仲文所為。負責六君子的几個監獄卒中,葉文仲最狠毒,顏紫其次,郭二再次之。惟有劉則一人比較忠厚。
  
  外面並不知道這些情況。二十五日早上,魏大中的親友們發現有一些异常。到下午,楊、左的死訊傳了出來,但魏大中卻沒有消息。到二十六日,魏大中死訊才傳出,究竟死于何時,無人知曉。
  
  到七月二十九日,三人的屍體才從詔獄后門被拖出,都用被褥包著,外裹葦席,用草繩捆住。
  
  据說,在最后行刑的時候,許顯純以銅錘猛砸楊漣的胸膛,致使楊漣肋骨寸斷,又命人對楊漣以“土囊壓身,鐵釘貫耳”(《明史紀事本末》)。二十四日夜,許顯純命令用大鐵釘楔入楊漣頭部,致其當場殞命。至于左、魏二人是如何死的,無人得知。
  
  諸人每死去一個,許顯純就剔下喉骨,裝入盒內封好,送給魏忠賢以示任務已完成。
  
  當時天氣暑熱,許顯純為了掩蓋酷刑的痕跡,故意延宕了几天,才把屍體發送出來。
  三人的面目,已不可辨,只是枯骨腐肉而已。各人家屬不忍細看,草草以汙衣血單裹上,放入棺材內抬走。楊漣家人買的棺材,竟然被閹黨田爾耕喪心病狂地搶走,僅能以破木棺掩埋了事,見者無不為之飲泣。
  
  楊漣死前寫的絕筆,被顧大章藏在牢房地下后,因為換了房間而可望不可即。獄卒孟某感于忠義,伺机偷出,交給自己的弟弟帶了出去,轉交給了燕客。另有楊漣藏在枕頭里的血書,被牢頭顏紫查出。
  
  顏紫本是狠毒之人,讀了血書后,竟然被感化,對人大哭說:“异日翻案,我就持此以贖罪吧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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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楊、左、魏三人死后,比較日期該為隔兩日一比,但用刑的次數卻大大減少了。這是因為魏忠賢已經除去心頭最恨的三人,怕一下子死的人太多,不好向天下人交代。到八月十二日,袁化中將一萬兩全部交完。十四日,周朝瑞的一萬兩也全部交完。但是當日仍有嚴旨下來,命令繼續嚴追,並不放人。
  
  這兩人在六君子中,家境是比較好的,交款的壓力不是很大。尤其周朝瑞對生還有很大幻想,他曾對同案人說過:“忠賢所恨,惟有楊、左,楊、左若死,吾四人可生還,”(《先撥志始》)
  
  自完贓后,周朝瑞的心情不錯,便整理鞋帽,逍遙獄中,以為厄運結束之日快要到了。但他忘了:閹黨一伙,從來不按牌理出牌。所謂追贓,不過是一個迫害的借口,他們豈有讓政敵生還之理!
  
  果然,八月十八日晚間,袁大中被單獨押至關王廟,獄卒顏紫動手將起害死。
  
  第二日,許顯純上疏,報告周朝瑞病重,這是下手謀害的前奏。皇上看了,不明所以,還專門派了醫官去詔獄看病。醫官胡里糊涂進了詔獄,病人沒有見到,被許顯純喝斥出來。
  
  周朝瑞此時還蒙在鼓里。他是個重厚耿直之人,剛入獄時,常說:“死亦何難?只需尺布便了(意謂上吊自盡)。”但他在完贓后,卻有心生僥幸之念,並不安排后事。顧大章和獄卒孟某心里著急,就商議如何想個辦法點醒他。
  
  八月二十日,顧大章凝視了太陽許久,對孟某說:“听說鬼不能見太陽,趁還未死,多看一看。”
  
  周朝瑞聞听,心中奇怪,也湊過來看。孟某就假做嚴肅地對顧大章說:“先生到此地步,不思大事,卻終日浪談,何意?”
  
  顧大章便轉頭看著周朝瑞說:“所謂大事,就是身后之事,我自七月后就知斷無生理,因此訣別家人,遺書已寫了甚久,只是無法送出,今仍留在床下,怎能說我終日閑聊、不思大事呢?”
  
  周朝瑞這才猛醒:“既如此,我也寫几行吧!”
  
  他把遺書寫好,與顧大章的放在一處藏好。
  
  可怜周朝瑞,遺書寫完還不到10天,大限就到了。八月二十八日中午,周、顧二人正在和獄卒孟某一起吃飯,獄卒郭二跑來叫道:“堂上請二位爺說話。”說著,便給二人戴上刑具,向外走去。
  
  走到監獄門口,另一獄卒劉某從后面拉住顧大章,小聲道:“爺回來,今日沒你事,是里頭要周爺的命!”
  
  周朝瑞被押至大監后,沒多久,便有死訊傳出。
  
  据說,周朝瑞的“速死”,跟他的耿直也有關系。他完贓之后,許顯純從中貪汙了五十兩,稱贓銀尚未交齊。周朝瑞不服,拿出帳目來,要和許顯純對質。許顯純哪里還能等到對質,先就下了手。所以有獄卒事后說:“公死之速,在此一算也。”(見《碧血錄》)
  
  周朝瑞死后,獄中的監管更嚴,遺書無法送出。顧大章將情況偷偷告訴給燕客,由燕客賄賂了獄卒,才在周朝瑞的屍體發送出來時,取出了遺書。燕客將遺書保存好,后來南歸,托人交給了周家。
  
  到此,六君子中的五人已先后冤死,只余下顧大章一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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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顧大章自入獄起,就對結局不抱幻想,他在自己的獄室墻上寫了一副對聯,曰:“故作風波翻世道,常留日月照人心。”並囑咐家人,以此聯作為自家祠堂的楹聯。
  
  追比以來,閹黨認為顧大章最有錢,對他栽贓最多。為了追出四萬兩銀來,也就讓他活得最長。在受刑過程中,他曾三次被拷打昏死,家人見此慘狀,都悲傷不已。
  
  顧大章平素信佛,對生死問題看得很開,他對家人笑道:“汝輩慎勿作兒女態!”(《碧血錄》)
  
  諸人既死,全部壓力就落到他一人肩上,聖旨上還特地申明,要從嚴對顧大章追贓。此時,義士燕客則在獄內外積极活動,設法能在最后關頭讓顧大章逃脫厄運。
  
  九月初二,獄卒劉某對燕客說:“堂上已在商定顧爺的死期,甚迫,奈何?”
  
  燕客說:“與你錢,能緩五日否?”
  
  劉某說:“能!”
  
  此時延展死期又有何意義?原來,五位君子在數日內先后死于詔獄,這事情在外界引起的輿論甚大。閹黨崔呈秀、徐大化為此感到憂慮,他們商議了一下,便向魏忠賢提出建議說:“若六人皆死于詔獄,無以服人心。”不如將顧大章交刑部定罪,以示此次鏟除六君子的行動光明正大。
  
  魏忠賢接受了這一建議,就去忽悠天啟,馬上下了一道詔書,命將顧大章發到刑部定罪,明昭天下,以定是非。
  
  古代奸人做惡,也忘不了要披一張光明正大的遮羞布。這就是政治權朮中“台面上的話語”。
  
  初六日,聖旨下到鎮撫司,燕客知道后,深怕許顯純下黑手,當夜緊張得一夜未合眼,所幸一夜無事。
  
  第二天一早,獄卒劉某跑來說:“五日之期已到,今晚必不能保全,奈何?”
  
  燕客成竹在胸,說道:“合當有變!”
  
  劉某不信,搖頭竊笑而去。
  
  果然只過了片刻,許顯純就將顧大章提至堂上,宣讀了將他移交到刑部的命令。讀完,許顯純拍案大喝:“你十日后,復當至此追贓!”
  
  何來此言?原來,這是許顯純怕顧大章到刑部后,把詔獄的黑幕講出去,所以才以此進行威嚇。
  
  在去刑部的路上,顧大章如釋重負,對燕客道:“這一向在詔獄中,如有人扼吾之喉,不讓吐一語。一腔怒氣,無從得伸。今來刑部,雖無多日,但許顯純之凶惡及凶手姓名就可播之天下、傳之同道者了。异日世道復清,此輩斷無遺種,吾瞑目矣!”
  
  顧大章身處絕境,頭腦仍十分清醒,他料定在魔掌之下必無生路,但也預見到奸人必不長久。今日奸人的所有惡行,必是彼輩將來之絞索——不是不報,時候未到而已!
  
  楊漣等人在獄中受刑和慘死之狀,果然在刑部審訊時由顧大章一一說出,很快就公之于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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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但此時的刑部審官,全都屈服于閹黨的淫威,已根本不能主持正義。九月十三日會審,會審官有十人,在堂上喝令顧大章承認六人受賄之事。顧大章憤而駁難,冷笑道:“吾豈能代死者誣服乎!”
  
  最終,刑部尚書李養正等商議,依据鎮撫司轉來的“供詞”,以移宮和封疆兩案判六人斬刑,算是給這次迫害披上了“合法”的外衣。
  
  十審官良心已被狗吃掉,不僅揣度著魏閹的意思判決此案,還嫌顧大章申辯而下令打了十竹板。而后,將他們的名帖和判詞恭恭敬敬交給內侍帶走。魏忠賢接到文件后,大喜過望(好干部真是多啊),立刻矯詔公布天下。又指示道:十七日將顧大章押回詔獄,繼續追比。
  
  顧大章得知消息,覺得心事已了,全無貪生之念,說道:“有刑部十天,則詔獄百日不為虛度。何也?可與家人相見訣別。再者,原為流言者,已由我親身証實。如此,比起已死諸君,我已屬幸運,更有何求?”
  
  燕客知道先生已抱決死之念,甚感悲戚,連忙勸先生再等兩日,也許就會有轉机。
  
  顧大章淡然一笑:“吾自八月初,已將家事處置寫于一二紙上,封之又開,凡五六次,思無剩語……今日已將這副皮囊置之度外矣!”
  
  說罷,仰天嘆道:“吾安可再入此獄!”
  
  他主意已定,視死如歸,以右手僅剩的食指和大拇指,握筆疾書絕筆一幅,曰:“我以不祥死,猶胜于老死窗下而默默無聞者!”
  
  十四日一整天,在刑部監獄他米水不進。其弟顧大韶前來探監,兄弟二人在一起飲酒訣別。在此之前,他曾讓人在自己的酒中下毒,但因葯力不足而未能死去。當夜,趁人不備,毅然自縊而死,
  
  九月十九日,顧大章屍體從刑部監獄中送出,衣帽整齊,神態安詳,面容有如熟睡。
  
  烈士高行,蒼天亦泣!
  
  國家無正氣,才會有這令神人共憤的慘劇。
  
  天下為一家一姓所有,才會有這忠奸不辨、是非顛倒的惡果。
  
  嘆只嘆:神州有多少忠良,能禁得起如此摧折?
  
  百代之下,我們這些平庸的人,能為烈士掬一捧同情之淚,也就算天良尚在、並非鼠類了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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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閹黨泯滅天良,已毫無人性。“六君子案”本是政治案件,追贓不過是個借口,但殺害了六君子之后,閹黨仍不放過六人的家屬,逼迫家屬繼續完贓。
  
  楊漣為官清廉,全部家產還不及千金。楊漣入獄后,家人將家產盡數變賣,也湊不出二萬兩之數。老母妻兒無處安身,只得栖居在城門上的一間破屋里,兩個兒子以乞食來供養老人。應山知縣夏之令心中不忍,公開為楊家立簿募捐,鄉人爭相資助,連賣菜農民也施以援手。
  
  左光斗死后,左氏親屬多被逮追贓,長兄左光霽受牽連而死,其母因喪子之痛日夜痛哭,不久亦死,但追贓仍不停止。桐城知縣陳贊化盡力維護左氏宗族,終因勢單力薄,無法避免左家眾親族傾家蕩產。
  
  魏大中死后,長子魏學洢護送靈柩返鄉。閹黨在原有的“贓銀”三千兩之上,又多加了三百兩,指示地方官追逼魏學洢交出。魏學洢來往鄉間,四處借貸乞求,也無法還清,加之晨夕號泣亡父,竟一病不起。
  
  彌留之際,家人送湯給他喝。他怀念父親,以手拒之,說:“詔獄中可有人半夜送湯乎!”終痛哭氣絕而死。
  
  大明朝最黑暗的一幕,就此終結。
  
  暗夜中,雖只有星辰寥寥,但其光焰卻永懸于人心之中!
  
  朝堂上,閹豎們雖彈冠相慶,卻終歸阻不住江潮浩蕩、山崩地裂。所有的暴政,都不會有十年之期;所有的惡政,都不會有百年之運。在火山口上舞蹈的日子,長不了。
  
  ——世代皆如此,絕無僥幸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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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六君子亡故之時,正值英年,都不過50歲左右。“諸賢之死,天下為之流涕”。
  
  但同在一片天下,對正邪的判定,卻有天淵之別。沒心沒肺的天啟皇帝,把自己的肱股大臣視為仇寇,毀自己的江山有如狂歡。八月中,他在經筵听課時,對內閣諸臣說:“楊漣等罪惡多端,今雖在獄亡故,其未完贓私,令地方撫按立限追比。”
  
  九月下旬,刑部議罪奏疏呈上后,天啟好像恨猶未解,一口氣批了200多個字,稱六君子為“凶惡小人,目無法紀”。說罪人雖然已庾死獄中,還應戮屍都市,現姑且從輕,以示法外開恩。還特別指示要將六君子案“宣付史館,頒行天下,以示朕仁孝開明之治,以服萬世人心。”(《明熹宗實錄》)
  
  真是昏君、昏話、昏亂思維。一日都不能服人心,居然還奢望服萬世的人心!堂堂大明朝,經過嘉靖、萬曆、天啟這三朝不遺余力地自毀自滅,若要不亡,已是沒有天理了!
  
  反觀草民百姓,卻不乏豪俠仗義之士,敢為六君子伸張。六君子死后,一直在暗中守護的“燕客”仍滯留京中,每每想起六君子的音容,都覺悲憤難抑,慷慨長嘯。一日與人喝酒,又講起六君子冤案,忍不住熱淚涌流,不能自已。他的言行被閹黨偵知,立即派人拘捕。
  
  燕客人聞訊,急忙裝扮成商人,縱馬向南,一日一夜狂奔300里,才逃脫了魔掌。
  
  六君子在獄中的種種情景,就是他冒死寫下來,才傳諸后世的。他的書,僅有薄薄的14頁,書名曰《詔獄慘言》,又曰《天人合征紀實》,逐日有翔實記錄。署名為“燕客具草撰”,据明史專家王春瑜先生說,該人的真實姓名叫顧大武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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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【一代名臣熊廷弻從容就戮】
  
  
  六君子全部被害死,“六君子案”卻不能算結束,因為此案的“肇始者”——熊廷弻還沒有處理。
  
  六君子一死,熊廷弻當然也就活不成了,為什麼呢?
  
  明末有人說:“當時失封疆者,不獨一熊也,楊鎬、王化貞安坐福堂,而獨殺一熊,,熊不死于法,而死于局。”(《三朝野記》)這話說得不錯。這里所說的“福堂”,是指刑部監獄,當時人認為刑部監獄與詔獄比起來,不啻是天堂。
  
  熊廷弻難逃一死的原因,首先當然是魏忠賢收受賄賂不成,感到受了愚弄,因此他“誓速斬廷弼”。老魏一發火,誰還能有生路?
  
  其次,就是六君子因“受賄”被拷掠死了,而“行賄人”豈有活下來的道理?因此熊廷弻必須死,一則是為了平息輿論,二則是為了滅口,讓“封疆賄案”成為“服萬世人心”的鐵案。
  
  其三,熊廷弻本人對“行賄案”的態度,也注定他必死無疑。熊廷弻是條好漢,不因楊漣、魏大中曾經力主要判他死刑而銜恨,反而在獄中寫了一份揭帖(宣傳單),力辯楊漣等人絕無受賄事,讓人帶出去廣為傳播。這個釜底抽薪的義舉,激怒了魏忠賢,他焉能不死?
  
  最后還有一條,就是直接促成熊廷弻掉腦袋的人,是閹黨的馮銓。當時坊間有一部繡像小說(帶插圖的章回小說)《遼東傳》刊行,里面專有一章是“馮布政父子奔逃”,寫的是馮銓的老爸馮盛明當年臨敵脫逃的事,大概是把膽小鬼嘻笑怒罵了一通。馮銓讀了后,又羞又怒,疑心是熊廷弻指使人所撰,于是心生歹念,要把熊大人立馬搞死。
  
  本來閹黨關于殺熊廷弻的輿論,是從六君子被逮入京時就開始發動的。先是實習御史門克新受魏忠賢指使,于五月初五上疏“請立誅熊廷弻”。可是在內閣票擬時,閣員們誰都不愿承擔這個殺封疆大臣的惡名,于是建議推遲到秋后再說。
  
  天啟對此很憤怒,發回讓內閣重議,內閣卻以當下的行刑時間不合祖制為由,再次拒絕。
  
  這一幕很有意思。按說這時候的內閣,已經是“閹黨內閣”了,為什麼還要抗命?原來,這是明代官場的一個慣例:主子要殺誰,我沒意見,但是不能讓我來背這個殺人的名兒。古代的惡人,也不是完全沒有榮辱觀的,他們終究有所顧忌,很怕在曆史上留下大的惡名——爹媽給我取了這個名字,可不能讓人千年萬年地唾罵啊!
  
  可是,熊大人必須得死,總要有個人出頭來背這個惡名。
  
  這個人,當然有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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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到了八月二十一日,也就是楊、左、魏三人已經殞命后,馮銓趁著在文華殿講筵之机,從袖中拿出一本《遼東傳》呈給天啟看。他說:“此書為熊廷弻所撰,流傳市面,掩飾夸功,希圖脫罪。”
  
  天啟翻開一看,文字很淺顯,哪里會是進士出身的熊廷弻所撰,但是狼要吃羊,有個由頭就行,管他娘的那麼多!于是他下詔,讓內閣速議處決。
  
  內閣其他人仍是不愿沾邊兒,馮銓恰好是八月份入的閣,就由他起草了詔書。按例,票擬文書入宮后,由王體乾先行審閱,王看完后說:“這明明是小馮欲殺熊家,與皇爺何干?”他建議,請皇帝御筆加入“卿等面奏”之語,把殺熊廷弼的責任推到內閣身上。
  
  八月二十五日,皇帝修改過的詔旨下達,里面果然把進呈小說的情節詳細寫出,並且說是“卿等五員面獻”,讓內閣的人一個也脫不了干系。這道奏疏,對熊廷弼咬牙切齒,連“心怀不軌,辱國喪師,惡貫滿盈,罪在不赦”等詞語都用上了,命令立刻把熊廷弼給“決了”(《明熹宗實錄》)。
  
  天啟為何對熊廷弼如此之恨?
  
  因為熊廷弼遭遇的廣寧之敗、河西之失,是在天啟二年,正是天啟皇帝剛上任不久。這是一件很丟皇帝面子的事,天啟耿耿于怀,總要找個人出氣。熊廷弼當然就難逃罪責。
  
  第二個原因,是新上任的領導,往往對前任領導所信賴的重臣有很微妙的心理,不愿意重用、不放心使用,甚至要找個茬子干掉。新領導總愿意使用由自己發現、或自己提拔起來的干部。熊廷弼在第二次出山后,權力遠不如萬曆年間,此外還有一個嘛也不懂的王化貞在掣肘。這就是“一朝天子一朝臣”的中國式定律在起作用。
  
  最后還有一個原因是,天啟也是一個很懂軍事的人,對遼東方面的戰略形勢,他並不糊涂。可能是看出了熊廷弼“最后的奔逃”是在跟他賭氣,因此不愿饒恕老熊。
  
  熊廷弼的悲劇決不是孤立的,他之后的孫承宗也是一樣。在天啟一朝孫承宗恩寵甚隆,但到了崇禎年間就“不得煙抽”了,讓給了袁崇煥。而崇禎皇帝不知兵,也不按牌理出牌,因一次失誤,就把自己應信任不疑的封疆大臣給殺了。這是袁崇煥的命不好。
  
  皇帝有了處決令,魏忠賢心花怒放,但是他知道這熊大人可不是一般人。熊廷弼在遼東鎮守多年,頗得人心,部將衷心擁護,萬一有個不听邪的家伙帶一幫死士來劫法場,那就麻煩了。于是,他讓內閣議一個妥善的處決辦法。內閣議來議去,也拿不出什麼好辦法——哼哼,最好就是不殺。
  
  最終,還是魏忠賢的同鄉、閹黨內閣的黃立极說了一句:“半夜傳旨,即能了結。”
  
  這一句話點醒了魏忠賢,就是這辦法好!半夜下旨,也就意味著要立即處決,等不及天明拉到西市(明代刑場,在今北京西四)去了,只能祕密處決,干凈利落。
 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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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樓主| dacota 發表於 2009-12-23 02:40:07 | 只看該作者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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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大約在八月二十六日,凌晨的五鼓時分,有宦官手捧駕帖(提人手續),來到刑部監獄提熊廷弼。當時掌提牢的是刑部山東司的主事張時雍,他睡眼朦朧地一看來人,就知道熊大人今晚休矣!
  
  張主事連忙叫來牢頭,吩咐撒個謊,把熊老爺哄出來。
  
  熊廷弼一听說要他出去一下,立刻就明白了:日子到了!他從容起身,沐浴梳洗,換了一套干凈衣服,把一份早就寫好的奏疏放在一個小布袋中,挂于胸前。這份奏疏,是一篇申辯文字,此外還有他對邊防的一些建議。
  
  忠心耿耿的人,死到臨頭也還是忠。國家固然是皇上說了算,但是國家並不等于就是皇上。天下的事,總有一種東西,是超越一家一姓而永恆的,那就是“青史”!是非黑白,瞞得了一時,大抵總瞞不過三十年!
  
  熊大人雄才大略、正直一生,自信無愧于天地間。他抖抖衣服,穩步邁出了獄室。
  
  一出門,他就大聲說道:“我是大臣,必當拜旨,豈能草草從事!”
  
  牢頭將他引至庭中,見到張主事和宦官,他還想說話。
  
  張時雍搶先說道:“芝崗(熊之別號),你失陷封疆,應得一死,還有什麼話說呢?”
  
  熊廷弼聞听此言,一怔,當下默然。
  
  張時雍看見他胸前挂的小布袋,便問:“袋中何物?”
  
  熊廷弼答道:“辯冤疏!”
  
  張時雍冷笑說:“大人沒讀過《李斯傳》?不知‘囚安得上書’?”
  
  熊廷弼傲色不改平日,斜睨了張司官一眼:“是你未讀過《李斯傳》吧,此乃趙高之語!”
  
  張時雍竟一時啞口無言。稍后,才回過神來,請熊大人將奏疏解下來,交給他暫時保存,天明后復命時將為他代奏。
  
  熊廷弼解下布袋交給張時雍,輕喝一聲:“拿筆來!”
  
  接著,提筆書寫絕命詩一首。詩曰:
  
   他日倘拊髀,安得起死魄?
  絕筆嘆可惜,一嘆天地白!
  
  這詩的意思是說:他日若想重振雄風上沙場,一個死魂靈又怎能復活呢?絕筆之時只嘆可惜了一腔抱負,這浩嘆能令天地失去顏色!
  
  高山仰止,庸碌小人即便攀梯又焉能及!
  
  絕命詩寫罷,擲筆,從容就戮。
  
  熊廷弼氣概凜然,挺立不跪。劊子手無法,只好迎面而砍,一刀只及頸半,又慌忙從另一側補上一刀,狀极慘烈!
  
  可惜,熊廷弼臨終前寫的辯冤疏,因張時雍怕事,沒有遞上去,而是偷偷毀棄了,未能流傳下來。
  
  天啟殺了熊廷弼,仍不解氣,下詔傳首九邊(明朝北方的九大軍區)。
  
  傳首九邊,有何用?無非使將士寒心、仇敵雀躍而已!
  
  從此熊大人身首异處,屍身棄于漏澤園。直至崇禎二年(1629),才允其子收拾骸骨頭顱歸葬。
  
  熊大人歸天后,正在前線御敵的袁崇煥聞訊,悲憤難抑,隨即賦詩二首,哭熊經略。
  
  其詩句曰:才兼文武無余子,功到雄奇即罪名!
  
  是啊,“功到雄奇即罪名”。誰說古人都是愚忠呢,他們和現代人一樣,都能夠看得清、看得透。
  
  可是,看透了又能如何?
  
  有個武弁叫蔣應陽,按捺不住,某日為熊大人喊冤。第二天,就有人在在亂草叢中發現他的屍身,疑是被東廠誅殺。太倉進士顧同寅、生員孫文豸作詩悼惜熊廷弼,為兵馬司緝獲,被斬。
  
  最令人切齒的,是“死者長已矣”,卻又不讓你生者能偷生。天啟下令,將熊氏家屬驅逐出京,不得在京居留。緊接著,又有閹黨梁夢環蹦出來,誣告熊廷弼生前曾貪汙軍資十七萬兩銀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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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那麼,說人家貪汙十七萬兩,根据何在?沒有,莫須有,不必有!熊大人還能起死回生張口辯冤麼?反正遼東軍資的帳本,都已毀于廣寧兵火,我沒說你貪汙七十萬,就已經是夠客氣的了!
  
  然而不客氣的人也有,御史劉徽緊跟著就檢舉道,熊廷弼有家資百萬,既然是罪臣,就應該抄沒以助軍資。這也是莫須有,是根据前一個誣告推算出來的,貪汙加上受賄、斂財,估計應有百萬。對坏人,用不著講實事求是,說啥是啥。
  
  天啟被這些輿論所打動,也動了發一筆小財的心思。對所謂“家產百萬”,他倒還有常識,沒有相信,但下了嚴旨,就按十七萬之數追贓!
  
  可怜熊廷弼的家人,就是馬上去刨石頭,也一下刨不出十七萬兩石頭啊!經查,熊家的家產遠不抵十七萬,沒收之外,仍要追贓。其妻子兒女被凌辱,長子熊兆珪被逼自刎,女兒熊瑚憂憤交加,吐血而死。
  
  這個追贓行動,直到天啟七年(1627)五月時還在進行,熊廷弼的族人和姻親都遭到查抄,以至傾家蕩產。熊的姻親、御史吳中裕也被馮銓陷害,由天啟下令“著實”杖責一百。行刑人員遵旨用了力,致使其重創而死。
  
  強敵在側,就這樣迫害功臣良將!看昏君奸臣的樣子,都是一副不敗盡江山不罷休的勁頭。如此大明,亡了也罷!無怪后人讀史,讀到朱家末日時孤家寡人、子孫授首的慘景,同情的不多見,解恨的不少。
  
  其實,草民遭逢亂政,只要抱了看客心態,不必急,也不必憂憤,看就是。好戲必在后頭。君不過兩代,時不過20年——欠債的要還,一切都報!倒行逆施而不想償債,那可能嗎!
 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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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【在理論上也要把東林黨一棒打死】
  
  
  閹黨用了四個多月時間,把東林黨的標杆人物六君子從肉體上全部滅掉了,用以殺一儆百。就這,他們還嫌不夠。為了給閹黨惡政搞一套漂亮的包裝,魏忠賢還想從理論上做一番“正名”的工作。
  
  他耿耿于怀的,就是要對萬曆史末年以來的“三案”徹底翻案。不把“三案”翻過來,東林黨就永遠是國家的功臣,那麼打擊東林黨,豈不是証明了自己是坏人?
  
  這個工作,其實在天啟四年(1624)十二月就已開始發動。當月,御史周昌晉上了一道疏,攻擊東林黨在移宮案中危言聳听、以移宮而邀功。這只是一個試探。因為要翻“三案”,最麻煩的就是翻“移宮案”,這里面直接牽扯到天啟本人。如果說當年驅逐李選侍不對,那就等于說天啟不應該親政,而應讓李選侍垂帘听政。這豈不是否定了天啟皇權的合法性?
  
  可是天啟在政治上基本等于白痴,他的批復,雖然沒有否定移宮案的定論,但卻痛罵楊漣、左光斗等人“向來濁亂朝政”(《明熹宗實錄》)。
  
  這個效果,是周昌晉上疏前就預見到了的。他選的時机,正是楊、左剛剛被驅逐的時候,天啟對兩人的火正大著呢,此疏一上,必然會有這樣的批示下來——小臣有時也可以左右皇上。
  
  既然皇上說了,移宮案中的大功臣楊、左是一貫胡來,那麼翻案就大有希望。
  
  于是,到了天啟五年(1625)二月,閹黨正式發動了。由御史楊維垣出頭,以比較容易翻案的梃擊案做為突破口,公開翻案。楊維垣說,當年混進宮里棒打太子的張差,分明就是個瘋子,跟李選侍無關。這一道疏,天啟倒是心領神會,馬上批示查處。結果,當年主持此案審查、現任刑部侍郎的王之寀立刻被革職為民。
  
  等到“遼案”爆發,對六君子的逮捕令下達后,魏忠賢認為時机已完全成熟,就決定在“三案”問題上發起總攻。四月初十日,給事中霍維華上疏,要求全盤推翻梃擊、紅丸、移宮三案的結論。
  
  霍維華寫的這道奏疏,平心而論,邏輯相當嚴密,即便是強詞奪理,也是抓住了“三案”中一些很懸疑的問題大做了一番文章。奏疏把劉一璟、韓爌、孫慎行、張問達、周嘉謨、王之寀、楊漣、左光斗、周朝瑞、袁化中、魏大中、顧大章等全部牽連在內,逐一攻擊。
  
  天啟患了高度健忘症,移宮時對李選侍的恨與怕已全忘個干凈,此時只是恨東林諸人。他看了奏疏,大為贊賞,馬上讓文書官把它送到內閣,讓內閣票擬意見。並且口頭傳達了他本人的意見,說是:“這本條議一字不差!”要求把劉一璟、韓爌、張問達、孫慎行等五人削籍。
  
  可是這次閹黨內閣再次表現出奇怪的態度,他們不僅不贊同,反而認為處理過當,寫了揭帖論救,說“若以一疏削五大臣,不論是否削當其罪,亦與陛下優禮大臣之禮相抵触”。
  
  這已經是閹黨內閣第二次不配合了,這一次的原因又何在呢?這是因為,所削之人全是退職的重臣,其中有兩個還是前閣員。現任內閣兔死狐悲,決不能讓皇上開這個口子,否則說不定哪一天自己也會同樣倒霉。
  
  這是官場慣例壓倒了黨派利益。從這一點看,閹黨也和東林黨一樣,並不是個組織嚴密的團體,而不過就是一伙利益、觀點相近的官員罷了。他們的步調,並不總是完全一致。
  
  天啟見拗不過這幫大臣,就降旨對劉一璟等人“姑不深究”,下令把霍維華的這道奏疏交付史館,如實記載。此外,對前首輔葉向高為總裁編篡的《光宗實錄》里的有關評价,也要修改過來。《光宗實錄》就是天啟老爸當皇帝一個月的曆史記錄,“三案”跟這段曆史密切相關。
  
  《光宗實錄》一修改完,原先在“三案”中獲罪的人就等于已經平反,各個都得到起復和晉升。那個在“紅丸案”中因為獻葯把皇帝給吃死了的李可灼,也跟著沾光,從遣戍地回家閑住去了。
 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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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最可惜的是王之寀,此時已從刑部侍郎退下,在家鄉被逮,后又于天啟七年(1627)解入鎮撫司詔獄,最后死在了獄中。死的時候,距天啟“駕崩”僅有三個月!
  
  天啟五年(1625)這一年,閹黨除了在不斷打擊東林勢力外,還一直在抓輿論工作。正月,魏忠賢為摧毀東林黨的根基,鼓動閹黨成員兵科給事中李魯生上疏,說“假道學不如真忠義”,請將京師書院改為忠臣祠,天啟欣然接受這一建議。同年八月,閹黨御史張訥又奏請“毀天下講壇”,把“三案”惹出的亂子,都歸結于書院。
  
  天啟立即批復,將天下書院盡行禁毀。原主持東林、關中、江右、徽州四大書院的鄒元標、孫慎行、馮從吾、余懋衡,無論生死,全都削籍。
  
  到天啟五年年底,經過一年的整肅,東林黨被驅逐削奪的官員,已有二百人之多。閹黨認為有必要對東林陣營的人員來一個總的清理。此前,閹黨成員也各自搞過《天鑒錄》、《東林點將錄》等黑名單,但人數差別比較大,所列人名也有出入。閹黨為了統一步調,由御史盧承欽出面,奏請“將一切黨人姓名罪狀,榜示海內,使其躲閃無地,翻案無期”(《三朝野記》)。
  
  天啟也很快同意了,下詔以上諭名義刊刻並張榜公示《東林黨人榜》,共錄有309人。當時就有人把這比做“元祐黨人碑”。
  
  黨爭起,國將亡。閹黨是一伙“做官黨”,只要我這一派的有官好做,什麼是非正邪,都他娘的一邊去。北宋末年的亂象又在明末重演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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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在梃擊案中曾因隱瞞案情而得罪的岳駿聲,此次也獲起復,只是還要等等合適的位置。可他老先生官癮太大,為了早點兒得到實職,就上疏再論梃擊案。誣陷東林黨人王之寀在梃擊案中逼供,勒索皇親鄭國泰二萬兩銀,還將鄭國泰之子鄭養性驅逐出京,等等。
    
    天啟既然想翻案,他對此的反應也就近于完全瘋狂,把父子兩代受鄭貴妃家族欺壓的前仇全然拋棄,恩將仇報,下詔讓地方撫按對王之寀追贓,並准許鄭養性回京居住。最重要的,是下令立即起用岳駿聲。
    
    ——只要官到手,良心可喂狗。官場的險惡風波,常常就這樣由私欲而起。
    
    最可惜的是王之寀,此時已從刑部侍郎退下,在家鄉被逮,后又于天啟七年(1627)解入鎮撫司詔獄,最后死在了獄中。死的時候,距天啟“駕崩”僅有三個月!
    
    天啟五年(1625)這一年,閹黨除了在不斷打擊東林勢力外,還一直在抓輿論工作。正月,魏忠賢為摧毀東林黨的根基,鼓動閹黨成員兵科給事中李魯生上疏,說“假道學不如真忠義”,請將京師書院改為忠臣祠,天啟欣然接受這一建議。同年八月,閹黨御史張訥又奏請“毀天下講壇”,把“三案”惹出的亂子,都歸結于書院。
    
    天啟立即批復,將天下書院盡行禁毀。原主持東林、關中、江右、徽州四大書院的鄒元標、孫慎行、馮從吾、余懋衡,無論生死,全都削籍。
    
    到天啟五年年底,經過一年的整肅,東林黨被驅逐削奪的官員,已有二百人之多。閹黨認為有必要對東林陣營的人員來一個總的清理。此前,閹黨成員也各自搞過《天鑒錄》、《東林點將錄》等黑名單,但人數差別比較大,所列人名也有出入。閹黨為了統一步調,由御史盧承欽出面,奏請“將一切黨人姓名罪狀,榜示海內,使其躲閃無地,翻案無期”(《三朝野記》)。
    
    天啟也很快同意了,下詔以上諭名義刊刻並張榜公示《東林黨人榜》,共錄有309人。當時就有人把這比做“元祐黨人碑”。
    
    黨爭起,國將亡。閹黨是一伙“做官黨”,只要我這一派的有官好做,什麼是非正邪,都他娘的一邊去。北宋末年的亂象又在明末重演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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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東林黨既然被全面擊潰,那就應該有一個法定的文件把他們永遠釘死。閹黨中陸續有人已經考慮到這一點。啟五年的五月,吏科給事中楊所修奏請,翰林院應該把與“三案”有關部門奏章編輯成“學習材料”,刊行天下。不久又奏請仿照世宗御制的《明倫大典》,把“三案”奏章編輯成書,頒布天下。
  
  世宗就是嘉靖皇帝,他以藩王入繼大統,异想天開要追封自己已死的老爸為皇帝,因此鬧出一場“大禮議”風波。他干的這事情于禮法不合,為了堵人的嘴,就搞了這麼個《大典》,作為曆史定案。
  
  天啟對這個建議,當時未有明确態度。到九月份,又有在移宮案中為李選侍辯護、跟楊漣互掐過的御史賈繼春建議,楊漣等六人雖死,但受賄不過是小罪,他們的大罪在于結交王安、毀謗先帝、逼辱李選侍和“皇八妹”,所以應該把“三案”檔案公布,讓萬世都知道楊漣他們犯了什麼罪。
  
  天啟這次同意了,但對于怎麼編、由什麼人來編及怎麼發行等等,都沒有具體指示。
  
  到天啟六年(1626)正月,肅清東林黨的運動告一段落,天啟覺得關于“三案”的曆史定論可以出籠了,于是發布特諭,說是為了讓“天下萬世,無所疑惑”,特命開館編篡《三朝要典》,凡是那時候的“公論”,都要保存下來,凡是“群奸邪說”,都要盡量摘錄,再由史官加上批判語,“以昭是非”(《明熹宗實錄》)。
  
  編輯這本大批判材料的總裁官是顧秉謙、丁紹軾、黃立极、馮銓,這全是鐵杆閹黨。其余副總裁官和編篡官,也都是一樣,可以說是明朝的“石一歌”了。
  
  閹黨不僅精心挑選了負責官員,還認真篩選了謄寫人員,政治不可靠的一律不要。顧秉第一次報上去的謄寫人員名單中,就被魏忠賢及其“領導班子“查出,有四個人有東林嫌疑,不僅沒批准,還把這四人削了籍。
  
  編篡工作進展得十分神速,到三月底,全書編完。不過,崔呈秀看了看初稿,覺得問題還沒有講透。初稿是從梃擊案講起的,他覺得要從“爭國本”講起,才能把萬曆年的老案全翻過來。于是,他索性上了《三案本末》一疏,把這段曆史重寫了一遍。天啟當即下詔准予采用。
  
  四月份,又有工科給事中虞廷弼上疏,說有了這本官刻的《三朝要典》,此前私人搞的的什麼《點將錄》之類,就太不嚴肅了,應該廢止。天啟大概還沒忘那個“托塔天王”的典故,也就馬上批准了。
  
  六月十九日,萬事具備。天啟在皇极門內殿舉行了《三朝要典》編成的進獻儀式,百官同來稱賀。正本共24卷,送到皇史宬收藏,副本由禮部刊刻,贈給百官,頒行天下。
  
  緊接著十月,開館重修《光宗實錄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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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與修《三朝要典》相始終的,還有一個插曲。就在這一年正月,剛開始修《三朝要典》的時候,閹黨又抓了一個東林黨人惠世揚。
  
  惠世揚原任給事中,在梃擊案和移宮案中,都是相當激進的分子。他還參劾過大學士沈潅,說他“交通客魏”,因此得罪了閹黨,被罷免。天啟五年九月,他不知怎麼被牽連進了楊漣案,天啟下令逮捕進京追究。到天啟六年正月,被押送到京城。
  
  審他案子的,是三法司的官員。那時刑部尚書徐兆魁剛被魏忠賢提到這個位置上才七天,所以決心好好弄一下這個案子,以報大恩。
  
  都察院的頭頭周應秋,也不是什麼好貨,是魏忠賢的“孫子輩”走狗,平時沒事就請魏忠賢的侄子魏良卿到家吃炖豬蹄,人稱“煨蹄總憲”。他對魏忠賢無比忠誠,一次聊天,老魏問他:“你是江南人,但是為什麼好粥啊?”周應秋這個江南人听不大清河北話,听成了“你為什麼好竹啊”。當下,他沒正面回答,打個哈哈過去了。過后,立刻寫信給兒子,叫把家里庭院中的竹子統統砍光——老魏的心事你莫猜!
  
  就這樣一幫東西,三法司的會審,結果不問而知。
  
  惠世揚,懸了!
  
  會審大堂設在城隍廟,那時候六君子已死,審官們沒把惠世揚當回事兒,都想捉弄捉弄他,而后判個死刑就拉倒。
  
  河南道御史徐揚先搶先問話:“你說過邵輔忠(由沈潅推荐入閹黨)是小人,現在看來,他是小人嗎?”
  
  惠世揚不是白給的,他早看明白了形勢,從容答道:“你們高明,看他是君子。而我愚昧,故看他是小人。”
  
  周應秋見話不對,就接著問:“你說,徐大化、孫杰是否好人?”
  
  惠世揚說:“是好人。”
  
  周應秋緊逼:“那為何要參劾他們?”
  
  惠世揚答:“這正是犯官的愚昧處,此罪該死,我情愿死!”
  
  這几個狗官升堂,不問案情,胡謅八扯,想消遣消遣惠世揚,卻不料被惠世揚一通含沙射影地挖苦,不禁大怒。
  
  他們喝令衙役打二十五大板。一頓板子打完,几乎把惠世揚給打死。打完也不審了,把人關起來,几個人就七嘴八舌把判詞寫好了。他們揣摩了天啟的心理,干脆把惠世揚竄入移宮案去處置,說他“結交王安,大惡備矣”,應處斬刑。
  
  天啟和魏忠賢對這判決書都很滿意,但是魏忠賢不想馬上把惠世揚砍頭,想等到《三朝要典》和《光宗實錄》都修好后,再拿這惠世揚祭旗,以圖個圓滿。惠世揚從這時候起,就蹲在大獄里等死了。哪知道,大批判材料編好后才半年多一點,天啟就一命嗚呼了。忙亂之中,閹黨竟然沒來得及殺惠世揚。
  
  真是九死一生啊!后來這個惠世揚在崇禎朝官當大了,一直當到了副都御史實和侍郎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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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編篡《三朝要典》,把東林君子說成是狂悖小人,把有奶便是娘之徒說成是磊落之士,這得有唾面自干、當眾舔主子屁股的厚臉皮才做得下去。在閹黨精心挑選的“石一歌”中,也有良心未泯的知識分子。他們覺得實在是干不了。
  
  精神之閹,甚于割卵!
  
  比如副總裁、禮部尚書姜逢元,是一位大書法家,因與東林無涉而被選中。在修書期間,他老夫子“每擱筆而嘆,忠賢朝聞夕逐,令其閑住”。這還算不錯的,沒丟命。
  
  還有編篡官楊世芳、吳士元、余煌等,也都盡力隱瞞一些東林黨人的奏疏內容,或“匿其全義”、或“刪去已甚”,以免給黨人帶來更大的禍患。這樣做,也是把腦袋別到了腰帶上,很懸!但是不這樣做,他們受不了,因為——人不能無恥到這種程度!
  
  閹黨當中,絕大部分卻是不要臉的精英知識分子,他們既迷信文字的力量,也迷信“謊言重復几代人就成了真理”的定律,所以才堅持要以欽定的形式來敲定東林黨案。
  
  當然,從另一方面來說,他們還有僅剩的一點廉恥——畢竟想到的還是身后名聲。不管當世做得有多卑鄙,總還是想留個清名給后世,以免兒孫因為祖宗蒙羞。這恐怕是制約閹黨作惡的唯一道德羈絆了。
  
  ——從某種角度講,這樣的惡人,倒也惡得可愛。總比關到死牢里再擠几滴“對不起皇恩、對不起百姓”的假淚要真實得多。
  
  《三朝要典》的光芒照耀了全明朝。可是,魏忠賢是想不到的:曆史雖然是強勢者所創造,卻不是強勢者能寫成的。好與不好,青史之名不會根据你自己寫的牛皮文章,而僅僅在乎億萬人心!皇皇《三朝要典》,想做的是千秋文章,而實際壽命只有一年多。隨著天啟的駕崩,它頃刻就成了廢紙萬張。
    
    
  ——咦!眼看它忽喇喇大樹將傾,眼見得倏忽間猢猻四散,哪里有什麼赤膽忠心永不變,何處有鐵打江山萬萬年?
  
    
  大夢,大夢而已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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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【“丙寅詔獄”又掀起滔天濁浪】
  
  
  魏忠賢害死了東林六君子,讓天下緘口、萬民顫栗。那麼,他的殺心是否就收斂了一點兒呢?沒有!
  
  這家伙殺上了癮,好象是領略到了:政權就是鎮壓之權。
  
  到天啟六年(1626)二月,六君子的血跡還未干,在他的一手策划下,天啟又興起大獄,下詔將東林黨人周宗建、繆昌期、周起元、周順昌、高攀龍、李應升、黃尊素七人逮入詔獄!
  
  因為這一年是農曆的丙寅年,所以此次大獄,史稱“丙寅詔獄”。又因為被禍的是七個人,所以也稱“七君子之獄”。
  
  這一批“七君子”,也是私德上無可挑剔的人,而且到了這時候,東林已完全偃旗息鼓了,那他們是怎樣撞到魏忠賢刀頭上的呢?
  
  是因為魏忠賢賊人膽虛、太過敏感了,生怕被正直之士伺机掀翻。所以,因為一個莫須有的傳聞,他就又開了殺戒,順便把以前的一些老帳也給清理了。
  
  引燃此事導火索的,是一位比魏忠賢資格老得多的大太監李實。這位李太監,是北直隸保定府雄縣人,萬曆六年(1578)就進了宮,比魏忠賢早11年。他是泰昌帝常洛當太子時的伴讀,根兒正。一到泰昌元年(1620),就順理成章升任司禮監秉筆太監,同時兼掌御馬監。他是泰昌帝身邊的大紅人,不比王安差多少。
  
  但是此人粗鄙,不識字,因此泰昌帝一死,也就坐不穩中樞位置了,被調到江南任甦杭織造,負責管理官營的紡織作坊,常駐甦州,同時也算是皇家在江南的一個眼線。這也是個大大的肥缺,不算蠕沒他。李實的資格很老,並非魏忠賢的手下,兩人算是井水不犯河水吧。
  
  這人名譽倒不是很坏,但是手下有兩個管家,樊得和孫升,都是貪得無厭之徒。他倆常以李實的名義搜刮民財,隨意增加織造定額(好給自己發福利)。
  
  明朝末年江南的紡織工業之盛,是遠遠超出今人想象的,為當時世界上所罕見。江南給這兩個小人物一攪,鬧得四處民怨沸騰。
  
  當時甦州的同知兼代理知府楊姜,因這個事對李實很不滿,也不大去逢迎。李實見他不禮貌,就找了個茬兒參了他一本。
  
  此時恰逢新任的應天巡撫周起元到任。周起元對李實這麼干,也很不滿,就上疏為楊姜辯護,並職責李實才是有問題。李實立刻反彈,干脆誣告楊姜犯了法,給逮了起來了。雙方就此結怨。
  
  這件事說明,李實跟有的東林黨人,關系是很僵的。
  
  但是,他也很敬佩另外一些東林黨人。据說,黃尊素被罷后,回到家鄉余姚,沒事就常到湖上去玩。李實曾慕名前去拜訪,可是黃大人不肯見(《啟禎兩朝剝復錄》)。李實知道自己不夠格,也就算了。這事情傳到民間,就成了黃尊素經常與李實在湖上來往。
  
  武宗時大太監劉瑾專權,廷臣劉一清為了干掉劉瑾,就聯絡皇帝很信任的另一個太監張永,一舉除掉了劉瑾。傳聞就以此事為例,生發開來,說黃尊素正是想效仿前代事,借李實之手干掉魏忠賢(《明史》)。
  
  空穴來風,其源有自。估計這是恨魏忠賢的人合理想象出來的,如同近世之“總理遺囑”。謠言傳入京師,魏忠賢心惊肉跳——鞏固魏忠賢專政,就是要防微杜漸啊!他立刻委托正在南方出差的刑部侍郎沈演就地訪听一下。這個沈演,是閹黨盟友、前大學士沈潅的弟弟,當然靠得住。
  
  結果沈演回話說:有這事!
  
  魏忠賢急了,這還了得!李實是先帝寵臣,瘦死的駱駝比馬大,他要是和東林攪到一起,危乎哉!于是立刻派出几批親信,火速赴江南暗訪,務必查個水落石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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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這期間,李實的司房(負責謄寫文書的宦官)正在京城辦事,得知了消息,大吃一惊。他趕忙跑去找閹黨“領導班子”成員李永貞求助。
  
  李永貞是他的熟人,給他出了個主意,說魏公公起了疑心可不是好事,為了避免嫌疑,就請你們李公公出面,參黃尊素和其他几個東林黨一本,不就証明李公公清白了嗎?
  
  司房問:要參哪些人?
  
  李永貞一個個給他數,說了七個人的名字。
  
  司房救主子心切,覺得這主意好,就央求李永貞給代寫個奏疏稿。李永貞見事情有門兒,就一口答應,並很快寫好了。
  
  那司房來干這事兒,恰好是近水樓台,他身上就有蓋了李實大印的空白奏本,當下拿出一份,三下兩下將稿子抄上,順便就呈進了宮里。
  
  這個小角色也來不及跟主子請示一下,就干了一件惊天動地的大事。
  
  這件事,在《先撥始志》、《三朝野記》、《啟禎兩朝剝復錄》上的記載,都差不多。但也有另外一種說法,說是魏忠賢的爪牙天天去李實家里,數落李實不該跟黃尊素來往。李實百口莫辯,就派人去京城向李永貞和崔呈秀求情,結果是崔呈秀出的主意並代筆寫的參奏稿。
  
  從后來清算閹黨時的情況看,還是前一種說法比較可靠。在崇禎初年,法司追查這件事,認為李實以一片紙殺了這麼多忠臣,擬以大辟(砍頭)。但是崇禎帝覺得,這事兒不能怪李實,李實的疏上有用朱批修改的墨跡,實屬魏忠賢的心腹所為。后來經過君臣間的折衷,李實未定死罪,而僅僅被革職充軍。
  
  不管怎麼說,這道疏一上,天啟又發了雷霆之怒。于二月二十五日下詔,由錦衣衛將七人逮送來京,此外,讓李實安心供職。
  
  這個詔書,八成也是“領導班子”給擬的,還不忘記安撫李實一下。
  
  這七個人,是怎麼得罪了閹黨的呢?我們在這里簡要說說。
  
  周宗建,字季侯,號來玉,南直隸甦州府吳江縣人,萬曆四十一年(1613)進士。他少小時听人講楊繼盛故事,由衷欽佩,曾嘆道:“忠愍(楊繼盛)不死!”
  
  他從知縣干起,后任監察御史。在客、魏剛剛聯手的時候,他就上疏彈劾過這兩個家伙,且語言特別激烈。說客氏賴在宮里,“戀上不舍,將何為乎?”把天啟也給敲打了一下。說魏忠賢“目不識一丁,豈復諳其大義”(《明史》),皇上把他留在身邊又有何用?把魏忠賢氣得發瘋,在文華殿指著奏疏上“目不識一丁”一句破口大罵,聲音之大,連皇上都給惊動了。
  
  這兩次,周宗建都險些受杖刑,多虧眾臣和葉向高极力維護,才得以免。他也因此而名動天下,誰都知道他膽大、敢說話。
  
  天啟三年(1623),他又上了《清宮禁絕禍本》一疏,再次攻擊魏忠賢,說現在“權珰”和言官互相借重,罷斥忠良;又說,當今內有魏忠賢為之指揮,旁有客氏為之羽翼,外有劉朝為典兵示威,又有小人蟻附蠅集,內外勾結,驅逐善類,天下事怎麼得了?
  
  魏忠賢看了這道疏,又怒又怕,帶領劉朝等嘍啰跪在天啟面前大哭,請求剃光自己的頭發以示“請罪”。天啟被激怒了,又要打周宗建的棍子,由于閣臣力爭而作罷。
  
  在周宗建最后出任湖廣按察使時,彈劾了馮銓的爸爸馮盛明,馮銓對他怀恨在心。后來,馮銓的門生、工部主事曹欽程投效閹黨,誣告周宗建、李應升、黃尊素等貪汙,魏忠賢立刻矯詔將這几人削籍,還命令巡撫毛一鷺負責對周宗建追贓。
  
  到天啟六年(1626),魏忠賢嫌追贓速度太慢,又沒抓周宗建,就把周宗建列入李實空印奏疏,給他安了一萬三千五百兩贓銀,逮進京城來好好整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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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七君子的第二名,繆昌期,我在前面已講過他的一些事兒。他少年多才,成年后更是文名滿天下,顧憲成與他是忘年之交。四方學者都慕名而來,向他討教,搞得他家門庭若市。遺憾的是科場不大順,一直到萬曆四十一年(1613)才中進士,庶吉士畢業后為翰林院檢討
  
  天啟元年(1621),繆昌期到湖廣主持考試,出的試題是論趙高和仇士良。趙高不用說了,是秦代赫赫有名的大宦官。那麼,仇士良是何許人也?他是唐代文宗時期著名的“宦豎”,曆任內外五坊使、左神策軍中尉等職,專橫跋扈。其權力之大,能把皇帝當傀儡。唐文宗不甘受制,與兩個不成器的小人李訓、鄭注謀誅宦官,因計划不周,未能成功,這就是史上著名的“甘露之變”。
  
  事變后,仇士良借机大肆屠殺朝官,操縱朝政二十余年,前后共殺二王、一妃、四宰相。以至文宗自嘆“受制家奴”,郁郁而死。
  
  出題讓考生來罵這兩個閹宦,無疑是影射當朝的魏忠賢。從此魏忠賢就記住了這筆帳。
  
  后來,魏忠賢在玉泉山為自己造墓,听說繆昌期的書法寫得好,又有文才,就請老繆給寫個墓志銘。當時老繆要是寫了,大概罵趙高的事也就一天云散了。可是,几次請托,老繆一點面子不給,魏忠賢就徹底把他打入了黑名單。
  
  葉向高離職后,東林黨要人紛紛被逐,先后有趙南星、魏大中、楊漣、左光斗等人。每次,當時的首輔韓爌都要上疏挽留。韓爌並不是東林黨,這樣做無非是出以公心。閹黨同志們理解不了,就怀疑是老繆在后面搞鬼。東林這几個人被罷后,門庭冷落,誰也不敢靠前。只有老繆不忌諱,常去走動走動。諸君子離京時,他也要去送。
  
  有人勸他就不要去送了,少惹事為好。他正色道:“人被逐,可不送乎?”明知東廠的人就在一旁在盯著,他也不在乎。
  
  這就注定了魏忠賢對他,勢必除之而后快。
  
  當時有人推荐老繆去南京當翰林院的院長,魏忠賢不准許,派小宦官到內閣去,扯著娘娘腔大喊:“就留繆昌期在京師送客吧!”
  
  繆昌期知道朝中是待不住了,就上疏請求退休,魏忠賢偏不讓他體體面面地走,矯詔將他罷免,后又革職。這次抓他回來,給他安了三千兩的贓。
  
  第三個,周起元,字仲先,別號綿貞,福建海澄人,萬曆二十九年(1601)進士。他為官清廉,除了書籍,別無長物。自己的一點兒工資,也都盡量拿來資助地方教育。周起元從知縣干起,曆任中央和地方的監察官員。天啟三年(1623)為太仆少卿,不久又升任右僉都御史,巡撫甦松十府。這差不多是個副部長級的大官了。
  
  他是一個非常能干的官員,聲望也极高。曾經為前面我提到的楊姜辯冤,又彈劾李實在江南的種種劣跡,搞得李實也不得不有所收斂。
  
  但是,這麼做,惹到了魏忠賢——打擊宦官,就是打擊閹黨!周起元就是這麼得罪閹黨的。
  
  這時候有個小子——兵科給事中朱童蒙,出面彈劾東林元老鄒元標聚眾講學,未果,反而在天啟三年“京察”時被外調為甦松兵備道,成了周起元的下屬。
  
  朱童蒙丟了在京城的好差事,惱羞成怒,到了甦松就拿老百姓撒氣。每次外出動不動就鞭打行人,打得人頭破血流、皮開肉綻。周起元大怒,准備參他。他也知道這官是做不長了,就聲稱有病,棄官逃跑了。周起元不能讓他就這麼跑,立刻上疏彈劾他“庸鄙無才,只知斂財”。
  
  奏疏到了閹黨“領導班子”手里,他們還記得這姓朱的參過鄒元標,就有心抬舉他,搞垮周起元。最后,天啟下詔,不准朱童蒙告病辭官,而是調到京城來做副部長;而周起元則因“排擠正人,削職為民”。
  
  巡撫參一個小小的屬官,不僅沒參倒,結果反而是屬官連升几級,自己被罷免。這樣的事例,在大明朝几乎絕無僅有。
  
  這次抓周起元,閹黨給他栽的的贓,是說他在巡撫任上“貪汙國庫銀十萬兩”——惡人政治,一般都是謊言政治,謊越撒越順溜、越撒越大。即便是把煤說成白的,也能說出煤之所以白的一二三點來。魏忠誠賢在這一點上,已是爐火純青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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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樓主| dacota 發表於 2009-12-23 02:40:21 | 只看該作者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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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第四位,周順昌,字景文,號蓼州,南直隸甦州府吳縣人,萬曆四十一年(1613)進士,曾為福州推官(審判長)。他的故事,我們前面也已有所涉及,就是在魏大中被逮進京途中,在甦州盛情款待並與魏大中結為親家的那一位。
  
  周順昌疾嫉惡如仇是出了名的。先前在杭州任司理時,到任的當天,同僚設宴接風,席間有藝人演出,演的是岳飛故事《精忠記》。當演到秦檜和他老婆商量怎麼設計陷害岳飛時,周大人按捺不住,飛步上台,揪住演秦檜的演員就是一頓痛打,眾人目瞪口呆。
  
  天啟時他曾任吏部文選郎,后辭官。在六君子案之后,魏忠賢的義子倪文煥挾嫌報復,上疏彈劾周順昌“與罪人婚”,還誣告周順昌在吏部選干部時受賄太多,回鄉時連船都壓沉了。
  
  其實周順昌辭職后是經河南從陸路回家,並沒有走運河,哪里來的什麼船?知情者無不痛斥倪文煥瞎編。但魏忠賢不管這誣告有沒有“硬傷”,借机削了周順昌的職。
  
  在甦松巡撫周起元被罷后,周順昌正在家閑住,寫了一篇《贈周公罷歸序》為周起元鳴不平,順便諷刺了一下繼任的巡撫毛一鷺。毛一鷺讀了這文章,氣暈了,發誓要找机會報復。
  
  周順昌當初在送別魏大中的時候,曾當著緹騎的面指名道姓大罵魏忠賢。敢這麼干的人,那時已是天下罕見,魏忠賢于是就把他記住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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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第五位高攀龍,字存之,號景逸,南直隸常州府無錫縣人,萬曆十七年(1589)進士。當過一段時間的御史,因為触怒當時的閣臣王錫爵,被貶官后,因親喪回了家。他和顧憲成一道發起東林書院,從者甚多。居家30年,大臣多次舉荐,但萬曆皇帝都不起用。一直到萬曆四十八年(1620)才出任光祿寺丞。前面已經說過,他曾經彈劾崔呈秀在淮揚一帶貪贓枉法,嚇得崔呈秀上門去給他跪下,請他放手,但被他嚴詞拒絕。
  
  崔呈秀就因為這個轉而投閹,立即實施報復,攻擊高攀龍和趙南星等朋比結黨,高攀龍被迫挂冠而去,不久又被削了籍。這次閹黨抓他,是因崔呈秀還嫌不解氣,把他的名字竄入了李實空印奏疏,並入周起元一案。
  
  第六位李應升,字仲達,號次見,南直隸常州府江陰縣人,萬曆四十四年(1616)進士,任南康府(今江西星子縣)推官,秉公執法,昭雪沉冤,被當地軍民視為包青天大人再世。天啟三年(1623)升任御史,曾經上疏指責魏忠賢濫用立枷。枷重三百斤,受刑者活不過几天,前后枷死六十余人。他建議,罷魏忠賢東廠之職。此后,在萬燝被杖死、林汝翥被刑杖、魏大中被逮的事件中,都公開跟魏忠賢作對。
  
  崔呈秀被高攀登龍彈劾,奏章就是李應升起草的。當時崔呈秀求不動高攀龍,又跑去李應升的住所,給李下跪磕頭,乞求高抬貴手。李應升沒答應,只說:“事情要交付公論,非敢私。”
  
  天啟五年(1625)年三月,崔呈秀唆使黨羽誣告李應升,李因此而被革職。六君子死后,李應升悲痛欲絕,設牌位祭奠。他自然也成為魏忠賢的眼中釘。
  
  第七位黃尊素,字真長,號白安,浙江紹興府余姚縣人,萬曆四十四年(1616)進士。天啟二年(1622)任御史。在楊漣上疏彈劾魏忠賢二十四大罪之后,他也曾上疏彈劾魏忠賢。他質問皇上:“天下有政歸近倖,大權旁移,而世界清明者乎?天下有中外洶洶,無不欲食其肉,而可置之左右乎?”言辭相當尖銳。
  
  在杖責萬燝、林汝翥的事件中,有一次眾大臣在內閣中爭論處理辦法,魏忠賢派了几百個小宦官到內閣肆意辱罵,內閣輔臣無一敢吭聲,惟有在此議事的黃尊素拍案而起,高聲喝道:“內閣乃國家重地,即便司禮監太監,不奉旨也不能來,你們要干什麼?”眾宦官攝于他的威嚴,才乖乖退去。
  
  黃尊素不僅敢干,也很有深謀遠慮,曾經勸鄒元標京師不是講學之地,易于惹是非;勸楊漣若沒有太監做內援,就不要發起總攻;勸魏大中不要攻魏廣微太急,以免他去投閹;但是東林的這些要人都沒有听他的勸告,否則的話,東林黨的處境不會惡化得這麼快。
  
  魏忠賢在第一次逮住汪文言的時候,就想牽出一批東林黨來,結果黃尊素跟管鎮撫司的劉僑打了招呼,給攪了局。魏忠賢從那時候起,就發誓要滅此人。
  
  這些還都是舊帳,現在又加上與李實“湖上密謀”,那還得了,所以黃尊素也難逃此劫。
  
  魏忠賢在前一年,切瓜砍菜地滅掉了六君子,沒見全明朝有什麼抗議和反彈,所以這次底氣很足。有崔呈秀出主意,抓著李實這個冤大頭,一口氣就可以再滅七個。
  
  天啟發了話以后,錦衣衛緹騎就大批南下去抓人。因為周宗建和繆昌期在聖旨下的時候就已另案被逮,正在押解途中,所以這次要抓的是五個人。
  
  奉旨抓人,那還有什麼好說的!我叫你三更死,你就不能五更亡。什麼天理、人心、良知,惡人們心里哪怕存著其中的一點點,國家怎麼會到這步田地!
  
  可是,從大閹黨到小閹黨,還有那憋著勁兒想去犯官家里敲詐勒索的緹騎,都把事情給想簡單了。
  
  百姓真的是老黃牛嗎?任你鞭笞而無知覺?
  
  人心真的是狗尾草嗎?任你踐踏而無聲息?
  
  錯!
  
  魏公公,皇帝可以是你們家的皇帝,但人民絕不可能是你們家的人民。
  
  他們有知覺,他們要發聲。他們要讓你明白:一萬年不動搖那得看人心的向背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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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魏公公自天啟元年以來一路順風,打擊正直的官僚勢如破竹,卻還不知道人民有多厲害。
  
  此刻他在京城一聲吼:“抓人!”其效果有如山搖地動。錦衣衛掌堂田爾耕不敢怠慢,當下派出張應龍、文之炳等一共60名旗校,出都門,晝夜兼程。
  
  此行江南,油水可大乎?
  
  這60人的心中,縈繞的大概都是這個問題。
  
  可他們忽略了,江南這地方,文明程度高,又是當時世界上手工業最發達的地方,市民社會已相當成熟。文明程度高,孔孟之道中的民本思想就滲透人心;市民社會發達,輿論就有相當獨立的立場和原則。
  
  緹騎們只以為江南柔弱地,一鞭子就能把人給打老實了,他們忘記了這里自古也是出豪俠的地方。去年緹騎在湖北、安徽等地抓六君子的時候,江南一帶就民情洶洶。不過那時人們還有幻想,以為六君子終能洗清冤屈,或者早晚能夠生還。他們沒鬧,是不愿給六君子添麻煩。
  
  今年不同了。這回要抓的五人,除了黃尊素是浙江余姚人之外,其余四人都是甦州、常州人。四路緹騎下江南,要來抓清清白白的東林黨,這本來就令江南士民義憤填膺。再者,以去年為例,江南人這次全都知道了:几位大人一被抓去,就絕無生還的希望!
  
  這他娘的是什麼世道?
  
  一面是倒行逆施的閹黨權貴,一面是正直清廉的下野官員,民心靠在哪一邊,那是想也不用想的。
  
  因此,當10天后,消息一傳到江南,無异于火星掉進了火葯桶!
  
  60名緹騎,以為手捧放之四海而皆准的聖旨,就可以所向披靡了。他們可知道:江南等著他們的有百萬之眾?顯然是知道。但是,狗腿子們從來眼睛里看不到有人民。這些人民,吃什麼,喝什麼,愛什麼,恨什麼,與大明朝有什麼關系?我們只按聖旨辦!
  
  ——他們這一腳,可就真正踏入地雷陣里去了!
  
  惹出大亂子的地方,是在他們並未看得太起的人物周順昌的家鄉。
  
  周順昌官不大,也沒什麼錢,辭歸后家中只有几間破屋。但是他在甦州當地深得民望,鄉中百姓有冤,或者郡中有大事,大家都來請他主持公道。
  
  緹騎出京后,周順昌自知不免,早已有思想准備。
  
  三月十三日晚,好友殷獻臣的兩個兒子來拜訪,周順昌一向喜愛這兩個年輕人,當夜留他們做徹夜長談。周順昌聊到了宋代朱熹的事:“朱子尚未不能免被人排陷,何況我呢!”又聊到《文天祥傳》,為兩個小友詳細地講解了這文章的內容,並以古今第一完人文天祥自勉。
  
  三月十五日傍晚,緹騎到達甦州。親友們聞訊都來到了周家,人人面帶悲戚。
  
  周順昌卻很坦然,說:“我知道詔使一定會來,不要效楚囚對泣。”他叫過長子茂蘭,叮囑道:“家無余財,倒省得你們兄弟經營了。將來要勤于讀書,安于清貧,無損清白家風,我自是雖死猶生!”
  
  夫人吳氏當場哭得几次昏死過去,几個兒子也跪地大哭,聲聞四鄰。但是周順昌仍神態自若。
  
  ——人生固然有無數悲哀,但只要死得光榮,也就不算最悲哀的了。
  
  ——千秋的《指南錄》,萬代的文天祥!
  
  袞袞衣冠,古來多少皆做了土。大丈夫若能死如文天祥,能讓萬代的婦孺小兒稱誦其名,那麼,即便兩袖清風終其一世,又復何憾哉!復何憾哉!
  
  傍晚時分,知縣陳文瑞帶著公文來到周家。他是周順昌在吏部時一手提拔起來的,對周的為人一向敬重。來的路上,一路痛哭不止,淚水將衣襟都濕透了。
  
  周順昌听說知縣到了,立刻換上待罪的囚服,出門迎接。隨同來的衙役上前一把逮住周順昌,被陳文瑞厲聲喝住。
  
  陳文瑞與周順昌相揖進門,知縣大人請周吏部料理一下家事,然后跟他去縣署候命。周順昌說:“無事。”
  
  他的妻舅吳爾璋問,你難道就這麼悠然長往了麼,要不要留下几句話——這是生離死別啊!
  
  周順昌說:“沒有什麼事可亂我心怀!”
  
  他看見桌子上有一塊牌匾,猛然想起:“我答應給龍樹庵僧人題字,今日不寫,有負諾言。”說罷,提筆寫下“小云栖”三字,字大如斗,酣暢淋漓!
  
  寫罷,擲筆而起,浩氣滿怀:“此外,再無一事了!”
 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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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到了夜深時分,周順昌對陳文瑞說:“大人在舍下,無以招待,歉甚!”他讓家人熬了一鍋粥,請陳文瑞吃。陳文瑞不便拂其好意,但是如何能咽得下,在場親友也都淚落如雨。
  
  十六日一早,周順昌拜別了家廟,就隨同陳文瑞前往巡撫衙署。分別的一刻,兒子牽衣不舍,闔家號啕痛哭,獨周順昌一人意氣自如。
  
  因為他在當地為百姓辦了不少好事,因此在前往巡撫衙署時,百姓都想來瞻仰其風采。“士民擁送者,不下數千人”(《明史紀事本末》)周家門前的街上,處處人山人海。
  
  朝廷要逮周大人的事,早已傳遍郡中,即便窮鄉僻壤的農民,也連夜趕來,聚集在巡撫衙署的門前,要看看“周吏部”。從十六日起,每一天,必逾萬人!
  
  甦松巡撫毛一鷺沒想到有這個陣勢,嚇得膽戰心惊,生怕出問題,就讓陳知縣趕緊將周順昌換地方。一日几易其地,且明令不許百姓聚集。
  
  但是官府說不出個名堂來,老百姓怎能听你的?甦州城內眾口一詞:“周吏部清忠亮節,何罪而朝廷逮之?”
  
  听說周大人被轉移到了吳縣縣衙,老百姓又前往縣衙,在門前聚集不散。次日天明,復又聚集。這樣的場面,從三月十五日一直持續到十八日,通城惶惶!
  
  緹騎們計划在這里歇兩天,于十八日開讀聖旨,讀完了人就要帶走。滯留的這几天,是他們向犯人家屬索賄的時間。
  
  這幫家伙根本不知道、或者視而不見群眾已達臨界點的情緒,按照慣例放出話來:“不送錢來,則周某途中不保,縱然是枉死,誰敢去告御狀!”
  
  惡奴們向來就這樣直來直去,省卻了高官的假仁假義。
  
  然而周順昌,清官一個,哪里有什麼錢!他身上只有七錢銀子,日前又把三錢資助了朋友的喪葬費,此時袖中只有四錢銀子。
  
  面對緹騎的勒索,他厲聲道:“七尺之軀,今已交給你輩,即不送一文,能奈我何!”
  
  不過,他的好友楊惠庵還是怕緹騎在途中加害,私下里發起募集錢款,以備打點這幫惡狗。
  
  甦州城內一些士民聞訊,都紛紛慷慨解囊。有的窮打工的預支了工錢,有的小販把自己的舊褲子也典當了,都聊表心意,總共湊得了一千兩銀。
  
  緹騎們見一嚇唬就來了銀子,好不高興,便得寸進尺,索要更多,不然的話還是“途中不保”!
  
  緹騎的話傳開來后,縣衙前群情激憤,道路喧嘩。整個甦州城,到處都在議論這事,這古城猶如一座一触即發的火葯庫!
  
  有個平素對周順昌怀有怨恨的衙役,不知道深淺,在大街上對人說:“痛快,不想周爺也有今天!”
  
  話音剛落,就有人一把揪住他的頭發:“眾人皆怒,何以你獨痛快?說!”
  
  圍觀群眾一擁而上,拳打腳踢,險些沒把那小子打死!
  
  這是山雨欲來的前夕……
  
  十七日,前來縣衙探望與聲援周順昌的士民,比前日更多。周順昌出來,對大家侃侃而談。
  
  看著周吏部平和的神態,听著他那中正的議論,眾人無不淚下!
  
  自從緹騎一來,甦州商戶就開始罷市,抗議抓人。老百姓痛恨緹騎頭子張應龍、文之炳。但一時沒人敢率先發作。
  
  商人之子顏佩韋,家資丰饒,為人慷慨豪俠。他挺身而出,手執焚香在全城漫游,邊走邊哭喊:“欲救周吏部者,從我!”他的好友馬杰,也敲著梆子大聲呼喊,“一時執香從者萬人”!
  
  甦州市民或議論、或流淚、或大罵,全城已經開了鍋!
  
  諸生王節、文震亨、劉羽儀在一起商議道:“人心怒矣!吾輩讀書人應去謁見撫按兩台,請他們制止緹騎,緩解眾怒。”他們又出面勸說群眾:“父老勿過激,過激,只能加重吏部之禍!”市民們也同意有所約束。
  
  這一天日暮之后,一幫好友前來縣衙陪伴周順昌。陳文瑞特地備了一桌酒席。周順昌考慮到陳文瑞的身份,不想給他惹麻煩,就堅持不讓他做陪,只與朋友們一起飲酒。
  
  席間,周順昌慷慨談生死,氣概絕倫。他對諸友道:“我即使不能像古代禪師那樣把臨刑就義視為劍斬春風,但也決不會乞怜苟免。審訊之日,我必罵鼠輩矯詔擅權,死了也要去太廟向二祖列宗(指明朝各位先帝)陳訴,以誅此賊!”
 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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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酒酣耳熱之際。大家又講到朝政日非的現狀,不禁都激憤起來,覺得國家沒有希望了。周順昌獨不氣餒,說道:“先朝權珰如汪直、劉瑾輩,依附者眾,看似燎原之火,然而一朝扑滅。魏閹亦不會長久,只是我不能親見其覆滅而已。”
  
  說罷,索筆將舊作七律兩首題于扇面上,其詩句曰:
  
  云宵事業看雄劍,吊古惟應問烈夫!(《周忠介公燼余錄》)
  
  其心志、其節操、其胸襟,直追前賢。即使在今日,亦能愧殺萬千貪鄙之徒!
  
  三月十八日,是預定的聖旨開讀之日。甦州城內,民眾傾城而動,來到縣衙送周順昌前往西察院听旨。時逢大雨,但不期而至者竟有几十萬人。每人手執香火,焚煙如霧,街道兩旁邊只見拈香點點如列炬。
  
  中午時分,周順昌被押出。一路上,百姓夾道而送,哭聲震天。不斷有人高呼:“愿救我周爺!”
  
  由于道路擁擠,巡撫、巡按、甦州知府、吳縣縣令的大轎都難以前行。
  
  察院此時大門尚未打開,這里也是一片人山人海。察院的衙署緊鄰城墻,不少人就爬到城墻垛口上,上下遙相呼應,喊冤之聲震天。
  
  全城的諸生五百人,身穿公服,在門口列隊,准備向巡撫(省長)和巡按(省政法首長)請愿。
  
  周順昌目睹此景,為之動容。他四面作揖,請眾人散去,但卻無一人離開。
  
  不一會兒,巡撫毛一鷺、巡按徐吉的大轎到了,百姓紛紛執香伏地,呼號之聲如奔雷潟川!
  
  毛一鷺命令打開大門,民眾便趁机蜂擁而入。
  
  這時,只見堂上已擺好宣讀聖旨用的幃幕儀仗,錦衣衛校尉侍立一側,虎視眈眈。堂下犯人下跪的地方擺著鐐銬和枷鎖。
  
  諸生王節、楊廷樞、劉曙、鄭敷教、劉羽儀、文震亨等一干人,走出人群,含淚向兩位大人進言道:“周吏部清忠端亮,眾望所歸。一旦触犯權珰,遂下詔獄。百姓怨痛,萬心如一。明公為天子重臣,何以慰洶洶之眾,使事態無崩解之患?”說罷,諸生皆失聲痛哭(《明季北略》)。
  
  周圍民眾也齊聲喊道:“周爺若死,民亦不愿生!”
  
  毛一鷺惊恐异常,良久才說:“聖怒如此,奈何?”
  
  諸生中立刻有人說:“今日人情如此,明公獨不為青史計乎?何不据實上奏,請皇上開恩,周吏部不必押解京師,請撫按就地勘治!”(見《周忠介公燼余集》)
  
  毛一鷺只得漫聲以應:“好,好。”
  
  此時又有人說:“今日之事,實乃東廠矯詔,且周吏部無辜,不過是話說多了而遭禍。明公若懇切上奏,如幸而事成,即是明公不朽之事。就算不成,而直道猶存天地間,明公所獲名聲亦大矣!”
  
  這邊正在交涉,那邊緹騎等得不耐煩。他們在京城驕橫慣了,不察民情,便交頭接耳道:“這幫人圖的什麼?”
  
  只見人叢中有兩人奮力擠出來,跪在地上不起。一位叫楊念如,是服裝店老板;另一位叫沈揚,是市場經紀人,這兩人此前都沒見過周順昌,只是久聞其名,心中感佩。他倆哭訴道:“大人不答應,我們不起。”
  
  帶領眾人請愿的馬杰,按捺不住,在人群中高聲痛罵魏忠賢為“逆賊”!
  
  錦衣衛校尉見哭哭啼啼的沒完,來了狗腿子脾氣,躥出來用棍棒打傷了沈揚。周順昌的轎夫此時也在人群中,他自听說主人被逮的消息后,痛哭了三天三夜,米水未進。見校尉如此沒良心,怒從心頭起,上去就要搶奪校尉的棍棒,結果被校尉打傷了額頭。
  
  緹騎頭頭文之炳見眾人居然敢阻撓執法,勃然大怒,大罵:“東廠逮人,鼠輩敢如此!”說著,把一副鐐銬擲于地上,大呼:“囚犯安在?速押上檻車,送東廠!”
  
  在明朝,執法机构東廠和錦衣衛並非一回事。東廠是太監掌管,錦衣衛是由政府節制。東廠勢力遠大于錦衣衛,有權監視親王、國戚、閣臣和全國軍民。在京城提到東廠大名,首輔大臣也為之膽寒。文之炳這麼說,既有冒東廠之名壓人的意思,也是指抓人是出于東廠頭頭魏忠賢之命。
  
  他這是犯了經驗主義的錯誤。甦州不是京城,百姓不是官僚。草民又不想加官進爵,他們服氣的是好官,不服的是惡政!東廠之名,臭遍天下,不提便罷,一提那還得了!
  
  文之炳的這兩句話,無异是把火種扔進了巨大的火葯庫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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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眾人聞言,都怒不可遏,紛紛喊道:“我們還道是天子之命,原來是東廠呀!”
  
  請愿領袖顏佩韋高聲質問:“你言東廠逮官,難道此旨是出于魏監麼?”
  
  校尉們哪見過對魏公公敢這麼不敬的,厲聲叱道:“大膽,剜了你的舌頭!旨出東廠又怎麼樣?”
  
  顏佩韋再也壓不住火,他回望身后千萬人,舉臂而呼:“吾輩還當是天子下詔!他東廠何得逮官,分明是矯詔。打啊!”說罷,從人叢的肩頭一躍而過,劈手奪過緹騎手里的棍子,掄起來就痛打文之炳。
  
  打!打!打!馬杰、沈揚、楊念如、周文元四人也發了一聲喊,一起沖上前去,痛揍這些穿著“飛魚服”的王八蛋。
  
  群眾早已忍無可忍,隨即一擁而上,勢如山崩海嘯!堂堂察院衙署,頃刻之間欄楣俱斷。
  
  砸這幫狗日的!眾人紛紛脫下木屐(木拖鞋)向堂上甩去,瞬時密如矢石。
  
  匹夫之怒,亦能翻天!
  
  緹騎平日里欺壓百姓成了嗜好,哪想到百姓也敢公然“抗法”?一怔神間,各個被砸得頭破血流,鬼哭狼嚎。
  
  什麼叫“汪洋大海”?什麼叫“一小撮”?
  
  這就是!
  
  眾緹騎見勢不好,各個抱頭鼠竄,有的逃進廁所里,有的攀到房梁上,有的躲進花叢中,但都被民眾搜了出來,一頓暴揍。
  
  當此民不畏死之時,緹騎的威風瞬間就化為烏有。這些平日里牛逼坏了的“飛魚服”們,此時只能在民眾面前叩頭如搗蒜,苦苦哀求。
  
  百姓哪能饒得了他們,將這些家伙分別圍住,拳腳齊下,盡情痛毆!
  
  一個校尉逃得快,爬到了堂后閣子的頂梁上。哪曾想頂梁晃動,他惊懼過度,咕咚一聲摔了下來。楊念如一步搶上去,几下就把他打死了。
  
  從尉李國柱被眾人圍毆,有人一腳踢在他頭上,屐齒刺入后腦,當場斃命!
  
  有的校尉被打得急了,拼命翻墻而出,結果又被墻外的民眾抓住痛打。
  
  嗚呼!今日何世,乾坤倒轉若此?
  
  周順昌目睹此景,心里難過。他說:“雷霆雨露,都是君恩。百姓鬧成這樣,我一死不足惜,倘若貽害地方,如之奈何?”
  
  他的好友殷獻臣也极力勸阻群眾。但是,眾人正打得痛快,哪里肯罷手。大家知道毛一鷺也是閹黨一伙,都恨他陷害忠良,嚷著要把這狗官也揪出來。毛一鷺大惊,官架子也不顧了,倉皇跑進內院,躲在廁所里。估計是干脆跳下了糞坑,才免于一劫。
  
  知府寇慎和知縣陳文瑞,平素愛民有道,說話還比較有市場。他們怕事情鬧得太大,于周順昌和眾百姓都不利,就多次出面勸諭。待百姓稍稍息怒,趕緊派人將毛一鷺護送離開了現場。
  
  直至半夜,民眾才逐漸散去。
  
  這就是明史上著名的“開讀之變”,也是明代影響最大的一次民變。
  
  王朝到了末世,奸臣公然踐踏民意,貪官不顧民之死活,維系社會的綱常實際上已經瓦解。朝廷權威,在民眾心里一錢不值,而朝廷反而比以往更加濫施權威。官民之間,不要說魚水,就是陌路關系都達不到,雙方互為仇寇。這樣的情勢,因一事一人而起,触發民眾騷亂,也就不足為奇了。
  
  登高一呼,從者云集。
  
  ——這已經可以嗅到朝廷解體、天下民眾揭竿而起的氣息了。只有蠢到如天啟之輩,才認為老百姓造反不過是說笑話。
 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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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民變的當日,還有一個插曲。傍晚時分,剛平息不久的人群,猛然又喧嘩起來。原來是前往浙江逮捕黃尊素的那一撥緹騎,坐船途經甦州,就泊在胥門。他們對城內的民變毫不知情,還是像過去那樣——我是你爸爸!大肆向地方官索取錢財,上岸去向酒家強索酒菜。
  
  有几個剛剛參與鬧事的民眾走到這里,發現居然又來了一伙,上去揪住就打。有人還登上城墻大叫:“緹騎又來了!”
  
  數萬民眾齊聲發喊,一起奔向胥門,追打緹騎。打了還不解恨,又將他們扔到河里。
  
  緹騎乘坐的船,被眾義民一把火燒掉。船里的衣冠、駕帖(逮捕証)、信牌(工作証)等等,也都被拋入水中。
  
  几個落水狗不識水性,勉強游到對岸,剛上岸,又被農民拿著鋤頭追趕,慌不擇路,只得又返身跳進水中,几個人抱著一塊大木板順流而下,一面張口大罵:“東廠誤我!”一直漂流到僻靜處,才得以狼狽上岸。
  
  這一路緹騎莫名其妙挨了頓打,把駕帖也給丟了,浙江也去不成了,只好雇了小船,連夜逃回京師。最終還是黃尊素自己投了案,這檔公事才算了結。
  
  當晚,鬧事的民眾散去后,寇慎和陳文瑞派人到西察院,把奄奄一息的緹騎扶起來。狗日的們被打的血肉模糊,亡魂喪膽,一听到人聲稍大,就全身顫動,大呼饒命——神經都有些錯亂了。
  
  稍晚,毛一鷺也派來一隊帶甲軍卒,圍住察院,嚴密保護北京來的“飛魚服”。
  
  他怕民眾再次鬧事,就命將周順昌轉移到理刑公署關押,派了重兵把守。周順昌當夜宿于署內,猶吟誦于謙的詩句:“粉身碎骨渾不怕,要留青白在人間!”
  
  民變后,甦州百姓為抗議皇帝無道,紛紛罷工罷市,紡織机匠“不行織机”,“負擔者息肩,列肆者罷市”,事態有擴大之勢。
  
  五位民變領袖謀划道:“我輩拼死為國除害,可以一千余人拿下武林,殺稅使,焚其府;另以一千余人下昆山,抄顧秉謙之家,然后自囚請死,雖寸磔有余快。”但顏佩韋不同意,他說:“不可,吾儕小人,死何足惜,江南賢士大夫尚多,使置我輩而反借此傾諸賢,是我輩累之也。”(《碧血錄》)最后他的意見占了上風,這才沒釀成更大的變亂。
  
  毛一鷺那邊,當然也忘不了躲糞坑之恥,派人密查帶頭鬧事者姓名,甦州城內頓時流言四起,人心惶惶,形勢仍是一触即發。
  
  魏忠賢在甦州安插有東廠密探,目睹民變,膽戰心惊,連夜屁滾尿流跑回北京去告變:“江南反矣,盡殺諸緹騎矣!”
  
  緊接著著第二撥告變的又到:“已劫周順昌而豎旗城門,城門晝閉!”
  
  第三批告變的更是夸張:“已殺巡撫,斷糧道而劫糧食船矣!”
  
  坏消息接二連三傳來,魏忠賢嚇得心惊肉跳,坐立不安。閹黨上下,人人為之震動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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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那几天,整個甦州地區“舉國若狂,几于不可收拾”(《明熹宗實錄》)。
  
  肇事之首、甦杭織造太監李實听說了民變的消息,惊慌失措,閉門痛哭,致使兩目盡腫。
  
  周順昌見形勢仍然危急,便對親友們說:“我若不趕快起行,禍事不已,我不能以一身而累全城!”
  
  為此,他几次請求毛一鷺等趕快批准起解,但毛一鷺和巡按徐吉疑心這是周順昌用的計策,他們怕途中有變,不想行動。最后,知縣陳文瑞以自己的官職擔保,這才決定于三月二十六日晚間啟程。
  
  這夜,敲過二鼓,街上人蹤漸稀,在府縣派出的軍卒護送下,緹騎一行乘船離開甦州北上。
  
  出得城來,到了望驛亭,見四周都是荒郊野外,緹騎們才戰戰兢兢取出詔書,念了一遍,草草完成了讀旨儀式。几個胖頭腫臉的小子,撇下兩個留在甦州的“烈士”,押解著周順昌連夜北遁——來時的牛逼已蕩然無存!
  
  周順昌的長子周茂蘭,不忍就此與父親永訣,徒步隨船一直走到京口。周順昌怕兒子被緹騎所害,喝令他馬上返回。周茂蘭只能從命,駐足遠望江上帆檣遠去,哭得昏死過去。
  
  此時在北京,魏忠賢也已成了熱鍋上的螞蟻。
  
  因為這次的誣陷和逮捕,主要是崔呈秀出的主意,魏忠賢遂遷怒于崔,把這小子叫來罰跪,喝叱道:“你教我盡逮五人,今日激變矣,奈何?”
  
  崔呈秀惊恐萬狀,頻頻叩頭請死,被魏忠賢喝退。
  
  閹黨毛一鷺在民變平息后,也趕忙上疏告變。他擔心皇上埋怨他辦事不力,就故意夸大民變程度,說甦州已大有揭竿之勢,不是他能控制得了的。
  
  奏疏到了通政司(皇帝祕書處),光祿寺卿(宮廷餐飲部部長)、甦州人徐如珂得知了內容,大惊:這疏上去,不是就要血洗甦州了麼?為家鄉父老計,他連忙找到相熟的通政司官員,請他們緩上此疏,由他去另外想辦法。
  
  正在商議間,巡按徐吉的告變奏疏也到了。徐如珂拿過來讀了一遍,見徐吉只說是士民無知逞狂,現已平息,沒說是要造反,心下便一松。他請通政司的人先把徐吉的奏疏呈上去,毛一鷺的就先壓一壓。
  
  民變平息的情報同時也到了魏忠賢那里,老魏這才稍緩了一口氣。但一听說有緹騎被百姓毆死,不禁又惡從膽邊生!
  
  此時的朝臣,已絕大多數為閹黨一伙,只恨東林不死絕。眾人紛紛敦請魏公公,趕快請旨,發大兵前去甦州屠城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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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徐如珂見情勢緊急,憂心如焚。他突然想到,可以借顧秉謙之力去勸魏忠賢不要發飆!但轉念一想,自己去求顧秉謙怕是面子不夠大,就偷偷傳出話去,故意讓顧秉謙的家人知道:“甦州人知皇上將派兵屠城,皆言:聖旨必由首輔親擬。故擬舉火焚燒顧家,然后等死!”
  
  顧的家人聞言,大為震惊。回去一說,顧閣老也覺得非同小可,情急之下,半夜三更跑到徐如珂家里去問計。
  
  徐如珂沒別的話,只說:“顧公您正當國,家鄉卻要興大禍,如何向父老交代?廠臣(指微忠賢)最听您的話,何不勸阻其發兵,以平息眾怒,消彌禍患?”
  
  顧閣老是油滑之人,凡事不肯冒險,因此對甦州的家產不能不顧及。他左思右想,只有自己出面去攔阻發兵了。
  
  于是他進宮去見魏公公,長跪不起,曰:“甦州是錢糧重地,倘若大亂,國賦將如何?”
  
  魏忠賢聞言,心中有所動,怒氣稍息,答應只處死倡亂者,余皆不問(見《全吳紀略》)。
  
  這一段情節,在《先撥始志》中則有另外一個說法——
  
  說是這日,魏忠賢親自去內閣指示處理辦法,他對閣臣說:“上怒甚,必誅盡為亂者!”
  
  當時首輔顧秉謙因家鄉發生事變而嚇得病了,內閣代擬詔的是閹黨丁紹軾。這個家伙還算較有頭腦,他勸阻道:“公誤矣!京城仰仗東南漕運糧(從運河輸送糧食)數以百萬計,地方有事,正應示以寬大,而反以嚴旨激之,若有他變,誰任其咎?”
  
  魏忠賢一時語塞,默然良久。
  
  馮銓年輕氣盛,不同意丁紹軾的說法,一把搶過丁紹軾手中的筆,要自己擬旨。但要下筆時,卻心中茫然,不知如何寫才好。
  
  魏忠賢不大懂這里面的奧妙,只顧在一旁催促。
  
  最后還是由于丁紹軾擬旨,呈進天啟看過后,由魏忠賢傳達下來:“將周順昌逮到酌議。小民無知,為何擁眾呼號,几成鼓噪,法紀安在?果即日解散,故不深究。再有違抗,為首的定行拿究正法,且加重本犯之罪。”
  
  這道聖旨确實相當溫和。看來,統治者也有威風不起來的時候。后來,顧秉謙病愈上班,又在這道聖旨上添了“漏網魁渠”之語,為逮捕民變首領導埋下了伏筆。
  
  聖旨一錘子定音后,通政司才將毛一鷺的告變疏呈進宮去,因而沒產生什麼影響。
  
  總之,這件事,肯定是閹黨內閣不愿承擔屠城的惡名,怕無法向后人交代,從中起了阻遏作用。甦州人才僥幸免去了一場血腥屠戮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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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樓主| dacota 發表於 2009-12-23 02:40:38 | 只看該作者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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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毛一鷺和徐吉看到聖旨,見毫無責備之意,才放下心來。那毛一鷺的腦筋也轉過彎來了:把事情說大于他們自己沒好處,因此在覆奏中,就盡量往小了說。兩人統一口徑,說變民乃烏合之眾,起哄鬧事,由于撫按兩台高度重視,及時果斷派了官兵戒嚴,所以群眾旋即散去,甦州社會已恢復穩定。現已責成知府知縣,馬上緝拿首犯。
  
  此外,兩人還把責任往緹騎身上狠勁推,說這幫緹騎身負皇命,到了甦州卻不馬上開讀,無故滯留,勒索商民,結果激成民變。
  
  這道覆奏上去,天啟和魏忠賢終于明白甦州事件是怎麼回事了,很快就有詔下來說:“愚民(老百姓的覺悟就是低)狂逞,至擠傷緹騎旗校,雖說是變起倉促,然撫按等官平日教育的功效在何處?据奏犯官既已前來,姑不深究。還著密拿首惡,以正國法,不得累及無辜。”
  
  這奏疏,不知是內閣哪個人的手筆,政策性极強。緹騎撒野惹了事,皇家面子丟不起,死也不能跟天下人說實話。因此只說“擠傷”了執法人員,死的緹騎“烈士”也就委屈點兒吧。這樣,把事態的結果說小,只抓首犯也就說得過去了。不累及無辜,是叮囑下面千萬不要擴大化,萬一真的激反了江南,還得我們几個老爺子耗神費力的平亂。
  
  聖旨到了甦州,顏佩韋等五人聞知,都自動到官府投案,坦然聲稱:“首倡是我們,脅從也是我們,切勿累及他人!”
  
  毛一鷺將五人下獄后,仍在祕密查訪,先后共抓了13個人。吳中士民見官府秋后算帳,都日夕相惊,不知要逮多少人,不知要抓到什麼時候為止。有人還傳說朝廷即將發兵坑殺(活埋)全城,富戶們紛紛收拾細軟准備逃跑。
  
  寇慎和陳文瑞見不是事,連忙出面安撫,士民見日久無事,才漸漸安定下來。
  
  開審時,五壯士神態自如,視毛一鷺如豬狗,斥道:“你陷周吏部死,官大人小;我們為周吏部死,百姓小人大。”可怜毛一鷺,做官做到了省一級,連做人的起碼道理都拎不清,被平頭百姓鄙視到這個熊樣子。
  
  面對毛一鷺的問話,五壯士不屑一顧,只扔下一句話:“為吏部死,復何憾!”(《碧血錄》)
  
  10天之內,毛一鷺連上三疏,匯報審訊情況,花言巧語地哄上級,說是“緝獲首難狂民,地方帖服”。
  
  本案最終審結,毛一鷺的判決出來了:帶領生員請愿的諸生王節、劉羽儀等五人被奪去生員資格;河邊暴打另一伙緹騎的戴鏞、楊芳等發配邊境衛所充軍;顏佩韋等五壯士被判死刑。
  
  五壯士的這個死刑,只是個判決,還留有余地,也就是待決,有時間不定的緩刑期。而且皇帝也有權改變或否定判決結果。
  
  知府寇慎感其忠義,吩咐司獄說:“此俱是仗義人,不須拘禁,即家屬送飯,亦不可阻。”地方監獄本來就沒有詔獄那麼恐怖,再加上有知府大人的關照,五壯好歹沒受苦。
  
  獄中有人安慰五人道:“當朝首輔顧秉謙是吾輩同鄉,你們或可不死。”顏佩韋嘆道:“顧秉謙已認魏忠賢為父,諸大臣都血肉狼藉,我們如何得免?我們寧愿從周吏部而死,不愿因奸相而獲生!”聞者無不泣下(《周忠介公燼余集》)。
  
  他們所追隨的周吏部,后來果然被害死,十月,靈柩運回甦州。五壯士痛哭不止,馬杰說:“忠臣已死,速殺我等,好輔助他老人家做厲鬼擊賊!”顏佩韋道:“上奏是毛都堂,今詔下,生死都在他。我輩被殺后,做鬼也先去尋他!”
  
  毛一鷺听到這話,大怒,不禁起了殺心。
  
  這時吳中一帶的情況很不穩定,顧秉謙等閣臣關于要抓“漏網魁渠”的精神又傳達了下來,似有將同情東林黨的地方紳士一網打盡的意思。這時候,朝廷因為民變事,換了一個新巡按王珙來接替徐吉。王珙也是個閹黨,他還未到任,在京中了解到吳中的情況,就建議將五人殺掉,了結甦州民變一事。
  
  不久,有聖旨下,同意執行。五壯士的命運就此被決定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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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毛一鷺在執行時,怕再出什麼亂子,就指派兵使張孝去監斬。張孝對五壯士深為敬佩,但又無法抗命,內心痛苦萬分,在行刑過程中淚如雨下!
  
  五壯士從容走向法場,相顧笑別。馬杰道:“大丈夫假若病故,則與草木同腐,默默無聞。而今吾等為魏黨奸賊所害,未必不千載留名。去!去!去!”顏佩韋笑對眾人說:“列位請了,學生我走路去了。”
  
  說罷,五人引頸就戮。《五人墓碑記》上說他們“意氣揚揚,呼中丞(巡撫)之名而詈之,談笑以死”。
  
  這篇墓志銘代代傳誦,至今仍載于中學語文課本內。烈士英名果然不朽,千載之下,仍能映襯那些注定速朽的鉆營之輩,是何等可笑,何等卑劣!
  
  行刑完畢后,五人的頭顱被挂在城頭示眾,有賢明士紳花了五十兩銀,將頭顱購回,精心放置在匣子里。
  
  五壯士就義前數日,恰逢大雨如注,狂風怒號,稼禾皆摧,太湖暴漲。人皆曰:此乃五人忠義感動了上蒼。
  
  据說,后來毛一鷺未得好死。一日,他在家中正與來客一起閱讀邸報(中央通訊報),恍惚見五人前來索命。他惊恐萬分,連忙奔入內室,客人也甚駭异。不一會兒,听到內室有哭聲,緊接著毛一鷺大叫一聲,氣絕身亡!
  
  不管這是事實也好、附會也好,此人已是千夫所指,遺臭萬年了。
  
  就在烈士就義11個月后,魏忠賢轟然倒台。毛一鷺為拍馬屁在虎丘給魏閹修建的“生祠”也隨之荒蕪。甦州人感念五人的忠義,將他們合葬在生祠的舊址上,刻石立于路邊,名曰“五人之墓”。
  
  据說,碑上題字是由天啟二年(1622)的狀元文震孟所手書。此外,崇楨三年(1630)的解元、復社領袖楊廷樞題寫了墓園門額“義風千古”。復社領袖張溥親撰膾炙人口的《五人墓碑記》,他在文中嘆道:“嗟夫!大閹之亂,縉紳而能不易其志者,四海之大,有几人歟?而五人生于編伍之間,素不聞詩書之訓,激昂大義,蹈死不顧,亦曷故哉?”
  
  ——是啊,縉紳(為官者)富貴不能移的,有多少?大字不識的小民卻能知曉大義,又是何原因?
  
  知識就是力量,這力量究竟應表現在哪里?知識改變命運,它同時還改變了些什麼?
  
  明末抗清奇人查繼佐,在他的史著《罪惟錄》中說,顏佩韋等人不過是市井小民,連姓名都不為周昌所知,平日見到縣里的尉簿小官,他們都會面紅耳赤說不成話,可是一旦臨難,氣雄百夫,虎虎生風,徒手對凶頑,竟然使權珰氣沮,緹騎不復出都門。這五人雖然沒能讓周吏部活,但卻讓無數像周吏部那樣的人活下來了。而周吏部因有了這五人則不死,雖死而猶生!
  
  他的話,說得透徹!緹騎自從在甦州挨了一頓痛打后,嚇得再也不敢出京城半步,魏忠賢也不敢再興如此的大獄。其余不知有多少東林正人,在此之后得以保全。
  
  匹夫一怒,血濺三尺,就是秦始皇也要退讓三分。
  
  敢問那些視民意如糞土者,難道比秦始皇還要膽大麼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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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【“七君子”碧血丹心永照青史】
  
  
  似魏忠賢者流,無才無德,靠權朮起家,賴庸主提拔,才僥幸爬到了高位。他不會知道,這不過是畸形政治下的蛋。反而產生了巨大的權力幻覺,以為自己具備了某種天才,天下事沒有他擺不平的。
  
  這種家伙,既沒有國家觀念,也沒有民本意識。盡管是在一人之下,萬人之上,其胸襟也還是一個市井無賴之徒。“水可載舟,亦可覆舟”,像這樣最淺顯的治國之道他都不懂,動不動還想以屠城來泄黨爭之忿。那麼,他所做的一切,其荒誕無恥,其逆民心而動、背潮流而行,也就毫不奇怪了。
  
  逮捕周順昌,在甦州遭到強烈抵制,並不是一個孤例。魏忠賢的倒行逆施,所触犯的已不僅僅是官僚集團內較正直一派的利益了,他是在與民眾直接對陣。
  
  魏忠賢的專權,迄今為止節節得胜。他環顧海內,也許感覺已無對手。看吧,天下噤口,君子斃命,官場惟余無骨的小人。
  
  但這種情況的背面所潛伏的危机,他感覺不到。是啊,此時此刻,誰還有力量能掀翻他?
  
  在古代曆史上,皇權就是獨裁,因此獨裁不是問題的症結。問題在于,要想獨裁得安穩一點兒,就要把老百姓的意志當回事。給他們飯吃,讓他們氣順,大廈的基礎才能牢固。
  
  就算是皇權政治中的天才,一旦把百姓當豬狗,殺之、困之、鎮壓之,也就離瓦解之日不遠了!天才,救不了暴虐統治的命。
  
  因為,在政治這個天平上,民意才是最大的砝碼!
  
  魏忠賢胸無點墨,他不懂曆史。魏忠賢是靠拍馬起家的,他沒見過“民不畏死”是個什麼樣子。
  
  他不知道,曆史絕不是一條“靜靜的頓河”。它總有令人意料不到的轉折處。當這種轉折一旦降臨,要致他于死命的人,打的就是民意這張無敵王牌。
  
  他腳下的基礎,在逮捕七君子之時,就已經開始搖晃。
  
  早在逮捕周宗建的時候,吳江縣就已經發生過萬民號泣相送的場面。
  
  在甦州民變的同時,常州也有士民萬人慟哭于道,挽留被緹騎逮走的李應升。這與甦州的情形非常相似。
  
  當時李應升听說逮報已到,就穿上囚服,自行來到解所候命,神態自若。有人問他:“可曾與家人作別?”他慨然答道:“我志在以身殉國,安能卹家也!”
  
  這就是成語里所說的“義無反顧”,決不回頭再看一眼。
  
  當知縣帶著公文一到,他就隨同一起去了府城。常州知府曾櫻,慕其忠義,特地到他坐的船上看望他。此外,几位好友也事先來到南察院,與緹騎們商議賄銀數目,以免李應升途中受苦。
  
  后來北行到達武進后,李應升的業師吳鐘巒不怕受牽連,留李在自家住宿,兩人作慷慨訣別。李應升感念身世,心情极沉痛,嘆道:“世道如此,讀書何用?我叫兒子不必讀書了!”老師說:“書何必不讀?只是不能像你那樣真讀書。”李應升抬眼望望,此時置身的小亭上,有匾額題曰“清風亭”,他頓然振奮,曰:“此去必不讓此亭笑我!”
  
  臨別時,他還向老師要了一本袖珍本的《易經》,准備在路上和獄中研讀。
  
  ——生死在天,聞道則無悔。志士之慨,怎能不萬古流芳!
  
  后來在路過滕陽驛站時,李應升見壁上有國初方孝儒獲罪時題的一首《念子》詩,不禁凄然,也援筆題詩一首,其詩句曰:“最是臨風凄切處,壁間俱是斷腸詩!”
  
  三月二十一日,在開讀的那天,常州也有令人激動的一幕。南察院前,聚集了數千士民,填街塞巷,馬不能前。眾人憤怒高呼:“李官忠臣,何忽見其就逮?”(《三朝野記》)
  
  一些士民手持短棍,鼓噪道:“入憲署,殺魏忠賢校尉!”周圍民眾齊聲呼應,訇然有如雷鳴。
  
  一個賣甘蔗的少年,僅十余歲,當街大呼:“我恨极矣,魏忠賢殺卻江南許多好人!”說罷,奔跑到一個肥胖校尉身后,撩起他的“飛魚服”,一刀就割下一大片肉來,扔到地上讓狗爭食。
  
  見此壯舉,民情頓時洶涌,人人疾呼擊殺緹騎。校尉們嚇得魂飛魄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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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知府曾櫻聞訊,連忙趕到現場勸解,同時又請出了李應升。李應升向眾人拜求道:“諸君誠然是愛我,但為何要蔑視朝廷?”他再三勸解,眾人才漸漸散去。
  
  當下,曾櫻安排緹騎轉移到東察院去住,並派了重兵護衛。在開讀詔書時,怕發生意外,將大門緊閉,不准閑雜人等一人入內。
  
  這一伙緹騎,不僅嘗到了甘蔗刀的厲害,同時也听到了甦州民變的消息,知道那里的同事腦袋都被踩爆了,著實害怕了,對李應升未敢有任何刁難。三月二十三日,一行人悄無息地押著李應升北上了。
  
  此次緹騎南下,任務是逮回五人,共有四人被逮到或者自己投案,卻有一人沒有逮到。這就是大名鼎鼎的高攀龍。
  
  緹騎來到無錫后,准備三月十八日開讀,有人把這消息告訴了高攀龍。此時他已無欲無求,完全超然于物外。
  
  十七日一早,高攀龍去參拜了宋儒楊時的祠堂。楊時是宋代大儒程灝、程頤兄弟的門徒,是“二程學說”的正宗嫡傳,也是宋代東林書院的創始人。而后,便與自己的兩位門生和一個弟弟,在自家后園池上飲酒暢談。
  
  他听到周順昌被逮的消息后,淡淡說了一句:“吾視死如歸爾,今果然矣!”之后,與家人談話,平靜一如往常。
  
  他寫了一張紙條,封好,交給兒子世寧,說:“明日若事急,可打開。”然后叮囑家人:“勿急,我欲靜思良策,明早處分,當無大禍。”說罷,將所有家人遣出,閉門獨坐。
  
  到夜半時分,他整好衣冠,向北方三叩首,然后來到后園,縱身跳入池中自盡,時年65歲。
  
  家人于后半夜不見屋內動靜,連忙撞門而入。見室內只有一燈熒然,高攀龍人蹤不見,便急忙四處尋找。最后在后園發現高攀龍人已在水中,面向北,雙手捧心,屹立不動,死了多時了。
  
  令人奇怪的是,他衣衫整洁,僅濕了下半身,且未沾染汙泥,口中也未進水。所以,鄉人都傳說,高大人並不是淹死的,而是魂歸于自然,與天地萬物合一了!
  
  打開他臨死前寫的紙條,原來是遺疏一道,是讓家人遞上去的。里面說:“大臣受辱則辱國。謹北向叩頭,從屈原之遺則。君恩未報,結愿來生!”(《三朝野記》)
  
  此疏在親友鄉鄰間宣讀時,聞者無不潸然淚下!
  
  宵小當道,正人途窮,天地間竟容不下一佼佼者在。由此,我們大概可以想見300多年后北京太平池的類似悲劇。忠或不忠,在人間已講不清楚了。千古艱難惟一死,生逢濁世,這“一死”倒也不難。
  
  生如狗,何可留?死如鵬,得自由!
  
  ——悲哉,人世!悲哉,大明!悲哉,億萬蒼生,忍做楚囚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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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高攀龍就這樣駕鶴而去,其余六人則在詔獄中遭受了與六君子同樣的命運。
  
  周宗建、繆昌期是最早被逮的,押解至京后,立即送入詔獄嚴刑拷問。
  
  繆昌期被逮時,也是很悲壯的。緹騎至江陰,他慷慨而行,曰:“早知此矣,既與應山(楊漣)同事,則應與應山同禍!”三月五日起解之前,他還寫下了一篇《漫記》,將生平大事逐一記下,交與兒子虛白說:“日久事定,方可拿出示人,不要徒取滅門之禍。”
  
  他在《漫記》里對自己的評价是:“為文有筆而無學,為學有識而無養,種種欠缺,人所共見,而不敢存營私背君、欺心賣友一念,亦天地神明所共鑒也!”(見《碧血錄》)
  
  君子與小人,志士與貪夫,磊落之人與兩足之獸,所有的差別,關鍵也就是這一點而已!
  
  北行過江時,他賦詩一首曰:“一死無余事,三朝未報心!”所過之處,百姓攔道迎送。有人听到是他被起解,都忍不住淚下。
  
  四月,李應升、周順昌被押解到京。而逮黃尊素的那一路緹騎,在甦州挨打后逃回,黃尊素自己投到官府候命。
  
  此外,還有逮周起元的那一路,也同樣遇到了麻煩。据《漳州府志》載,緹騎到了漳州后,地方官員听說退贓即可贖身,就把這話放了出來,家鄉父老立刻在四個城門設立了募捐柜,籌款還贓,“不數日錢滿,士民如數交迄,緹使也為之感動”。
  
  不過這個記載恐怕有誤,因為周起元在巡撫甦松十府的時候,既得罪了李實、又得罪了毛一鷺,所以被安的贓銀最多,達十萬兩之巨,比直接得罪了魏忠賢的還厲害(再次印証了“閻王好惹,小鬼難搪”之定律)。漳州雖有海運之利,但士民一下湊齊這麼多錢,怕是不大可能。
  
  所以,极有可能是如《罪惟錄》所說,這是大家湊錢來賄賂緹騎的。周起元在巡撫甦松二年中,為百姓做了許多好事,離任時,“吳人無老少皆隨送,涕哭聲塞市”。家鄉人也以他為榮,他一出事,來捐錢的絡繹不絕。有老婦人取下頭簪扔入;也有轎夫在抬客人的時候,特意繞個彎過來,捐出十几文工錢。最終湊齊了賄銀,打發了緹騎。
  
  這一路也險些出了大事。有一義士在城中奔走呼號,聚眾為周起元鳴冤。百姓圍住衙署,怒不可遏,差點兒就要痛打緹騎奪人了。
  
  周起元連忙跪求眾人:“父老愛我,勿陷我不義!”民眾才罷了手。
  
  此時甦州民變案已轟動全國,作為專政机關的緹騎,徹底被人民群眾打服了。逮黃尊素的那一撥,死也不敢再南下;准備押解周起元的這一撥,也不敢帶著人上路。
  
  這兩個犯官如何辦?成了燙手的山芋。魏忠賢也不敢再來硬的了,怕再次激起民變,萬一天啟腦筋開了竅,將危及他自己的權勢。于是,經過研究,讓天啟下詔,改由當地巡撫派人押解。最后的這兩人,分別在五月和閏六月才押解到京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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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在六人陸續下獄后,曾有閣臣上疏請求,在鎮撫司審過周宗建等人后,盡快將他們移交刑部議罪。為閹黨所控制的內閣為何有這樣的提議,不得而知。也許是為掩人耳目,也許是想推卸謀害忠臣的責任,總之很蹊蹺。
  
  但是天啟充耳不聞,也可能是魏忠賢早給他進了言,就是要把此案連帶六人的命在詔獄里面了結。
  
  皇上沒發話,魏忠賢卻發了話,他嚴禁將一人發往刑部。上次六君子案中,漏了一個顧大章到刑部,結果楊漣等人被拷打致死的慘狀就給泄了密。因而這次一個蒼蠅也不能放出。
  
  后來有獄卒偷偷透露了一些,說六人死狀极慘,一點兒不亞于六君子,且大部分真實情況已永遠無人能知了!
  
  忠魂無歸處,不見“燕客”來!
  
  七君子中的獄中諸人,在生命最后關頭的抗爭細節,永埋黃土,這是最令人慨嘆的一件事。
  
  其中繆昌期入獄較早,閹黨始終怀疑楊漣所上的“二十四大罪疏”是老繆代的筆,所以許顯純對他用刑尤狠,平日也要比別人多加一副鐐銬。在酷刑之下,他十根手指全部脫落,只剩下禿禿的手掌。到四月三十日,入獄40多天時,斃命于獄中。
  
  合當是天怒人怨,就在繆昌期死后第6天,京師突遭一場千年奇災!
  
  天啟六年(1626)五月初六日,上午巳時,也就是9、10點鐘的樣子,“天色皎洁,忽有聲如吼,從東北方漸至京城西南角,灰氣涌起,屋宇動蕩。須臾,大震一聲,天崩地塌,昏黑如夜,萬室平沉(塌陷)。東自順城門大街(今宣武門內大街),北至刑部街(今西長安街),西及平則門(今阜城門)南,長三四里,周圍十三里,盡為齏粉。屋以數萬計,人以萬計。王恭廠一帶,糜爛尤甚。僵屍蕩疊,穢氣熏天,瓦礫盈天而下,無從辨別街道門戶。”(《碧血錄》附錄《天變雜記》)
  
  這就是著名的王恭廠火葯大爆炸事件。
  
  事發突然!規模駭人!景象慘烈!
  
  王恭廠在北京內城西南隅,也就是今天的宣武門內,大約在西城區新文化街以南、象來街以北、鬧市口南街以東、民族宮南街以西的永寧胡同與光彩胡同一帶。這里是明朝工部的火葯庫,內藏10余萬斤火葯。當時凡京營火器所需的鉛子、火葯都是由王恭廠制造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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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事故的原因不詳,當時先是王恭廠地內有聲,如雷鳴陣陣,而后火葯突然自焚,產生巨大的爆炸。在王恭廠做工的30余名工匠,瞬間全部被燒死。
  
  据今人推算,這次爆炸范圍半徑大約750米,波及面積2.25平方公里。
  
  爆炸時的情形极為恐怖、怪异。据明代的正史和各種筆記、小說記載,隨著一聲劇響,只見空中有飆風一道,內有火光,緊接著蘑菇煙云沖天而起(宛如核爆),平地立刻下陷。長安街一帶,紛紛從天上落下許多人頭來,德胜門一帶落下無數人的四肢。這一場碎肢雨,一直下了兩個多小時,實在駭人听聞。
  
  爆炸威力之大,也是超乎一般人想象。石駙馬街上有一個五千斤重的石獅子,平日几百人都推移不動,當時竟被氣流一卷而起,飛到了順城門外。還有大木頭甚至一直飛到了密云(今日開車也得好几小時)、人體飛到了薊州。
  
  爆炸波及的地方,無論死人活人,皆是赤身裸體。衣服全部飄到了西山,密密麻麻挂在樹上。昌平縣的校場上,也落下了成堆的衣服,里面還夾雜著鍋碗瓢盆、銀錢首飾。
  
  當時正走在街上的官員薛風翔、房壯麗、吳中偉的大轎被打坏,傷者甚眾;工部尚書董可威雙臂折斷;御史何廷樞、潘云翼在家中被震死,兩家老小“覆入土中”;宣府楊總兵一行七人連人帶馬沒了蹤影。
  
  更為蹊蹺的是,承恩寺街上行走的女轎,事后只見轎子被打坏在街心,女客和轎夫都不見了蹤影。元宏寺街上當時正有一婦女坐轎子路過,氣浪掀起轎頂,這女子身上衣服瞬間隨風而去,惟余婦女一人赤裸坐于轎中,身上毫發無傷(轎夫估計都裸奔了)。
  
  約有兩萬多人非死即傷,斷臂者、折足者、破頭者無數,屍骸遍地,一片狼籍,連牛馬雞犬都難逃一劫。王恭廠一帶地裂十三丈,火光騰空。東自通州,北至密云、昌平,到處雷聲震耳,被損坏的房屋無數。爆炸中心周圍有僥幸活命的,也都是披頭散發,狀极狼狽。
  
  關于大爆炸的情況,在《明熹宗實錄》、《國榷》、《酌中志》、《帝京景物略》、《宸垣識略》中均有記載,尤其是一位佚名者根据當時邸報撰寫的《天變邸抄》記述更為詳細。
  
  這些火葯如何自燃?為何事先不見一點兒征兆而瞬間爆發?最奇怪的是,爆炸中心卻"不焚寸木,無焚燒之跡",說是火葯庫失火爆炸或地震引起災變等原因,都難以解答。
  
  今人將這場奇災,與印度3000年前的“死丘”事件、舊俄時代1908年通古斯大爆炸並稱為“世界三大自然之謎”,迄今仍爭論不休。有地震說,火葯爆炸說,颶風說,隕星說,大氣靜電釀禍說,地球內部熱核高能強爆動力說,隕星反物質與地球物質相逢相滅說等,不一而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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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爆炸發生當時,天啟正在用早膳。感覺有大震后,他起身便沖出乾清宮,直奔交泰殿。“內侍俱不及隨,止一近侍掖之而行”,奔跑間“建极殿檻鴛瓦飛墮”,正中那位近侍的腦袋,頓時砸了個腦漿迸裂。天啟嚇得魂不附體,一口氣跑到交泰殿,躲在了一張桌子底下。
  
  當日皇宮也是狼狽已极,“乾清宮御座、御案俱翻倒”。正在紫禁城內修建三大殿的工匠,“震而下墮者二千人,俱成肉袋”。
  
  大爆炸震動了全明朝,上自公卿,下至黎民,無不震駭。朝臣中有同情東林黨或對興大獄不滿的,便以上天示警為由,紛紛上疏,抨擊客魏,反對誅戮大臣。天啟也有上諭給內閣,表示了“飲食不遑,栗栗畏懼”,告誡大小臣工“務要洁虔,洗心辦事”、“痛加深省”等等。同時還撥出一萬兩白銀撫卹死難者家屬。
  
  從這個官樣文章來看,他似乎是有修省之意。但實際上,天啟是曆史上最不怕上天示警和因果報應的皇帝之一。他的這個上諭,說得懇切且面面俱到,但就是沒行動。這也符合中國政治謀略中“干打雷不下雨”的傳統原則
  
  當時欽天監有一位管占卜天象的周姓官員,借机奏報說:“地鳴者,陰有余也,主弱臣強。一曰(另有一說):下謀上,政在婦寺作亂,殺戮不由上(皇上),政令從下出。”魏忠賢也是個不信天只信自己的人,當即叫人杖死這個占卜官(《玉鏡新譚》)——即使老天發怒,也不許你胡說八道!
  
  兵部尚書王永光也委婉表示了對興大獄的不滿,他說:如今罪囚半歸詔獄,追贓即立時斃命,雖然他們罪有應得,但這與“好生之德”不是太不合了麼?他提出,今后應慎刑獄,停緩建三大殿,聖旨應該由內閣票擬而不應徑發“中旨”。當時這類的議論很多,都是針對魏忠賢而發的。
  
  天啟總是以一個“知道了”搪塞過去,諸臣說多了,他還要為魏忠賢辯護。災异一過,又馬上給魏忠賢記功加賞。
  
  ——生活在這樣的時代,你就得學會沒脾氣!
  
  由于發生特大災异,京中忙亂,且天啟有明令天下停刑,魏忠賢一時也顧不得詔獄中的這五個人了。
  
  据說,錦衣衛有一個重要部門就在王恭廠,估計也崩得剩不下什麼了。緹騎們心里害怕,互相告誡不可太作惡,尤其不可南下。
  
  凡此種種,周宗建等人才稍獲喘息之机。但是到了六月中,天啟想起了這几個人,便又下了嚴旨,繼續“追比贓私”。
  
  許顯純對周順昌又開始了五日一比,起碼要打四十棍。周順昌性格剛烈,每次過堂都要痛罵魏忠賢。許顯純怕魏忠賢派來“听記”的宦官听見了,回去告狀,就命人狠狠掌嘴。
  
  周順昌臉被打紫,仍大罵:“奸賊,打得我的嘴,打得我的舌嗎?”
  
  許顯純暴跳如雷,親執銅錘,把周順昌的牙齒全部打落,然后問:“還能罵魏上公否?”
  
  好個周順昌,把滿口鮮血向許顯純臉上唾去,仍大罵不止。
  
  魏忠賢派來的听記連忙飛報主子。魏忠賢听了,大為氣餒,遂與李永貞商議,于六月十七日夜里,害死了周順昌。
  
  次日許顯純上報周順昌病故,兩天后才有旨允許安葬。周順昌的家人來領遺體的時候,只見皮肉已經腐爛,面目莫辨,惟有須發根根豎立,猶有生氣!
 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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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七君子中,周宗建因首劾魏忠賢以文盲身份亂政,因此許顯純對他用刑尤重。
  
  多次毒刑后,周宗建已奄奄一息,臥于地上,不能出聲。許顯純仍攘臂怒目,喝叱辱罵,問周宗建:“還能詈魏上公一丁不識乎?”
  
  御史王心一見前已有六君子之禍,很同情周宗建等人遭遇,便去見馮銓,說逮了周宗建等人,朝廷大失人望,希望他能出力解救,以挽回人心。馮銓不肯,王心一知事不可為,只得含淚而出。
  
  最后,魏忠賢命許顯純以鐵釘釘入周宗建身上,惟求其速死。見周仍不死,就給他套上錦衣,澆以滾水。周宗建頓時皮肉卷爛、赤肉滿身,在极度痛苦中熬了兩日,于六月十七日含恨死去(《明季北略》)。
  
  黃尊素入獄后,也備受酷刑。他知道早晚躲不過一死,就賦詩一首以明志。周宗建死后,因周起元路遠尚未解到,獄中惟余他和李應升兩人。黃尊素看到李應升受刑很重,就把自己家人拿來的完贓銀轉入李應升名下,以減輕他的追比之苦。
  
  兩人囚室僅隔一墻,黃尊素預感死期將至,便敲壁與李訣別,說:“仲達(李應升字),我先走了!”
  
  李應升大聲應道:“足下先行,應升踵至矣(我腳跟腳就到)!”
  
  壯士死義,如赴郊游。其浩然之慨,擲地有聲!
  
  次日,黃尊素果然被害,時為閏六月初一日。黃尊素就是“清初三大家”之一黃宗羲的父親。黃家赤貧,雖坐贓不足三千兩,也還是拿不出。后多虧故舊、同年及鄉鄰捐助,才得完贓。
  
  第二天,輪到李應升。他在死前賦絕命詩二首,其詩句曰:“十年未敢忘朝廷,一片丹心許獨惺。”又寫好遺書,與父母兒子訣別。
  
  他的兒子那時尚小,他特別叮囑兒子:若將來上進有望(能做官),則早早開始奉養祖父母;若上進無望,那麼無論如何要做個讀書秀才,將我的文稿、書簡整理好,因為這是“文章一脈”。我苦于生前未能盡到供養之責,所以你祖父母百歲之后,一定要葬在我的墓側,不得遠離。
  
  而后,他將遺書交給監獄卒,伏地向朝闕遙拜:“纍臣以身報國,死無所恨。”又望家鄉遙拜父母:“忠孝不能兩全,今生無復見二親矣!”當日即在獄中遇害,年僅34歲。
  
  待周起元被解到時,前面諸君子盡已死亡。
  
  說來,在閹黨的指控中,周起元才是七君子的“禍首”,其他多人都是被“竄入”(並案)的。王化貞在李實的空奏疏上,填的贓銀數目大得惊人,竟有十萬兩。他入監獄后,魏忠賢指示說不用審,就照十萬兩追比,這顯然是一心要殺他。
  
  為了完贓,周起元家產被充公,仍遠不足數目,以至株連親友無不傾家蕩產。他本人到九月,也為獄卒所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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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從天啟五年初以來興起的兩次大獄,把東林黨在朝中的勢力基本趕盡殺絕。在肉體消滅和思想控制兩手並用之下,士大夫或是公開投靠,或者百鳥壓音,“舉朝結舌,而諂諛頌德之風紛起。”
  
  在最黑暗的時代,卻到處都有頌歌盈耳。這樣的怪事,恰好說明凡有“老王賣瓜”的地方,必是惡政橫行之處。
  
  天啟這個傻皇帝也很高興:魏公公種的瓜,真是越來越甜了!他樂得耳根子清靜,不用再听東林黨人的噪聒了。
  
  ——盲人騎瞎馬,夜半臨深池。路走歪了還不許人家警告,警告就是別有用心。愚人做事,大抵如此,你跟他理論是沒有用的。
  
  真正能讓他清醒一點的就是民意。天啟六年三月間的甦州民變,給閹黨的全胜投下了揮之不去的陰影。
  
  不僅是緹騎不敢再出京逮人,就是魏忠賢本人,也對民意產生了深深的恐懼。
  
  當后來,他想出手最后扼住大明命運的喉嚨時,就是民意這道銅墻鐵壁擋在了他面前,使他不敢再前行半步。
  
  自作孽,不可活。殺了那麼多無辜和正直的人,還想有個善終嗎?還想讓后世的人念你一聲好嗎?還想一世、二世乃至傳之萬世嗎?
  
  他真是太看低了天意、人心和公理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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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樓主| dacota 發表於 2009-12-23 02:40:52 | 只看該作者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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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【在懸崖絕壁上的最后狂舞】
  
  
  這時候的魏忠賢正是躊躇滿志。
  
  ——放眼看去,只見天低吳楚、眾生匍匐,真是几千年未有的好日子。
  
  好雖是好,但他也知道,高處是絕壁。要維持住當前這地位不墜,對上要死死控制住皇帝,對下要讓老百姓服服帖帖。對上倒好辦,寵著那半傻的皇帝玩就是了。麻煩的是對下,靠感化、靠恩德是不行了——老百姓能相信有殺人如麻的菩薩嗎?
  
  只有使用恐怖手段!
  
  無德小人,又想倒行逆施,所以他不用這手段沒別的辦法。魏忠賢專權時期,由此成了明代特務橫行、羅網密布的最黑暗時期。今天的人對明朝的印象一直不太好,除了明成祖清洗建文舊臣一事太殘酷外,跟魏忠賢搞的特務政治大有關系。
  
  所謂特務政治,就是無論城鄉遍地都是“番役”。這個番役,就是東廠的密探、眼線,即有專業的,也有業余的。業余的無非就是京中的地痞流氓,只要提供了線索就有賞錢。
  
  這些密探,是官方默許的黑社會。不拿“駕帖”,無須証人,就可以闖進民宅查案子。當事人若明白,給夠了賄賂就沒事。否則往東廠一報,逮入鎮撫司,刑重比法司重十倍,人也就別想生還了。
  
  倒行逆施者為什麼喜歡養惡奴呢?因為惡奴可以制造冤案,只有冤案不斷,人們才會有恐懼感——不犯法你也有危險。這樣,才能保証老百姓服服帖帖。
  
  魏忠賢也許是自己沒有卵的緣故吧,所以看不得天下有堂堂正正的老百姓。只有人人戰戰兢兢,滿腔怨恨又強裝笑臉,才是他所要的效果。
  
  最奇特的,是王朝的專政机關,居然把王朝的行政官員也普遍列入監視對象。每月几百個番役,輪流抽簽去各衙門偵察,稱為“坐記”。對被監視官員,無論公事私事,都要逐一報上來。以至官員家里的爭風吃醋、油鹽柴米事,很快就能在宮中傳開。
  
  中書舍人吳怀賢在家里讀楊漣的奏疏,忍不住擊節稱贊,結果被奴仆告發,難逃一死。
  
  即便閹黨里的重要人物,也不能幸免。閣臣丁紹軾與繆昌期是好朋友,聞昌期被害死于獄中,不由嘆息了几聲。据說東廠馬上報告了魏忠賢,立刻矯詔賜死。
  
  魏忠賢時期的密探,遍布大街小巷。“民間偶語,或触忠賢,輒被擒戮,甚至剝皮刲舌,所殺不可胜數。”這樣嚴酷的情況,大概只有秦始皇時期才有過。
  
  《玉鏡新譚》里描述了當時的情況:“舉朝但知有此二人(魏忠賢、崔呈秀),而不知有聖上也。威福日盛,鷹犬日眾,四方孔道,民間無敢偶語者。驛使停驂(官員出差途中休息),即臥榻間無一敢提魏字者。身在京華,童仆往來(派仆人辦事)無敢帶一家書者。去國諸臣(被罷免出京的官員),典衣覓騎,蕭條狼狽,全無士氣,而一經削奪,門無敢謁,郊無敢餞者。雖師生戚友之誼,亦蕩然掃絕,重足而立,道路以目。凡衣冠士庶,相見之間,皆緘默不敢吐半言,即寒溫套語,問訊起居,並忘之矣,唯長揖拱手而已。其婚喪宴會亦不敢設矣。三、四年來,普天率土,凡智慧者化為愚蒙,辯捷者妝成喑啞。中官之威動海內,未有若此大神通也。”
  
  社會生活到了這個程度,已非常態。官員和老百姓都不能正常過日子了;自由而快樂的,只有閹黨中三百余人,又豈能奢望平安明朝?
  
  魏閹殺人,心冷如鐵,就是幼童也不放過。在一起所謂“逆妖”案中,竟有“怀抱孺嬰赴市曹駢斬,尚盹睡怀抱中未醒者”(《酌中志》)。即使在皇權制度下,這也屬駭人听聞,触犯了人道底線。無怪乎他本人倒台后,牽連親屬,也遭了同樣滅族的報應。
  
  有一則流行的事例,被載入《明史》:
  
  有四人夜飲密室,一人酒酣,謾罵魏忠信,其三人噤不敢出聲。罵未訖。番子攝四人至忠賢所,即磔罵者,而勞三人金,三人者魄喪不敢動。
  
  此事,在夏允彝的《幸存錄》中也有相似記載。一天,某旅店里有五人相聚飲酒,其中一人說魏忠賢作惡多端,不久定會倒台。另外四人心生恐懼,並未附合,有的人還勸他慎言。那人高聲道:“魏忠賢再利害,也不能將我剝皮拆骨!”
  
  當夜,眾人正在熟睡中,忽然門被推開,闖進來數人,舉著火把照了照每人的面孔,將議論時政的那一個逮走了。稍后,又把另外四人逮去,帶到一處衙門,見先逮的那人赤裸臥于堂下,手足皆被釘在門板上。堂上有一鮮衣顯宦,正是魏忠賢。魏忠賢對四個人道:“這位說我不能剝他的皮,今日不妨一試。”
  
  他命人取來熔化的瀝青,澆在那人身上。待瀝青冷卻,再用錘子敲打,瀝青便與人皮一齊脫落,成了一張完整的皮殼(酷似今日黑屠宰戶給鴨子拔毛)。四人魂飛天外,魏忠賢賞給每人五百兩銀以壓惊,並將他們放走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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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對東林黨人,魏忠賢防范得就更加嚴密。自六君子大獄起后,偵騎四出,凡是與六君子有關的人,無不受到監視與跟蹤。
  
  魏大中被逮至京后,其子魏學洢也潛入了京師。“既抵都,邏卒四布,變姓名匿旅舍,晝伏夜出。”(《明史》)完全像是在做地下工作。
  
  楊漣的親家陳愚,在楊漣被逮后全力以赴幫助楊家進行救援,結果也被東廠盯上,“邏者交跡于門。”
  
  高壓之下,人情世態立見冷暖。志士被禍,人人避之惟恐不及,即便親朋好友也躲得遠遠的。顧大章在北行途中,一路上,他所認識的好友都閉門不敢相見,正所謂“檻車塵逐使車轅,一路知交盡掩門”(顧大章《道經故人里門》)。
  
  背后發發牢騷,慷慨激昂几句,誰都敢。真要玩命的話,勇敢者百不及一。仕宦者,智識者,知識改變了命運者,大多是紙上的英雄。這才會有——人間道德文章連篇累牘,宵小猖獗于途無人敢問!
  
  周順昌的一個同鄉朱祖文是個例外,他曾在周順昌被解到京之前,先期到京設法營救,又去定興、吳橋等出籌款,為周順昌完贓。
  
  朱祖文是一名諸生,其祖父曾任都督。他寫了一本日記《北行日譜》,將北上一路上的經過逐一記下。其文朴實生動,繪聲繪色,堪稱古代最好的紀實體文字之一。
  
  日記寫道,他與周順昌的兩位仆人唐元、嚴秀從甦州出發,北上過江,在江邊就看到有錦衣衛旗校群集。船到楊州等候過關卡時,兩個仆人登岸,就有一位長髯公招呼他們:“你們來了?”兩人未答理。該人又說:“你們是甦人。”言語間仿佛是很熟悉的樣子。兩人虛應了兩聲:“是啊,是啊。”那人才離去。
  
  仆人回穿后,告訴了朱祖文,朱大為惊异。
  
  他們一行從清江浦登陸后,有一個差人,騎馬馳過后,忽然又返回來問他們:“你們已經來了?”三人不答。那人也是說:“你們是甦人。”朱祖文虛應了兩聲:“是啊,是啊。”那人才離去。
  
  唐元悄聲說:“听他口氣,像是知道了我們的行蹤。”
  
  朱祖文怀疑這是甦杭織造李實的手下,專門來緝拿六君子親屬的。此時他身上還帶著周順昌寫給北京朋友的信,想燒掉以減少危險,但又怕進京后沒有憑証人家不肯幫忙。晚上住在旅館里,心里正七上八下,忽然有一群人猛擂旅館大門,其聲甚厲。
  
  朱祖文想,這必是緹騎來抓我無疑。再一細听,原來是縣里的衙役來喊里長有事。
  
  抵達北京后,朱祖文考慮到京城正在戒嚴,有必要先找個藏身之所。他來到與他祖父有世誼之交的宗都督家,設想這里可以停留几天。叩開門后,他詐稱是因別的事情到京,請求留宿。
  
  宗都督已過世,長子在外地做官,家中有二、三子在。兩人相視一眼,皺著眉頭對朱說:“此間大非昔比,即戚里侯門,無不惴惴危懼。倘客非其人(假如留宿了可疑人),十家連坐。君以异鄉入吾門,比鄰已有密伺者,君其務就逆旅乎!”
  
  這邊外鄉人一進門,那邊鄰居就有盯著的,看來京中的小腳偵緝隊早已有之!
  
  求一宿而不可得,要求暫時存放一下行李也不可。三人只好返回,在長安道上另尋客舍。
  
  可哪知道,就連旅館老板也是東廠眼線。朱祖文在京中不過呆了十多天,就被盯上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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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旅館老板看他們主仆三人謝絕賓客,又時時密語,不禁起了疑心。一天晚上,居然有一長髯公闖入(看來密探都有一口好胡子),四下里探看他們几人的行裝。
  
  到離開旅館的時候,嚴秀因為計算住宿費,跟老板起了爭執。老板很生氣,几次說出疑心的話來威脅。朱祖文擔心出意外,連忙將一件行李贈送給老板,讓他消氣,這才解除了危机。
  
  這期間,朱祖文還去找過周順昌的好友朱盡吾,想借宿,朱盡吾卻告之“寢所不便”。他又找到自己的好友蔣士衡,蔣失聲道:“此乾坤,何世界,兄奈何自投此地?”蔣還叮囑道,听說東廠針對周順昌特別派了三十余人,專門抓來跑關系的人,萬望小心。
  
  周順昌另一位在京的仆人錢真,后來果然打听出來:“廠衛緝訪果有其人,且五十余輩!”按此計算,那就是派出了300余名偵探,針對六君子的家屬親友進行監視。
  
  十多天中,朱祖文感到找人辦事太難。若不是老鄉,人家輕易不肯見。對方若是老鄉,又怕“番子”早就盯上了。朱祖文萬分警覺,與人會面時,都事先約在古廟中。隨身攜帶的信件,有時“糊于壁間”,有時“粘之敝襪底中。”
  
  他后來到定興縣去借款,專挑荒僻的小路走,但還是沒躲開偵探的堵截。在半路被几個番役攔住,喝叱下馬。當時情況甚危急。朱祖文和和嚴秀在前,把行李交給三人檢查,又東拉西扯的轉移偵探的注意力。唐光趁机把周順昌寫的求助信扔進嘴里嚼掉,這才免于大難。
  
  到吳橋去借款的時候,離北京差不多有700里了,友人仍囑咐千萬不能到鬧市去。
  
  朱祖文嘆道:“世道至此,真可畏哉!”
  
  魏忠賢專權,一方面濫施淫威,以鎮壓之權防人之口,誰也不許說不好;另一方面,又貪功冒賞,要把世間的好處一個人撈完。
  
  按他這種人的習慣思維,功勞不是靠才干、靠勤勉奮斗出來的,而是靠狗仗人勢、巧取而來的。
  
  特別是自天啟五年(1625)坐穩了位置后,無論朝中還是邊境,凡諸臣有功,他必居首功;有賞,他必得其上賞。
  
  天啟六年(1626)正月,袁崇煥獲“寧遠大捷”,努爾哈赤被明軍大炮擊傷,不久郁悶而死。魏忠賢在此事上寸功未立,卻加恩三等。蔭其弟侄一人世襲都指揮使;其侄魏良卿為肅寧伯。心腹黨羽毛也各有賞賜,惟大功臣袁崇煥賞賜卻甚薄。后在輿論壓力下,才升袁為兵部右侍郎。
  
  兵部右侍郎不過是兵部三把手,不知全明朝還有几個用兵能超出袁崇煥的!
  
  越是能干的,就越往后排,這也是庸官用人的特色之一。但是打仗是關系到明朝國運的事,魏閹之流榮華富貴全賴國運,他們這樣用人、這樣辦事、這樣考慮問題,真是蠢到了家,好象就怕明朝不早亡似的——正人君子其實不該憂憤,只管看熱鬧就是。
  
  時隔不久,魏忠賢又進封寧國公,魏良卿加太子太保,4歲侄孫魏翼鵬封平安伯,3歲侄兒魏良棟封東安侯。
  
  真個是:賭徒出身,文盲學曆,一門公候!
  
  你能怎樣?
  
  ——生于濁世,要是太認真了,不等人家把你整死,氣也要氣死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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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袁大人被壓制,完全是功臣之悲。真是賣命的不如玩狗的。
  
  那一仗,打得不容易。魏忠賢提拔起來的兵部尚書高第,在天啟六年(1626)正月得知努爾哈赤大兵出動,聞風喪膽,下令全線撤回山海關,連十多萬石軍糧都扔掉不管了。只有袁崇煥拒不從命,決心獨守一座孤零零的寧遠城。
  
  正月下旬,努爾哈赤率6萬余八旗健兒逼近寧遠城,號稱20萬大軍,而袁崇煥麾下守城的明軍僅有2萬。袁崇煥寫血書誓與城池共存亡,將城外居民動員進城,房屋糧食燒毀,堅壁清野。
  
  寧遠城上,還置有11門西洋“紅夷大炮”,嚴陣以待。這紅夷大炮,是購自澳門、由葡萄牙制造的新式大炮。
  
  二十四日,后金大兵擺開攻城架勢,袁大人紋絲不亂,只與一名來“天朝”辦事的朝鮮國翻譯韓瑗在城頭閣中,談古論今,大有諸葛孔明之風。
  
  “俄頃放一炮,聲動天地,瑗怕不能舉頭。崇煥笑曰:‘賊至矣!’乃開窗,俯見賊兵,滿野而進,城中了無人聲。”(朝鮮李星齡《春坡堂日月錄》)
  
  寧遠,仿佛一座深不可測的空城。
  
  總攻開始后,后金軍人馬有重鎧,前鋒有戰車。一時箭飛如蝗,寧遠城上,箭簇密如刺蝟。
  
  待敵逼近,明軍的西洋大炮開始發言了,每炮一響,煙霧飛騰,后金軍里必是一片死傷。
  
  但后金軍拼死的勁頭也真是了得!有少數戰車沖到了城下的炮火死角,突擊隊員開始猛鑿城墻。時間不長,就有三四處地方被鑿通,情勢危矣!
  
  袁大人穩如泰山:你有拼死精神,我有經濟規律。他命人把官庫中僅有的一萬兩銀子搬上城,凡擊倒一敵,當場即賞銀一錠。士卒精神大振,無不用命,有面中流矢亦奮勇不退者。
  
  袁崇煥還親自挑土堵塞缺口,一不小心中箭受傷,就撕下戰袍一角裹上再干。主將如此,士卒哪里還肯退后!
  
  明軍還將一些被褥里包上火葯,從城頭扔下。當時正是寒冬腊月,估計后金的后勤保障也不大好,一見有免費的好貨就紛紛上去搶奪。待城頭一放火箭,下面的被褥立刻騰起一片火海,后金戰車盡被燒毀,人也燒死不少。鑿城運動完全失敗。
  
  這一天一直打到夜里二更,“城上一時舉火,明燭天地,矢石俱下。戰方酣,自城中每于堞間,推出木柜子,甚大且長,半在堞內,半出城外,中實伏甲士,立于柜上,俯下矢石。如是屢次,自城上投枯草油物及棉花,堞堞無數。須臾,地炮大發,自城外遍內外,土石俱揚,火光中見胡人,俱人馬騰空,亂墮者無數”。努爾哈赤見城下戰士死屍枕藉,心為之沮,只得收兵。
  
  第二天,再來一遍。努爾哈赤親自督戰,集中大股兵力攻城。袁崇煥登上城樓了望台,監視后金軍動向,等到后金軍沖到逼近城墻的地方,才命炮手瞄准敵人最密集處發炮。“炮過處,打死北騎無算”。
  
  這一天,后金陣中有一位非常重要的人物中炮(具體是誰不明),有關史料均有提到:炮擊“並及黃龍幕,傷一裨王。北騎謂出兵不利,以皮革裹屍,號哭奔去。”(《薊遼經略高第奏報》)“奴賊攻寧遠,炮斃一大頭目,用紅布包裹,眾賊抬去。”(張岱《石匱書后集》)
  
  据推測,正在督戰的努爾哈赤大概也是在這一天負了傷。
  
  無敵八旗,此時已被明軍嚇得魂飛膽喪,任憑軍官如何揮刀督戰,一到城下掉頭就跑。這一天,激戰最為慘烈。到晚上,后金軍基本上是不行了。
  
  第三天,正月二十六日,后金軍雖然還圍困著寧遠,但都離得遠遠的。一靠近,西洋大炮就是一頓猛轟。
  
  努爾哈赤完全沒了主意。后來偶然發覺附近的覺華島上有人煙,就派大部兵力去攻打。島上有七千明軍,是負責看守島上糧草的。由于裝備不足,且是水軍,戰斗力不強,最后全部陣亡。努爾哈赤心里才算是稍微平衡了一點兒。
  
  大戰三天之后,努爾哈赤知道斗不過袁崇煥,只得撤軍。到二月上旬,大軍全部撤過遼河以東。袁崇煥“憑堅城、用大炮”的守城戰朮大獲全胜!
  
  當初“寧遠被圍,舉國洶洶”。如今寧遠捷報一到,京師士庶,空巷相慶。天啟也下旨稱:“此七八年來所絕無,深足為封疆吐氣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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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天啟七年初,后金皇太极發兵攻朝鮮,約6萬大軍跨過鴨綠江,把朝鮮一舉打服。
  
  這一時期,袁崇煥一面與后金議和,一面爭取時間抓緊修建錦州,中左所和大凌河三城,把防線向前推進170里。天啟也完全贊同這種暗渡陳倉的辦法。
  
  皇太极發現了明軍的這一動向,覺得三城若是建完,無异是釘在自己腦門上的三顆釘。于是就沉朝鮮大胜利之机,發6萬大軍,從沈陽出發,渡過遼河,于五月十一日包圍錦州。
  
  明軍守衛錦州的是趙率教、守衛寧遠的是滿桂等人,袁崇煥在寧遠指揮全局。袁崇煥一貫主張“守為正著”,以堅城厲炮,對付后金鐵騎攻城,是以強項對弱項。因此各城只須守住,不須救援,不給敵人野戰的机會。
  
  天啟也很贊同這一戰略,並且他還看好寧遠才是山海關的屏障,責令袁崇煥本人不得離開寧遠一步。這樣即便錦州失守,寧遠也決丟不了,從而動搖不了根本。
  
  在寧錦一線,天羅地網就這麼擺下,等魚上鉤。
  
  皇太极這人,比他老子努爾哈赤的功夫差得遠,在24天之內,與明軍大戰3次,小戰25次,一點兒便宜沒撈著。其間在錦州和寧遠來回跑了一圈兒,兩圍錦州,攻而不克,中間又偷空去了一趟寧遠,就更不能得手了。
  
  比較慘的是六月四日第二次打錦州。明軍用西洋大炮、火炮、火彈和箭、石組成火網,后金軍連城墻邊都靠不上。
  
  后金突擊隊員冒死以車梯強渡護城壕,被火炮轟死無數,城下屍積如山,一仗就死了3000人。士卒回營后,抱頭大哭,如喪考妣。
  
  皇太极知道再打也是白死——繼承了皇位不一定能繼承天賦,何況老爹都打不贏袁崇煥。當天夜里,就撤軍了。
  
  此為“寧錦大捷”。
  
  在兩次大捷中,天啟皇帝頭腦相當清醒,用人不疑,指揮若定。后勤、兵員保障都很及時。要是給他記個功,那還差不多。
  
  但此次魏忠賢又貪天之功為己有,還指使其黨羽攻擊袁崇煥“不救錦州為暮氣”,汙蔑袁崇煥與后金議和導致朝鮮被攻。甚至連撤消寧錦防線的議論都出來了。袁崇煥不服,上疏乞休。
  
  天啟這時候也翻了臉,不承認自己曾同意議和。袁崇煥只能凄涼返鄉,回到東莞水南,
  
  到七、八月間論功,舉朝又是盛贊魏公公英明,吏部尚書周應秋稱:“廠臣壯志吞胡,赤心報國……將洗三朝未雪之恨,褫十年匪茹之凶。偉哉,浴日補天!允矣,安內攘外!”其余的,也大都是這個調子。
  
  順理成章,魏氏一門又是一番厚賞。魏良卿甚至封成了太師,這叫什麼事!就連張居正也只是在臨死前几天才得到這份榮譽。
  
  螞螂之子,翻為太師!
  
  天下沐猴而冠者何其多也,不過像這樣低劣的猴,像這樣嚇人的冠,大概三千年中絕無僅有。
  
  那時,首投魏忠賢的閹黨分子霍維華,已經當到了兵部代理尚書。他從其愛妾的弟弟那里听說,天啟已病入膏肓,活不長了,就起了背離閹黨之心,想悄悄為自己謀個退路。于是上疏,請將給自己的恩蔭,轉給袁崇煥。氣得魏忠賢矯詔罵他:“好生不諳事體!”
  
  老魏哪里知道,霍維華要的就是這一效果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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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魏忠賢不僅要搶軍功,其他的功勞——緝奸功、殿功、陵功等,一樣也不放過。
  
  天啟六年三月,遼東人武長春在逛妓院時,一時高興放了些狂話,講到了遼東邊境明軍與后金軍作戰的情況。他哪知道,就是在窯子里也有東廠眼線,結果被東廠逮入詔獄。
  
  只要落在了許顯純的手里,老母雞也得變成鴨。一頓嚴刑拷打之后,武大嘴承認了自己是后金奸細。恰在此時,明軍在遼東前線有小胜,捷報馳入京師。許顯純趁机為魏公公邀功,上疏說:“長春敵間,不獲且為亂,賴廠臣忠智立奇勛。”說這個間諜要是不抓住,那得惹出大禍來,全賴魏公公大智大忠立下奇功!
  
  這功立得也确實夠奇的。天啟一高興,封魏良卿為肅寧伯,賜宅第、庄田,頒鐵券。吏部尚書王紹徽還嫌這不夠,趕緊獻媚,說應該追封魏公公的祖先。天啟就一口氣追封魏忠賢的四世祖先為肅寧伯,這才叫“祖墳冒青煙”了。
  
  可怜這武嫖客,一張臭嘴惹來身受磔刑,連骨骸也回不了家鄉了,只便宜了魏忠賢一門老小。
  
  但也有另一種說法,是說武長春确為后金奸細。后金的諜報工作是由明朝降將李永芳負責的。他每月花銀一百兩,收買與明朝遼東官員素有交往的劉保,令其按月遞送情報。更有甚者,為了刺探軍情,他還派了自己的女婿武長春,“出入京師,窺探消息,謀為不軌。”(《三朝遼事實錄》)
  
  武長春在明萬曆四十六年,也就是后金的天命三年(1618)開始當間諜,混了一個明軍的假身份,以催餉為名潛往京師。天啟元年(1621)后金攻陷遼陽后,武長春一度私自回到山海關,后又受命返回京師。
  
  其時,李永芳托人攜銀700兩交給他,令他在京活動。其任務是:只要拿到有价值的情報,就馬上送到“山東平度州陳一敬家”。武長春為了便于在京城潛伏,特意買下了窯姐兒李鳳兒,在楊美竹斜街馬家坊租房住下來了。
  
  此間,武長春收買明官季應誠、李廷柱、周應元、李廷棟、薛應魁等人,花費白銀1400兩;又冒頂楊武舉的履曆,鉆營謀個守備官職,意圖掌握兵權,充作內應。寧遠之役打響之前,武長春又潛入寧遠,但見明軍防范不是一般的嚴,連街道小腳老太太都在參與肅奸,沒辦法只得逃往回京。后被東廠緝拿歸案,凌遲處死。
  
  這個說法,言之鑿鑿,似乎更可信一些。但是別忘了,許顯純就是干這個的,不把口供做得像模像樣,他哪能輕易騙過皇帝?
  
  就算第二種說法是實,抓到一名間諜和打贏兩場保衛戰,功勞孰大孰小?封侯的到底應該是誰?一望而知。可魏公公喜歡功名啊,那就什麼好處都得是他的。
  
  就連天啟皇帝完婚,魏公公也有蔭封,不知他這“空前絕后”的老家伙對這有什麼功?
  
  此外,凡是重大工程完工,魏公公都少不了有封賞。天啟五年(1625)正月,泰昌帝的慶陵修好,魏忠賢蔭都督同知。天啟六年(1626)九月,皇极殿落成,魏忠賢晉升“上公”,加恩三等,賜田二千頃。就連王恭廠大爆炸,都有人上疏請論魏忠賢“救火功”,結果還真的就有封賞。
  
  這樣的冒功無計其數。真個是“今日蔭金吾,明日拜崇侯”,“一門之內,錦衣三十余人,公侯七人”,雞犬鴨鵝,一齊升天!
  
  整個魏氏家族,只要能沾點兒親的,叔侄孫甥,無一不封。魏良卿原來不過是一市井佣夫,也就是街邊找零活兒干的民工,后來又賣過菜。到今日,封伯封侯,加太師、賜鐵券(免死牌)、乘大轎,又代皇帝去祭天、祭祖宗。以致天下人都疑心:魏公公這不是想要篡位了麼?
  
  這個魏良卿的發跡史,史上獨一無二,可列為中國曆史上最“成功”的一位民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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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對于魏忠賢的曆史作用,在明末就已有定評,閹黨殘余在南明小朝廷時期,雖也曾一度翻案,卻只能越描越黑。
  
  但是近些年來,國人思維日漸活躍,有些年輕人喜歡做翻案文章。不管是現代思維也好、是逆反心理也好,總想說魏忠賢沒有那麼坏,且有治國能力;說東林黨無能且小肚雞腸,甚至說天啟時代的東林黨人私德也很糟糕,與閹黨半斤八兩。
  
  這些新鮮之論,不過是逞一時口舌之快。想要徹底翻掉這個案件,一是要有証据,二是要合邏輯。
  
  東林黨固然有偏激和策略失誤的問題,但作為政府官僚,絕大多數是正人,能夠做到清廉、愛民、不諂附惡勢力。在任何時代里,能做到這三點,就是好官,無須其他技巧技能或者風度。他們雖然迂腐、固執、對人品要求太苛刻,但這些,都不是罪惡!
  
  東林的六君子也好,七君子也好,若有一人像閹黨那樣半斤八兩,何至于被追比長那樣也交不夠錢?他們不過是退休官員,無權無勢,又怎麼能贏得百姓舍命保護?
  
  設身處地地想,我們自己大多都愿意“父母官”是個好官,恐怕沒有什麼人喜歡官員越坏越好。如果有人喜歡,其身份大抵是開發商或包工頭,那也無須來關心這段曆史了。
  
  所以我說,有一種東西叫公論,這東西就是曆史的慧眼。是非善惡,瞞得了一時,瞞不了一世。
  
  我們再來看看魏忠賢的作為。他在政治舞台上竄紅有七年時間,真正當國有兩年多一點兒。這個人,究竟有哪些經天緯地之才,我看不到,也推論不出來。
  
  前面我已講過,他所干的,無非是殺忠臣、驅良將、哄皇上,霸朝堂。對忠良的戧害,起的是離散人心的作用。對大明來說,罪莫大焉!朝中烏煙瘴氣,朝廷的公信力也就貶值到一文不值,社會逐漸呈現解體之勢。要知道:民心散易,復聚難矣。
  
  一個代表公平正義的朝廷,卻以無上權威干了那麼多坏事,那不是皇帝下個罪己詔或者新君即位就能洗白了的。
  
  人心是白紙,你的點點滴滴惡跡,都記得一清二楚。民眾對朝廷的認同感一旦完全消失,政權也就如沙上筑塔,眼看著就是——“倒了!倒了!”
  
  草民我极力想在曆史的邊角里,找到關于魏忠賢對明朝做的好事實事。但沒有。沒有就是沒有。一個人若是好,不是某史家的一枝筆就能埋沒掉的。況且,古代人的“史筆”,也不像我們想的那樣可以隨心所欲。
  
  我在這里把史料上記載的魏忠賢做的“好事”,盡可能地湊一湊,看他是否功大于過,或者可以兩相抵銷。
  
  一、魏忠賢救火。天啟六年,御馬草場——天師庵草場失火,火勢凶猛。魏忠賢親自督率內外官員救火,三日方把火扑滅。据說他還親自端盆澆了水。但是,當今也有史家認為,他大可不必親自動手,其目的還是出風頭、想撈取封賞。
  
  二、魏忠賢節約。他曾經下令取消后宮長街的路燈,以此節約燈油。但也有人認為,這樣做,是為了方便他和他的爪牙晚上在宮里干坏事。
  
  三、魏忠賢搞舊城改造。由于萬曆怠政,紫禁城內多處建筑頹敗荒涼,內金水河也好完全淤塞,成了互不連接的小水洼。魏忠賢親自抓改造,將破敗建筑修理一新,金水河也得以全部疏通。
  
  四、魏忠賢為前線籌集馬匹。遼東戰事吃緊,急需馬匹,但這個問題一直難以解決。魏忠賢為國分憂,想了個好辦法。依明朝舊例,大臣有特殊貢獻者可賜給在宮中騎馬的特權,不過,作為條件,騎馬者逢年過節要向皇帝進獻好馬一匹。魏忠賢就一下子賜給几百名太監在宮中騎馬的特權,而后就不斷地降諭旨進馬,逼得這些太監直罵娘。
  
  當然,人家也不是吃素的,你要馬,我就花少少的錢買一匹老馬病馬來應付。馬匹交到宮中后,又沒有人好好喂,等分配到前線的時候,那是隨到隨死,哪里做得成什麼戰馬?倒是可以常見軍士們改善生活,大嚼馬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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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五,魏忠賢對待公文非常“認真”。 魏忠賢的官職是秉筆太監,但他同時又是個文盲,這一對矛盾集中在他身上,卻也沒難倒他。《酌中志》說“魏逆不識字,從來不批文書”。他看文件,掌握朝中大事,是靠听人家朗讀。由于他“頗有記性”,又“擔當能斷”,所以他比天啟還是要“勤政”得多。
  
  可是,一個不稱職的人驟居高位,拋開黨爭的偏見不說,就他那點兒能力,在政務上也常出笑話。天啟六年初,兵部請示,要把薊鎮鎮虜關的提調(武官名稱)董節,升為都司僉書銜,兼管一個軍事單位的“游擊將軍”事務。可是,報告到了魏忠賢這兒,發現了有問題。他了解到,提調這一級別與游擊將軍之間,中間隔了一級。此人為什麼會跳級擢升?他認為必有隱情(行賄了),于是降旨責問。
  
  兵部很快就有了解釋,說都司僉書一職曆來很少有“實缺”,就是說這僅是一個官級,往往沒有可以實際負責的事務,所以提調一級的武官任滿升職,都以都司僉書一職兼管游擊將軍的事務,這是慣例,並非跳級。
  
  但魏忠賢是不肯認錯的——上級領導怎麼能有錯兒?他矯詔把兵部主管武官人事的職方郎中余大成削籍為民,把人家的干部資格都給剝奪了。兵部尚書王永光急了,再次說明情況,為余大成講情。但魏忠賢還是不听,訓斥兵部,今后提拔武官要“循級序升,不得越次兼管”(《明熹宗實錄》)。
  
  此謂典型的“以不知為知之”。
  
  在這前后,還有一件類似的事,倒霉的是閹黨的一個小嘍啰——禮科給事中李茂恆。李茂恆寫了一份奏疏,里面有一句話是“曹爾楨整兵山東”。 魏忠賢一听:不對!這個曹爾楨剛給我送過一個大紅包,我給了他山西巡撫的位置,他原是民事行政官,只有到山西當巡撫(軍民都管)才可能整兵,怎麼在山東就整兵了?哼,讀書人,連山東山西都分不清。在“領導班子”朱批的時候,他就吩咐要批評一下。
  
  偏偏這個小小閹黨李茂恆,非要堅持原則:我他娘的就是沒錯!上疏辯解說,曹爾楨原為山東布政使(民事省長),雖然已經升職山西,但還未到任,不可能在山西干什麼事。而年初遼東有警(皇太极要挑釁),兵部曾經令曹爾楨督促地方部隊戒備,所以說“整兵山東”沒什麼錯兒。
  
  這一說,還得了!這不等于說我魏某人是白痴麼?于是魏忠賢矯詔,斥責李茂恆“不恭”,也給削了籍。對李茂恆來說,是九十九個頭都叩了,就差這一個不肯叩,好不容易混成個閹黨,卻把前程給毀了。
  
  以上所列,就是魏忠賢屈指可數的“政績”。要說他有才能,也就這一點兒。須知,干部選用,必由正道,是千年可循的規律。天啟把這樣一個文盲加流氓的人硬給提到國家中樞位置,能干成什麼樣,那是可想而知的。
  
  上述的救火、節油等等,可以說的确是政績。但他一個伙食科長出身的太監,未經過從政的必要訓練,也沒有從政的眼光和胸襟,目力所及,也不過就是宮里的那點兒事。“朝菌不知晦朔,螻蛄不知春秋”。民生、吏治、邊防,這關乎大明興衰的三要素,他怎麼能弄懂?又怎麼來管?
  
  大明這輛瘋狂馬車,在他的驅趕下,不朝懸崖狂奔才是怪了。
  
  魏忠賢,究竟好在哪里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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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樓主| dacota 發表於 2009-12-23 02:41:26 | 只看該作者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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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曆史在急轉彎處,常有這樣扑朔迷離的環節,言人人殊,讓我們后世的人看得很迷惑。
  
  一種說法是,魏忠賢向張皇后打招呼被拒之后,張皇后馬上勸天啟趕快召立信王。天啟倒不急,說:“魏忠賢告訴我,后宮有二人怀孕,他日若生男,就當是你的兒子,立為皇儲。”
  
  張皇后說,這樣絕對不可!她把道理一擺,天啟也明白了這里面的利害,立刻祕密召見了信王(見紀昀《明懿安皇后外傳》)。
  
  事情假如是這個樣子,那麼,張皇后是怎麼几句話就把天啟給說動了呢?很簡單,只須說一句就可,即“謹防有人狸貓換太子”。
  
  但另外一種說法來自劉若愚,似乎更為權威。他說,十一日天啟召見信王,是出于王體乾、魏忠賢的一手策划(《酌中志》)。
  
  那麼,這就怪了!魏忠賢究竟有沒有“异志”,是否曾圖謀篡立?顯然成了個問題。
  
  關于他有“异志”的說法,史書上可說是五花八門。除了前面提到的之外,還有說他想公開搞武裝政變的。
  
  一是說他曾與掌錦衣衛的田爾耕商議政變,田爾耕沒膽量,只是唯唯。于是魏忠賢只好作罷。
  
  還有說他曾與兵部尚書崔呈秀商量過此事,崔呈秀躊躇再三,說了一句:“恐外有義兵。”(見《明季北略》)甦州民變,前車可鑒啊!
  
  這兩個說法,就算是有,也僅止于密室謀划,其余未見魏忠賢有任何异動。他訓練的“武閹”人數最多時達萬人,常備的精兵也有三千,可隨時出入宮禁。但在這一時期,沒見他有特殊的調遣。此外他也沒跟各封疆巡撫打什麼招呼。
  
  可以解釋得通的是,他确實曾有“异志”,但攝于民意,同時技朮層面也不好處理,所以頗感猶豫。最終考慮風險太大而作罷,轉而順從大勢,以求個平穩結局。
  
  魏忠賢做了這樣的選擇,有人說他是忠于天啟的,不可能謀逆;也有人說他畢竟是小人物,根本無法應付變局。
  
  其實,他已經不是小人物了。能有板有眼地剿滅政敵、控制全部官僚集團,有這樣神通的宦官,明朝僅此一位。他既然能做到這些,就能考慮到“天啟之后”有巨大的不可預見性。必須有個適當對策。篡與不篡,一個有“找死”的風險,一個有“等死”的風險,他最后選擇了風險較小的一種。
  
  這也是一種謀略,只是有誤區——他以為自己即使保持不住一人之下的位置,總還能保持個晚年榮譽吧?
  
  老賊被自己給自己戴的神聖花環給迷惑住了。什麼先帝信任、位极人臣、朝臣擁護,這些東西在下一個時代好使嗎?
  
  他忘了自己在掃蕩東林時是何其毒也。作完了惡,還想“軟著陸”,那可能嗎?
  
  坏人也許想不到自己在群眾眼里有多坏,尤其像魏忠賢這樣天天听歌功頌德的人。
  
  他既然定下軟著陸的方略,當然就要在最高權力過渡時盡心盡力,以求給未來的新君一個好印象。
  
  ——官還不打笑臉人嘛。
  
  那麼信王的情況如何呢?
  
  据記載,天啟召見信王的時候,凝視了弟弟許久,說道:“弟弟如何這麼瘦?要善自保重。”(《明宮詞》)
  
  信王跪在御榻前,只是哽咽,不能作答。
  
  天啟又說:“吾弟當為堯舜。”
  
  信王萬沒想到召見是這一層意思,大懼,說:“陛下出此語,臣罪該萬死!”
  
  天啟已經顧不得玩虛禮了,先囑托要“善視中宮(好好待你嫂子)”,又囑咐“魏忠賢宜委用”。
  
  信王知道,儲君可不是好干的,掉腦袋的概率非常之大。他听完了吩咐,心里惶惶,不想多待,連忙叩頭退出了。
  
  也有人說,就在信王推辭的時候,張皇后從屏風后出來,急切道:“皇叔義不容辭,事急矣,恐生變故!”信王于是接受了遺命。
  
  這個說法,不妨視為小說家言,不一定有,但很逼真。
  
  信王為何要如此戰戰兢兢?
  
  因為他看清楚了:全明朝千萬人命運的砝碼,此刻,就是他朱由校的一顆腦袋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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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信王朱由檢,是泰昌帝的第五子,與天啟同父异母,生母是劉氏,天啟叫他“五弟”。
  
  信王生于萬曆三十八年(1610)十二月,比天啟小5歲,時年17歲。母親劉氏初入太子宮時身份是“淑女”,后來失寵郁悶而死,死時才23歲。那時泰昌帝還是太子,把一個老婆給氣死了,怕老爹萬曆責備,就悄悄埋在了西山。
  
  由檢那年才5歲,太子常洛把他托付給李選侍“西李”撫養,后來西李生了個女兒皇八妹,由檢又轉給另一位李選侍“東李”撫養。東李是個正直的女人,對由檢人品的形成有相當不錯的正面影響。
  
  起碼由檢在生活上是嚴謹的,不像哥哥那樣浪蕩。東李后來在天啟元年封了庄妃,由于為人正直,沒少受客、魏的欺負。東李常常跟由檢講起魏忠賢服飾逾制、不成體統的事,憤恨异常,這給由檢也留下了深刻的印象。
  
  庄妃死時,信王由檢十分悲痛,在他心里是把東李視為生母的。
  
  由檢在天啟二年封王。他處境變好了,越發地思念生母劉氏,曾派近侍太監悄悄去西山祭奠,還叫人畫了母親的像置于室內。
  
  由檢于天啟六年遷往信王府邸。天啟七年二月大婚,娶了南城兵馬司副指揮周奎之女為妃。
  
  由于幼時教養比較好,因此他與天啟截然不同,史稱“智識深遠,寡言笑”(《稗說》),是個城府很深的人。
  
  當時內廷太監都很怕他,連魏忠賢對他也頗為忌憚,曾經派人去試探信王,故意在他面前說魏忠賢的坏話。
  
  信王雖年輕,這點兒貓膩還是唬不住他的,就假意斥責道:魏公公有輔佐之才,連皇上都很眷怜他,何況我以后還要借重他,你休要在此妄言,否則招禍!
  
  密探照此回了話,魏忠賢不免得意,也就不再把信王放在心上。
  
  天啟五年后,魏忠賢已搞定了外廷,氣焰愈張,信王也就更加謹慎,深自韜晦。等到天啟病倒后,他干脆就假裝有病不去朝謁了。
  
  這個未來的皇帝,在登极之前,竟然長期不在明朝的政治中心之內!
  
  為了掩飾得更像一些,他還帶攜帶小宦官,微服到街市上亂逛,隨便什麼雞毛小店都能進去歇歇。
  
  這個王爺,太沒樣子!估計魏忠賢的耳目也就是這麼匯報的。這就是信王的韜略。他的原則是:只要安全就行,現在除了忍,還能怎麼辦?
  
  當然,深入民間也並非浪費光陰,他耳聞目睹了老百姓對魏忠賢的憤恨之態。這對他將來的政治搏弈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。
 大明悲喜交集的一天終于到了。
  
  八月二十日,天啟病危。上午,太監李永貞御前請安,得知天啟鼻中流出非血非痰之物。下午,醫官又到御前問安,据此症狀開了葯,但終是回天乏朮!
  
  到二十二日上午,閣臣黃立极、施行鳳來急請信王“入視疾”,由校匆匆進宮去看了看彌留之際的哥哥。据說,此時張皇后對他有所叮囑。
  
  下午申時(四點鐘左右),天啟駕崩,時年23歲。
  
  天啟死亡的這個時刻,史有明載,得到現代史家公認,但《明熹宗實錄》、《酌中志》、《三朝野記》均稱天啟二十一日就已宴駕,諸閹祕不發喪,到第二天消息陸續走露,才由張皇后發懿旨公布中外。但這一說法,据當今專家說不能証實。
  
  可以肯定的是,當天黃昏並未發喪,魏忠賢需要有一小段時間來考慮對策。等到了晚上,他惶亂無主,想急召崔呈秀、田爾耕進宮來密商議,但苦于“宮禁門鑰,宿衛之士森然”,外人根本不可能在夜間進來,只得作罷。
  
  時間在一點點流逝,可謂一刻千均!魏忠賢既已決定順從,就不敢擔負“祕不發喪”的罪名,只得硬著頭皮向張皇后請示,皇后馬上傳出懿旨:“奉大行皇帝遺命,速召信王入宮!”
  
  寥寥數字,預示著自這一刻起,大明朝已然天翻地覆了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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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天啟算是個短壽的皇帝,但卻當不起“英年早逝”四個字。七年在位,一派昏亂,除了在處理遼事上尚有可取之處外,內政上的種種措置無异于自殺。以皇帝之尊,為群小開道,張頑豎之焰,寒正臣之心。臨死前召見大臣,還不忘叮囑“魏忠賢、王體乾恪謹忠貞,可許大事”(《明熹宗實錄》),企圖將他一手扶起來的閹豎集團保持到“后天啟時代”。
  
  最可怪者,是死前還要交代后繼者“當為堯舜”!明末從萬曆開始,几乎每個皇帝在交代后事時,都有這個話。若他們真有此遠志,為何又自己又要花天酒地?中國的“名”與“實”,其背離之遠,有時真是令人瞠目!
  
  張皇后懿旨一出,才算把這個荒唐年代終結了。魏忠賢為向新皇表示忠心,連忙親自奉懿旨來到信王府,一見信王,就伏地大哭。信王已全都明白了,也忍不住哭泣。
  
  魏忠賢恭恭敬敬將懿旨交與信王。信王仔細看了上面蓋的印,确認是真貨無疑。
  
  他剛要起身進宮,忽又想到:魏閹的勢力遍布宮中,如果這是想把他誘進宮中殺掉,策動政變,這一去豈不是踏上不歸路?
  
  更深人靜,信王越想越怕,就托詞道:“天未明,諸大臣又尚無一人入值,我怎能倉促入宮?當宣懿旨、啟禁門,召見諸勛戚大臣等入宮,議大行皇帝喪禮。我德望俱薄,豈敢嗣位?當听勛戚大臣之意,共推賢德親王入繼大統。”
  
  信王拿定了主意,就是不入險地。魏忠賢此時倒沒有貳心,知道信王是個有主意的人,不能強求,只好自己先返回。
  
  后半夜,諸大臣都接到了訃告,天一亮,廷臣們就全都趕到了皇极殿前,准備參加喪禮,卻見殿門有值門太監阻攔。有人便大聲向太監發問:“皇上有遺詔否?”
  
  見人情洶洶,魏忠賢只得出來,正式宣讀了遺詔,並說:“已有懿旨速召信王入內,容再議。”
  
  大臣們一听就嚷開了:“信王賢德,以弟承兄入繼大統,天下服其賢久矣,何必再議!”
  
  于是閣臣黃立极、施鳳來和英國公張惟賢等立即趕往信王府勸進,信王見大臣已經知道了消息,才答應嗣位。
  
  皇帝升天,是個大變故,諸閹惶惶如喪家之犬,一切事宜似乎都茫無頭緒。
  
  皇极殿前仍是一片混亂,有太監出來告訴廷臣應穿喪服。廷臣連忙退去,回家換好了喪服再匆匆趕來。
  
  等人集齊,卻又有太監出來通知:現下還未到“成服”之時,諸位還是要穿常服。
  
  大家只好再回去換衣服,如是,在路上奔走三四次,都累得氣喘吁吁。
  
  我國從漢代起,就有所謂“哭臨”儀式,即皇帝喪忌之日,群臣臨殿旦夕各哭十五聲,以示追悼之意(《史記*孝文本紀》)。
  
  明代也繼承了這一傳統。朱元璋死后,建文帝怕出現混亂,還特地讓禮部制定了有關禮儀,規定京官在聞喪的第二天,身著孝服,頭戴烏紗帽,系黑角帶,赴宮內听遺詔。然后一律在本署辦公室內“齋宿”(和老婆分開住),早晚在靈位前哭。三日后“成服”,也就是穿喪服,早晚去殿上哭臨,一直到下葬而止。成服27天之后服除。
  
  天啟死后,宮內混亂,連這些祖制都差點兒給忘了,所以才有這顛三倒四的場面。
  
  等眾臣再次換好衣服回來,殿門仍未開,也未有哭臨活動開始的跡象。眾臣哀求值門太監多時,才得入內,大家在殿上哭了一回。
  
  此時,王體乾、魏忠賢也在哭臨的行列里。禮畢,只有王體乾發話,叫禮部准備喪禮。而魏忠賢則眼目紅腫,一語不發,顯是方寸已大亂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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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群臣哭臨完畢,陸續退去。魏忠賢這才緩過神來,急召兵部尚書崔呈秀入內。
  
  這個細節,在《明史》里是這樣記載的:
  
  內使十余人傳呼崔尚書甚急,廷臣相顧愕眙。呈秀入見忠賢,密謀久之,語祕不得聞。或言忠賢欲篡位,呈秀以時未可,止之也。
  
  這是說,估計魏忠賢在這個最后關頭意識到不對,想實施篡位方案。但崔呈秀認為時机尚不成熟,因而作罷。
  
  但《玉鏡新譚》卻引了《丙丁紀略》的另一個說法:
  
  忽有數內臣,招呼兵部尚書崔家來。百官相顧錯愕,齊聲云:“所言公(公事),當與眾公言之(公開商議),天下事豈呈秀一人所可擅與耶?”于是,呈秀不敢應命,而忠賢失意(沒了主意),無所措手足。
  
  《玉鏡新譚》是小說家言,不及《明史》來得權威。我個人也認為,魏忠賢固然心慌意亂,但余威猶在,還不至于被群臣的議論所嚇住。他在最后一刻企圖扭轉大勢,是完全可能的。
  
  魏忠賢的老搭檔客氏在這一天,也毛了手腳。她還不如魏忠賢,魏是堂堂的內廷首腦,而她卻沒有任何合法職務,在宮里待是非法的。天啟一死,宮中就不大可能有她的一席之地。想到這個,她不是為自己想退路,而是以市井貪婦之心,干了一件愚不可及的事。
  
  她把自己的兒子侯國興喚來,叫他趁亂把宮中的珍寶搬一些回家去。這樣,后半生的吃喝用度也就有指望了。
  
  侯國興比他老娘要明智一點兒,心想皇帝一死,老娘的地位就不比以往了。這麼干,萬一被抓住,風險太大。但是,這些寶貝如果不偷,今后可能將永無此机會。想來想去,還是找了魏良卿合謀同盜,一旦有事,還有他叔叔魏忠賢給擋一擋,不會有大事。
  
  這魏良卿也未脫市井貪婪習氣,一听就欣然同意。兩人找了客、魏的兩個心腹宦官幫忙,不到半日,竟把宮中的稀世珍寶盜走十之三四,遠超過了客氏的設想。
  
  管庫太監發現侯國興在盜寶,便要來抓,但見有魏良卿也在內,又都不敢下手了,任他搬去。畢竟魏忠賢還在其位,惹不起。
  
  兩人盜寶成功,不禁歡天喜地。
  
  小人之卑鄙貪婪,往往不可理喻。都死到臨頭了,還要自己給自己套絞索。
  
  在二十三日這一天,內閣次輔施鳳來,安排禮部把即位與哭臨的儀注送入宮中,又令禁軍的軍官帶領所部士卒,上街站崗,從皇城內一直擺到十王府前,以備不虞。
  
  然后文武百官員都一古腦擁到信王府去“勸進”,禮部三上“勸進箋”,照例是三勸兩讓,把那套虛禮一遍不少地演出一番。信王先是禮讓,直到接了第三道勸進箋,才表示“勉從所請”。
  
  二十四日五鼓時分,閣臣勛戚先到信王府,接了信王來到宮內靈柩前,宣讀遺詔。讀畢,新君在群臣簇擁下受了遺詔,換上皇帝衣帽,拜過天地祖宗,然后往龍椅上一坐,這就算登极了。
  
  這天,魏忠賢也派了司禮監太監兼忠勇營提督涂文輔,一道迎信王進宮。
  
  現下雖是大局已定,朱由檢仍不敢大意,想起張皇后前几天曾叮囑過他“勿食宮中食”(《思陵典禮記》),便在袖中塞了岳父周奎家做的面餅,才隨眾臣進宮去做皇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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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登极儀式也顯得很混亂。三大殿自從萬曆二十五年(1597)前后被燒毀以后,到天啟七年(1627)八月二十日才修復完畢,五天后,就在這里舉行登极大典,鴻臚寺官員簡直忙昏了頭。各司儀官員分為東西兩列,還未排好隊時,新皇就已身著冠冕來到了建极殿。
  
  這時,奉命去南郊查看祭天准備的魏良卿恰好歸來稟報,朱由檢大聲答道:“知道了!”其聲音十分威嚴。然后,在眾官擁護之下來,穿過中极殿,來到皇极殿,登上九級御階。
  
  新天子在御座前停下,喝退了立在御座旁的兩名太監,正式登极。
  
  從這一天起,他就開始精心构筑一個內斂、但卻令人敬畏的形象。
  
  這個突然當上了皇帝的人,不得不萬分謹慎。他在名義上是天下第一人,但無論宮中或朝中,都沒有他的基本勢力。目前,他几乎是一個人踏進了魏忠賢苦心經營了7年的地盤,說得嚴重一點,此刻是連生死都掌握在人家的手里。
  
  二十四日這一晚,他忐忑不安,不僅不敢吃宮里的飯菜,連覺都不敢睡。
  
  漫漫長夜,秉燭獨坐。
  
  無上的權力和脆弱的個人,构成了某種凄清的效果。
  
  危險,就潛藏在夜色中的千萬間屋宇中。朱由檢目光炯炯,環視四周。
  
  忽然,他看見一個太監佩劍走過,心里不由一惊!
  
  他把那太監喚住,假意要觀賞,要過劍來把玩了一陣,放到了面前的小几上。然后許諾天亮后賞給銀子,把那太監打發走了。
  
  夜深以后,朱由檢听到外面有巡夜人的更鼓聲,就對在身邊的近侍說:“巡夜甚苦,應賞酒食。”而后又問這筆開銷應從哪里支出。近侍太監答:“從光祿寺出。”
  
  朱由檢立刻傳旨光祿寺准備夜宵。待宮中太監取來酒食犒賞眾禁衛兵卒時,眾人歡聲如雷(《三朝野記》、《明季北略》)!
  
  這夜在宮外,信王府邸的王妃周氏也緊張得一夜未眠,不時向上蒼祈禱問卜,惟恐丈夫遭遇不測。
  
  能把新皇帝嚇成這個樣子的,絕非平庸之輩。面對魏忠賢這樣的對手,朱由檢采取了引而不發的策略。一方面,他對魏保持了不近不遠的距離,另一方面,只是埋頭做一個新皇帝該做的事。
  
  新皇帝對于舊政,應該有一個明确的態度。但是,他沒有,他就像一切都沒有變化一樣。
  
  魏忠賢當然也在窺測。他憑本能感覺到,這位新皇帝與天啟很不同。但是,下一步這個年輕皇帝能干出些什麼來,不好估計。在沒有新的情況出現時,魏忠賢只能無所動作。
  
  兩個人,就這樣開始了帝國最高級別的搏弈。
 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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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朱由檢現在要做的事多著呢,首先當然是公布即位詔書,向天下萬民宣布,明年改元。內閣在勸進那天,就給了他四個年號供選擇。前三個,他都沒選。一是“乾聖”,他說這“聖”字他不敢當;二是“興福”,他說“中興甚好,亦不敢當”;第三個是“咸嘉”,他又嫌“咸”字中有個“戈”,不吉利。最后選了“崇禎”這個年號。
  
  殊不知,他這一筆落下,為中國添了一個說不盡的傷心年代!
  
  這位崇禎皇帝,這時候還沒滿18周歲。一個“花樣年華”的少年,要對付的是史上最有權勢的太監,要拯救的是二百年沉痾纏身的老大帝國,難啊!
  
  剛剛送走的那位皇帝哥哥,也要有個了結。就在公布即位詔書的同一天,閣臣施鳳來和大太監李永貞就去了天壽山,為天啟選墓地。國庫現在很空虛,但也得葬皇帝,朝臣們都主動捐了些銀子。
  
  禮部送來了為天啟擬的謚號和廟號,廟號是“僖宗”。崇禎大概覺得“僖宗”太扎眼,順手就改成了“熹宗”。熹,嬉也,算是蓋棺論定了吧。
  
  《明史*熹宗本紀》說,嘉靖以后,綱紀就開始敗坏了,到萬曆末年,已經廢坏到了极點,即使有英武之君出世,也難以重振了。而熹宗的時代,偏偏又是“帝之庸懦,婦寺竊柄,濫賞淫刑,忠良慘禍,億兆離心,雖欲不亡,何可得哉!”
  
  有切膚之痛的人,說得就是透徹!
  
  現代人愿意玩現代思維,也有人替天啟“平反”的。說他掙脫了官僚集團的桎梏,是中國曆史上最有特色的皇帝。如果“特色”就是信小人、害忠良、亂人心、坏江山的話,這個“特色”不要也罷!
  
  崇禎接下來的事,還是“正名”,讓禮部醞釀封自己的生母為皇太后、封自己的老婆周氏為皇后。
  
  虛的做完了,又開始做實的。當皇帝,首先就要掌握一部分直接的兵權,以備萬一。正好他岳父周奎原來就是個軍官,馬上提為右軍都督同知;大舅子周文炳、周文耀任命為兵馬司副指揮。此外,提高文化素質也很重要,籌備皇帝進修班——“日講”的事也提上了日程。
  
  一切正常,沒看出有大動干戈的意思。
  
  但是魏忠賢卻感覺到,這種平靜,其實很不正常,他必須小心這“深深的海洋”。沒有別的辦法,只能試探著巴結崇禎。
  
  可嘆他管理國家也有兩三年了,竟不知拿出些救國濟民的好點子來贏得信任,反而又使出了雞鳴狗盜的歪招。
  
  他想,現在這個皇帝,就是再英明,不也是個男人嗎?拿下男人,惟有女人。崇禎即位后不久,魏忠賢就以關心為名,進獻了絕色女子四名。
  
  可是崇禎與他那個好色的老爹泰昌帝可不同,他的孔教底子打得好,根本不吃這套。這個魏閹,仿效王莽故事倒也罷了,現在來仿效“西李”故事,不是太低能了?
  
  不過,崇禎並沒有拒絕,像個正常男人一樣“笑納”了。他怕拒絕了以后,魏忠賢會起疑心。
  
  四美女進來的時候,崇禎怕里面混有特工,叫人搜了身。匕首毒刺什麼的倒沒發現,只發現她們每人裙帶上都佩了香丸一粒。
  
  這香丸名曰“迷魂香”,只有黍子大小,其實就是催情葯——誰聞誰知道。
  
  崇禎知道這几個“紅粉軍團”是准備腐蝕他來了,就嚴命她們將香丸毀掉。
  
  一招失敗,魏忠賢又進了一招——不從意志上打垮皇帝,又怎麼能控制住皇帝?從某種意義上說,魏忠賢的這個切入點,也不見得是下作,他的思路一向比較另類。
 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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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一天晚上,崇禎正在便殿批閱奏章,忽然聞到有一股若隱若現的异香,讓他春心大動。
  
  他感到奇怪,就命近侍秉燭前導,尋便了各處墻角,卻一無所見。后來發現殿角有火星閃爍,近前一查,原來這里有個復壁,就如近世地道戰那種裝置。打開墻壁一看,一個小宦官持香坐在里面!
  
  這還了得,手腳都做到身邊來了。把人拎出來一審問,小宦官招認,是魏忠賢讓這麼干的。
  
  崇禎長嘆一聲:“皇考(老爹)皇兄皆為此誤!”(《明季北略》)
  
  他也沒把小宦官怎樣,只是讓毀掉迷香,責令小家伙今后不許再干這事了。
  
  魏忠賢見崇禎拒腐蝕,一點兒破綻也沒有,知道遇到了厲害角色。下一步怎麼辦?要另想辦法。爭取崇禎的寵信,看來不大容易了,首要的問題應該是避禍。此事他與王體乾、李永貞商量了一下,李永貞給他出了個主意:去結好徐應元。
  
  徐應元現在是崇禎身邊的親信太監,魏忠賢當年進宮時,兩人是“同年”,在宮里又發展成賭友,在魏忠賢發達之前關系很好。魏忠賢發達后,不再把徐應元看在眼里,關系就疏遠了許多。徐應元先前隨信王在藩邸,見魏忠賢那麼橫行霸道,也是相當不滿的。
  
  現在是時勢易也。魏忠賢立刻展開對徐應元的微笑攻勢,送了些稀世珍寶給他,又設宴盛情款待。魏忠賢對徐表示了兩個意思:一是秉筆太監和東廠提督都不想干了,遲早是要讓給徐應元,自己去養老;二是若有人在朝中說自己的坏話,請徐爺在皇上面前幫忙遮蓋一二。
  
  徐應元心腸軟,又貪婪,見昔日不可一世的魏忠賢這麼低三下四地來求他,先就有些怜憫;又見送了一些聞所未聞的珍寶,眼都照花了,當下就答應了。兩人重敘舊情,都感慨萬分。
  
  徐應元說:“咱不過是皇爺的舊人,其實是個沒名目的官兒,全仗祖爺抬舉,諸事望爺指教。”
  
  魏忠賢此舉表明,他已把下一步考慮好了。崇禎將來要怎麼處置他,現在看不大明白,但無非兩個可能,一是長期留用,那樣就太好了,不過從几天來的跡象上看,把握不是很大。二是責令退休,那麼頂上來的就應是徐應元。籠絡好了徐應元,自己退休后也就有了一道可靠的防火墻。所謂“讓賢”,不過是個順水人情。
  
  而那徐應元的智謀水准,就要差得多了。他原本野心不大,現在居然有個頭把交椅要給他坐,真是開心都來不及。他心想,要是魏忠賢惠在退休前真的推荐一下,說不定當上掌印太監真就十拿就穩。這樣一想,竟有受寵若惊之感。
  
  崇禎即位后,按照慣例,要對擁戴登极的一批內外臣有“從龍恩典”,還要大赦天下。魏忠賢趁這個机會,活動了一下,把一個侄子蔭了錦衣衛指揮,一個兄弟蔭了錦衣衛千戶。崇禎這几天來,對魏忠賢相當優待,這些好處,大筆一揮就給了。
  
  到了九月初一,也就是天啟死后第九天,魏忠賢考慮成熟,突然提出要辭去東廠提督職務。這當然是在試探,如果崇禎不准辭,那就是地位還穩固,也好給朝野都看看,魏忠賢還是魏忠賢。假如萬一准了,那麼徐應元肯定認為是我讓與他的,正好做個人情,徐應元必會感激。
  
  這是一個兩邊都不會落空的試探。
  
  崇禎當然不會准,只是讓徐應元協辦東廠。魏忠賢心中暗喜,知道自己的位置基本還是牢靠的,皇上只不過要分他的權。但皇上也不是神人,不知他和徐兩人已經是一個人了。徐應元在皇上面前,就是我老魏的耳目,這不是又一個客巴巴麼!
  
  魏忠賢放下心來,不再怕人在皇上面前說他的是非,又開始囂張起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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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【帝國上層一場最高級別的較量】
  
  
  但是接下來的事,又讓魏忠賢有些看不大明白了。
  
  客、魏的核心似乎是經過商議,在魏忠賢請辭以后,也打算陸續提出辭職,以測試崇禎對他們的態度。當然,也不排除“新桃換舊符”之后,他們确實也有了倦歸之意。
  
  隨即,客氏便請求從宮中遷回私宅。崇禎對這事的處理很耐人尋味,一點兒也沒客套。九月初三日凌晨照准:“奉聖夫人出外宅”。
  
  客氏放歸,是理所當然的事。但客氏本人對崇禎的態度,可能還是抱有僥幸的,她期望新皇帝也許會像待魏忠賢一樣,給予挽留。等接到這樣一紙冷冰冰的詔書,她明白了——與她情同母子的那個天啟帝,畢竟已乘龍而去,如今已是人家的天下了。
  
  “老祖太太千歲”?……從此何處覓游蹤!
  
  接旨當天,她五更即起。等宣完了旨,她立刻穿上衰服,到天啟的靈堂拜別。
  
  這個細心的婦人,從一個小匣中拿出一個黃龍綢緞包袱,抖開。這里面,裝的是天啟幼年的胎發、痘痂,還有曆年剪下的頭發、指甲。
  
  客氏跪在靈前,將這些紀念物一古腦燒掉,忍不住大哭一通而去(《三朝野記》、《明季北略》)。
  
  客氏此次要求出宮,正中了崇禎的下怀。這個女人,在天啟朝,其能量不比魏忠賢差,而現在不過就是普通一婦人,不屬于任何行政系統。動她,已無關大局,起碼不會實際牽連到內外廷的閹黨,因此也就不怕有反彈。
  
  把她趕走,既能拆散內廷的客、魏聯盟,又能起到對魏忠賢一伙敲山震虎的作用,何樂而不為?
  
  果然,客氏被攆走,給閹黨成員的心理造成极大震動。就在第二天,王體乾穩不住了,也提出請辭,但是崇禎沒放。
  
  崇禎知道,魏、王兩人本是一體,在這時絕不能讓他們感到有威脅。所以,到九月十五日,崇禎借三大殿建成之机,蔭賞了一大批太監,其中就包括魏忠賢的“領導班子”。
  
  打一巴掌,再給個甜棗——你們還是別亂動!
  
  這,就是政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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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放客氏回家,這個微妙的信號被有些朝臣捕捉到了。有人見机而動。到九月十六日,“悶局”終于被打破。右副都御史、署南京通政司事楊所修上疏,一口氣彈劾了魏忠賢的四名親信:兵部尚書崔呈秀、工部尚書李養德、太仆寺少卿陳殷、延綏巡撫朱童蒙。
  
  這道疏的內容,頗費了心思,絕口不提什麼黨爭、專權之事,而是揪住他們四個死了爹媽不回家“丁憂”守孝的問題做文章,認為天啟雖然同意他們“奪情”,但實是有違“孝治天下”,現在就請他們四個回家。
  
  此外,連吏部尚書周應秋也捎上了,質問周尚書是怎麼選的人,顯然是失職。
  
  被攻擊的,一共五個,全是鐵杆閹黨。
  
  可這個打第一槍的楊所修,自己就是個閹黨!
  
  楊所修,字修白,河南商城人,萬曆三十八年(1610)進士。關于他的記載不多,大約是從工科給事中干起,當了太仆寺少卿,后投靠了魏忠賢,得任“總憲”。
  
  他是個很復雜的人,有頭腦,也有他獨特的鋒芒,不好以一語來概括。並且這人還善畫墨竹,效法甦東坡,清人徐沁的《明畫錄》上說他畫的竹“勁節蕭散如其人”!是不是這樣,只能姑妄听之了。
  
  既然他是閹黨,怎麼又跳出來向同伙開刀?這不奇怪。凡是不可理喻的事,都有它的“結”,而且都跟利益有關。
  
  這個楊所修很聰明,看出魏祖爺爺大勢已去,早晚是要崩盤。趁著大風還未起時,自己先來個“首劾”,將來就好撇清了。
  
  他這樣做有沒有用呢?有!因為閹黨畢竟不是“黨”,沒有登記表之類的,誰是誰不是,只能憑感覺。因此,通過倒戈,完全有可能洗白自己。
  
  但是接下來又有一個問題了,既然是倒戈,為什麼不直指要害,非要這麼聲東擊西?那是因為“首劾”要冒极大風險,弄不好就是“先死”。因此一定要含蓄,要意在言外。
  
  崇禎在心里暗笑:我不放箭,你們自己就繃不住了吧?
  
  但是此刻還沒到火候。崇禎還要等。
  
  于是他下詔斥責楊所修“率意輕詆”,警告道:“本該降處,姑免究。”(《國榷》)
  
  崔呈秀等人倒是很知趣,馬上請求回家守孝。崇禎只放了陳殷回家,其余不許。同日又升了李從心,李精白等一批閹黨的官。
  
  鐵杆們松了一口氣。可是聰明人卻看出了門道:設想一下如果是天啟來處理這事,會怎樣?難道看不出,崇禎的這個“姑免究”大有奧妙!
  
  ——就是要讓你們自己咬自己!
  
  到二十四日,又一個信號彈升起。國子監的司業(教務長)朱三俊彈劾監生員陸萬齡等人,說這幫家伙鼓動將魏忠賢配祀孔子是胡說八道。
  
  崇禎果斷批復:下獄究治!一點兒沒給魏公公留面子。
  
  魏忠賢越想越不對,連忙請求將各地准備用來建造生祠的錢糧,解送到遼東充軍餉。崇禎同意了。
  
  這時候,也有那習慣思維扭不過來的,在做逆向運動。就在第二天,江西巡撫楊邦憲等上疏,盛贊魏公公大德,請求建“隆德祠”。——估計這都是消息閉塞惹的禍。
  
  越是邊遠的地方,官場可笑的事就越多。
  
  魏忠賢心里直叫苦:這都什麼時候了,還來添亂!他趕緊找人代筆,以自己名義寫了一道《久抱建祠之愧疏》,當天就遞上去了,“乞止建祠”。
  
  崇禎跟他玩太极推手,批了几個字:“以后各處生祠,欲舉未行者,概行停止。”(《玉鏡新譚》)言外之意,已經在建的,就接著干吧。似乎並沒有怪罪。
  
  而且過了兩天,又給魏良卿、魏鵬翼發了鐵券。這“鐵券”,就相當于現代的勛章,上面刻有姓名、官爵、功勛、特權(如免死)等等,是個很高的獎賞。老百姓叫免死牌。
  
  這是貓在玩老鼠!
  
  魏忠賢真的有點兒暈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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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十月初,崇禎又封賞了內外廷一批官員,里面還特別照顧了一下司禮監太監徐應元。一朝天子一朝臣,把近身的太監提拔起來做內廷主管,是新天子的慣例。崇禎這時候也在注意培植私人。
  
  在這個月,他還完成了一件大事——去內教場閱操。看了武閹的表演以后,他顯然很滿意,叫大家都到兵部去領賞。等這些特殊兵種一出宮,就有上諭到了兵部,令諸武閹“散歸私宅,不得復入”。一紙文字,就把一支具有最大威脅性的武力給解散了。
  
  肘腋之患,消于俄頃!這個少年天子真是太厲害了。從這一刻起,他與魏忠賢的力量對比就已發生了質的變化。
  
  魏忠賢,永遠失去了操控局面的可能,只有等待挨宰的份兒了。
  
  靠拍馬、討好上司爬至高位的人們,在形勢逆轉時,要想下非常的決心,很不容易,他們往往選擇的是妥協。
  
  但是在表面上,這件事混在一連串令人眼花繚亂的“優容”、“恩賞”、“慰留”之中,人們不大容易看出葫蘆里的葯。以為不過就是罷內操嘛,理所應當的。
  
  閹黨度過了最初的惊恐,又漸漸復甦了。尤其是崔呈秀,起初見忠賢居攝之事不成,便懼禍不敢來親近,這些時候見魏忠賢又有些重振的光景,便又靠了近來。
  
  他以為,崇禎上台也不過如此,也就是個不玩木匠活的天啟罷了。魏公公倒不了!于是在兵部和都察院,他都放手招權納賄,公然懸价,總兵、副將多少,參將、游擊多少,用大天平稱銀子,要官的你們就來吧!
  
  崔呈秀有個兒子崔鐸,讀過几年書,僥幸進了學,在順天鄉試揭曉時,中了第二名,滿城哄動。落第的舉子們不服,就議論這里面的貓膩。有的要上疏揭發,也有人要用揭帖廣而告之。
  
  崔呈秀只裝做不知,听任那些來趨奉的官員牽羊擔酒、簪花送禮。來拍馬屁的除了按常例送旗匾之外,還有送錦帳對聯的,一時間滿堂光彩。崔呈秀竊喜“后天啟時代”的日子也是好日子,便大開筵宴,接待親友。
  
  這邊崔家正在炫耀,那邊南京又來了消息:周應秋的兒子也中了!真個是:秋后也有小陽春啊。
  
  可是且慢,另一面的潛流也在運動。閹黨中不都是這種鼠目寸光的人。前面的楊所修上疏彈劾崔呈秀等,就不是一個孤立事件。他的這個上疏,是與吏科給事中陳爾翼、太仆寺卿李蕃等人商議過的。他們這一伙,對形勢有一個明晰的分析:魏公公下台,只在遲早間。大家都得官不易,不能就這麼跟著倒了,何況弄不好還有身家性命之憂。此時要是不主動,將來悔之晚矣!
  
  他們認為,崔呈秀、周應秋貪贓枉法搞得實在不像話,不如把這兩人攻倒,讓這兩人來承擔天啟時代的所有罪惡。然后,讓左都御史孫杰接替周應秋為吏部尚書,再把楊所修調到北京來,大家一起努力,把將來的局面維持住。
  
  這個想法,也不是沒道理。東林的一批人是早已欽定為“邪黨”的了,翻身無望;魏忠賢的勢力眼看就要遭清算,那麼朝中總要有人做官啊。將來能留下的,恐怕就是最先與魏忠賢決裂的人。
 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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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樓主| dacota 發表於 2009-12-23 02:41:43 | 只看該作者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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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但是這几個人的事机不密,這次密謀被崔呈秀偵知。
  
  崔呈秀知道李蕃、孫杰也攪在里邊,大怒。
  
  李蕃是何人?“十孩兒”之一!他最早是御史,和同僚李魯生一道投了閹黨,都是魏忠賢的刀筆匠。這兩人极能拍馬,他們先是諂附魏廣微,魏廣微下台后,又巴結馮銓。后來馮銓又被崔呈秀搞倒,他們又靠上了崔呈秀,而且直接當上了魏忠賢“義兒”。時人送了他們一個外號,叫做“四姓家奴”。
  
  那個孫杰,也不是什麼好東西,有人也曾把他列為魏忠賢手下“五虎”之一,在驅逐東林黨人周嘉謨的過程中出過大力。
  
  崔呈秀在閹黨中的地位,在他們這一伙之上,到此時也還能拿得住他們。他把李蕃叫來,臭罵了一頓;又找到孫杰破口大罵,威脅要查孫杰的經濟問題。
  
  孫杰自己不干凈,連忙告饒。崔呈秀就開出了一個條件,讓陳爾蕃上疏反擊楊所修。孫杰沒有退路,只好答應了。
  
  第二天,陳爾蕃果然有一道很不合時宜的奏疏上來,說楊所修上疏是“播弄多端”,原因在于東林黨的“葛藤不斷”。他請求崇禎,派東廠、錦衣衛及五城兵馬司在京始緝拿東林余孽。
  
  這是哪兒跟哪兒啊?
  
  崇禎的答復也很巧妙。他說:群臣的品流,先帝已經分辨清楚了,倘有奸人攪亂新政,當然要緝拿。但是不許揣摩風影,致生枝蔓。
  
  這話說的兩頭都貼,只有細加品味,才品得出,后面的一句才是真的:不許再提東林的事!
  
  李蕃、孫杰這一伙是被壓住了,但閹黨其他人的“自救行動”仍在進行。十月十四日,云南道御史楊維垣再劾崔呈秀。
  
  楊維垣是個反復小人,不過他此刻跳出來,還有一個背景。這是跟他表叔徐大化精心策划好的一個行動。
  
  徐大化是誰?魏忠賢的得力幫手之一!
  
  這真是讓人慨嘆。沒有原則而僅以利益結黨的小人,壓力一來,不等別人打擊,自己先就窩里反起來。他們焉得不敗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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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徐大化就是那個代魏忠賢擬旨反駁楊漣,寫得連葉向高都感到惊訝的人。這人詭計多端,魏忠賢誣陷六君子接受熊廷弻賄賂,就是他出的主意。
  
  閹黨也知道這人卑鄙貪婪,靠不大住,但為了反對東林黨,就管不了那麼許多了。徐大化后來依附魏忠賢,爬到了工部尚書的位置,在監督皇极殿工程時,放手收受賄賂,又挪用惜薪司的庫銀,被人告了一狀。魏忠賢也煩徐大化這副貪得無厭的樣子,就讓他回家閑住。
  
  他在家冷眼旁觀,認為魏忠賢已經搖搖欲墜了,就與表侄楊維垣商量,要楊維垣出面彈劾崔呈秀,以謀將來脫身。
  
  楊維垣的奏疏,很有策略,對崔呈秀“貪錢坏法”等問題的攻擊不遺余力,說是甚至已到了“指缺議价,懸秤賣官”的程度。但是對魏忠賢卻不吝贊美之詞,只輕描淡寫地說魏忠賢“獨是誤听呈秀一節,是其所短”(《崇禎長編》)。
  
  這個文章做得玄,几百年后的學者還在揣摩它的意思。有人認為,崔是當時魏最信任的人,攻崔就是變相的攻魏,其他贊美的話都是虛套。
  
  也有說楊維垣此舉是“丟卒保車”,想讓崔呈秀來承擔天啟時代的一切罪惡,從而保住魏忠賢,不使全線崩潰。
  
  我倒是認為,閹黨几乎沒有這種“一榮俱榮、一損俱損”的大戰略眼光。在這個時候,基本上采取的都是“誰跑得了,誰就跑”的原則,這是人格決定,無關乎智慧不智慧。
  
  楊維垣的奏疏一上,崔呈秀必須要有個態度,他連忙上疏辯解,同時請求回鄉去守孝。
  
  崇禎看了楊維垣的奏疏,仍是以靜制動,只說是要“和揖安靜”,要懂得“寧一之道”,不要生事,尤其不要輕議廠臣,當然說了也就說了,“姑不深責”。至于崔呈秀,就不要回老家了。崇禎還不想動他。
  
  楊維垣不肯罷休,四天后又上一疏,還是彈劾崔呈秀貪婪專權,而且還提到他“通內”。通內,就是交結宦官,所指是什麼,不言而喻。由此可見,楊維垣根本就不可能是“丟卒保車”。
  
  而且,在論述崔呈秀與魏忠賢的關系上,這道疏簡直是皮里陽秋。一方面在說,“廠臣尚知為國為民,而呈秀唯知招權納賄”;另一方面卻暗示,外人都說“呈秀于廠臣為功首(是廠臣的頭號走卒),于名教為罪魁(是知識分子中的敗類)”。
  
  奏疏開列的罪狀,件件屬實,崇禎心里有所動。不過只要處分崔呈秀,就等于倒魏運動開始。事關重大,他還要考慮一下。于是崇禎下詔說“諸臣進退,朕自有獨斷”;對崔呈秀的處理,只是批了“令靜听處分”。
  
  這一巴掌如果拍下去,能否有泰山壓頂之勢?
  
  崇禎考慮了整整兩天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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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難為了這位少年天子,登大寶之后,身邊並無一個老謀深算者為他指點,全憑著天賦與多年隱忍練就的心計,在與舉朝的魏黨較量。
  
  他素所倚重的近侍太監徐應元,本該起到萬曆之馮保、泰昌之王安的作用,此時卻成了魏忠賢的內線,不從中搗亂就已不錯了,靠他出主意是根本指望不上。
  
  老丈人周奎,從利益上當然是要維護崇禎的。但此人只是個极其庸駑的中級官員,從他后來在崇禎末年的作為看,也是個毫無大胸怀的人。
  
  在崇禎十七年(1644)的三月十日,宣府已被李自成軍攻陷,北京到了最后關頭。崇禎派太監徐高到周奎家勸捐助餉。周奎那時已封了嘉定伯,崇禎之意是讓他給群臣帶個頭。還答應晉升他為候,以作為要錢的條件。
  
  這個老國丈周奎,卻死也不肯掏錢——“堅謝無有”。徐高悲憤難抑,質問道:“老皇親如此鄙吝,大勢去矣,廣蓄多產何益?”(《甲申傳信錄》)
  
  這真是皇親不急太監急。徐高憤泣曰:“后父如此,國事去矣”。周奎見推托不過,只得勉強認捐獻一萬兩。崇禎堅持要他拿出兩萬,周奎實在舍不得,就寫了密信請女兒周皇后從中周旋。周皇后倒還識大體,自己偷偷給父親墊了五千兩,還勸父親要盡力捐足數目。
  
  据說,周奎拿到女兒的這五千兩之后,當即就扣下了二千兩歸自己,到最后也沒交足捐款數目。他都這個樣子,群臣還怎麼可能踊躍捐款?
  
  在此7天之后,李自成大軍圍住北京,“四面如黃云蔽野”(《明季北略》)。
  
  連軍餉都發不出的軍隊,不知道為誰保家衛國。城外的京營“三大營”一哄而散,城上的老弱殘兵吃飯都沒人管。
  
  又過了兩天,北京陷落。李自成入城后,拷問前朝百官,追比錢銀。周奎也被抄掠,從他家中竟抄出現銀五十二萬兩,此外還有奇珍异寶、綾羅綢緞价值數十萬兩,都給闖王充了軍餉。
  
  周國丈,何其蠢!貪官之短視,其見識連兒童都不如。只知貪瀆之樂無窮,國家要是垮了,你那豪宅寶馬還留得住几日?
  
  無怪乎明人文秉在《烈皇小識》里說:“負君辱國,貽恨千古者,周奎也。”這個評价並不為過。
  
  這樣一個不成器的老丈人,怎麼可能給崇禎出什麼高明的主意?
  
  那麼,17歲的少年,何來如此老成?
  
  今人不可以今之眼光,來衡量古人的智力。古代無論士人俗人,子弟謀身立世都比較早。不似今日,30多歲還可充老少年,開口閉口還是“我們男孩子”云云。
  
  兩天后,崇禎考慮成熟,覺得倒魏的潛氛圍已經醞釀得差不多了,可以出手一擊。此刻,朝中雖無人可以借重,但可以靠閹黨自相殘殺來解決問題,總有人會見風使舵。同時,也可以期待低級別官員來擔任主攻,他們畢竟不是閹黨一伙,忍了這麼久,肯定要爆發!
  
  于是,向閹黨發起總攻的第一個信號發出了。十月二十日,有詔下:免崔呈秀各職,令其“回籍守制”,老老實實披麻戴孝去吧。
  
  崔呈秀這下子知道:完了!這個時候,他多一句話也不敢說,連忙收拾家財,回了老家薊州。黯然離京之日,威風掃地。
  
  這相當于明末政壇的“王恭廠大爆炸”,閹黨的巍巍大廈,開始傾斜了。
  
  朝野士民,凡是憎恨魏忠賢的人,無不雀躍鼓舞!
  
  十月里,響春雷。呵呵,豪情啊胜過長江水!
  
  有的讀者無緣體會這種感受,草民我愧長几歲,有幸經曆過類似的場面。數年惡政,一朝動搖;奸人落魄,萬民狂歡。有此一刻,那是不虛此生啊!
  
  崇禎的態度,极大地鼓勵了決心倒魏的一批人。昔日令人望而生畏的大人物,如今已無還手之力,人們怎能不躍躍欲試?
  
  憤怒者和投机家們混雜在一起,開始了集團沖鋒。
  
  十月二十二日,工部主事陸澄源首劾魏忠賢。他上疏言“四事”,即:正士習(端正干部作風),糾官邪,安民生,足國用。其中“正士習”才是制敵死命的匕首。
  
  他說,近來干部作風很成問題,“惟以歌功頌德為事”。比方,廠臣魏忠賢服侍先帝,論功行賞自有常規,但“何至寵逾開國,爵列三等,蟒玉遍宗親,京堂濫乳臭”?先帝也是,沒個聖君的樣子,“詔旨批答必歸功廠臣,而廠臣居之不疑”。最后鬧到外廷奏疏不敢明書魏忠賢姓名,生祠遍于海內,奔走狂于域中,把個廠臣抬到了周公、孔子的高度!
  
  對崔呈秀,他也沒放過,說崔“貪淫奸惡,罄竹難書”,御史們參他什麼“奪情”,不過都是細微末節!就說奪情吧,先帝在時,只說是因為三大殿工程未完。現在工程已完,他仍竊居兵部,意欲何為?——莫不是要搞兵變?
  
  崇禎對此的答復很有意思:“陸澄源新進小臣,何出位多言,且言之不當。本該重處,姑不究。”
  
  是啊,僅僅一個小臣發言,他怎麼能馬上就批准倒魏?崇禎要等更大的輿論浪潮到來。不過,既然說了,也就“姑不究”。什麼叫“姑不究”?就是言者無罪,你們就大膽來吧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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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春水融冰,勢不可當,大潮果然呼嘯而至!第二天,就有直隸巡按賈繼春上疏,繼續彈劾崔呈秀“不忠不孝”,話說得十分刻毒,大罵崔呈秀“說事賣官,娶娼宣淫;但知有官,不知有母;三綱廢弛,人禽不辨”(《明季北略》)——就差罵他是條狗了!
  
  這個賈繼春,是早年的浙黨中堅,跟東林黨是死對頭。在紅丸案、移宮案中給楊漣搗了不少亂,當年“李選侍上吊、皇八妹投井”的謠言就是他大肆散布的。后來他投了閹黨,也是一知名的骨干,在崇禎欽定“逆案”的時候,這家伙與魏廣微、顧秉謙、崔呈秀、劉志選、霍維華、田爾耕、許顯純等人,都屬半斤八兩的貨色。
  
  就連這樣的人也跳出來反戈,閹黨,危矣!
  
  與此同時,兵科給事中許可征也上疏倒崔。崇禎見火候到了,大筆一揮:“下吏部勘處!”什麼叫勘處?查問題,听候處理!
  
  這已經不是簡單的免職了,查出問題就要交法司論罪。崔呈秀,是徹底倒了!
  
  在這樣有節制的操控下,崇禎所期盼的輿論指向,自然會呼之欲出。當日,就有人開始揪后台了。兵部武選司主事錢元#(què)上疏,以崔呈秀事為切入點,直指禍首魏忠賢。
  
  這已經不是旁敲側擊了,而是堂堂正正的一篇討魏檄文。他說,“呈秀之敢于貪橫無忌,皆緣藉廠臣忠賢,今呈秀雖去,而忠賢猶存,威權所在,群小蟻附,積重之勢漸成難返,稱功頌德布滿天下。臣竊以為根株未盡也!”
  
  他直指魏忠賢“出身細微,目不識丁”,其危害卻不下于趙高、王莽、董卓之流。皇上要是念魏忠賢侍奉先帝有微勞,不妨饒他不死,勒令放歸私宅,解散他的死士,沒收他的私蓄,如此,內廷無禍起蕭墻之憂,外廷無尾大不掉之慮。至于魏良卿輩,速令解下綬帶,奪其官爵,讓他們以農夫身份而沒世。這也能彰顯皇上浩蕩之恩,于魏忠賢亦為自全之策。對其他爪牙,也應暴露其罪,或殺或流放,可致“奸黨肅清,九流澄徹”!
  
  錢主事還埋怨崇禎手太軟,是不是拘于先帝的托付,怕“割股傷肌”,才這麼慢騰騰的?
  
  此疏一出,閹黨上下才感到大禍臨頭:這不是倒掉一個崔呈秀就能完事的!
  
  崇禎知道這是激將法,不過還是沒動。他有他的日程表,只批了:“朕自有獨斷,業已有旨了,如何又來多言?姑不究。”
  
  按道理說,“姑不究”只是一個結果。因為什麼“姑不究”?是念錢主事動机是好的,還是念錢主事經驗不足?這些前提全沒有,就直截了當“姑不究”,這分明是在玩政治把戲。
  
  這時,魏忠賢已如坐針氈。如何應對?他一時還想不好。他的爪牙,也都慌了手腳,紛紛請求免職,崇禎一一照准,走一個算一個。有那不自覺的,崇禎親自點名免職,計有太監楊朝、李實、李希哲、馮玉等一干人,把魏在內廷的羽翼先剪除一部分再說。
  
  
  經過這一天的震蕩,形勢已非常明朗。天啟年間,要是有敢這麼罵魏忠賢的,不立刻杖死就算至福,而今痛罵魏忠賢為趙高者,不過是個“姑不究”,真是恍如夢寐啊!鏟除大奸巨蠹,就在此時!千載流芳之功,就在今朝!不上,還等著干嘛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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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二十五日,又有刑部員外郎史躬盛上疏,論魏忠賢罪狀。他寫的奏疏,里面有一番話,簡直是一段好駢文:“舉天下之廉恥澌滅盡, 舉天下之元氣剝削盡, 舉天下之官方紊亂盡, 舉天下之生靈魚肉盡, 舉天下之物力消耗盡。”這一天,御史吳尚默也有上疏。
  
  小官們不是既得利益者,也不圖什麼私利,所以攻起魏忠賢來毫無顧忌。崇禎仍是在靜觀事態,未做答復。
  
  這給了魏忠賢一個錯覺,以為天啟臨死前的話,至今還有效力,崇禎不會拿他開刀。先帝屍骨未寒,當今皇上總還要給哥哥留點兒面子吧。
  
  魏忠賢如今還想以退為進,他沒有別的辦法,又拿出了從前的那一招——當面哭訴,說一說委屈吧。老頭子流眼淚,年輕皇帝也許會起怜憫心。
  
  崇禎還是沒態度(你又沒伺候我長大)。
  
  十月二十六日,一直靜觀的崇禎終于等到了他想要的東西。
  
  這一天,一個純知識分子、海鹽縣貢生錢嘉征,呈上了一本奏疏。標題挺長,為《奏為請清宮府之禁,以肅中興之治、以培三百年士氣事》,共列出魏忠賢十大罪狀,包括並帝、蔑后、弄兵、無君、克剝、無聖、濫爵、濫冒武功、建生祠、通關節等十項。
  
  閹黨猖獗已久,民間怨氣也壓抑已久。這位錢貢生好不容易盼到了能講話的一天,直抒胸臆,言為心聲,一篇好文章一揮而就。
  
  這文章就是今日來看,也覺得酣暢淋漓。他說:高皇帝垂訓,宦官不許干預朝政,魏忠賢卻一手遮天,杖刑立威,荼毒廷臣,連累士林。凡錢谷衙門、遠近重地、漕運咽喉,都安置心腹,意欲何為?先師孔子為萬世名教之主,魏忠賢何人,敢在太學之側建祠?古制非軍功不能封爵,魏忠賢竭天下之物力,建成三大殿,居然因此而襲上公,不知節省。寧遠稍胜,袁崇煥馬未下鞍,魏忠賢就冒封伯侯,設若遼陽、廣寧復歸版圖,又將何以封之?各郡縣請建生祠不下百余座,一祠之費,不下五萬金,敲骨吸髓,無非國家之膏血!種種叛逆,罄竹難書,萬剮不盡!
  
  這是繼楊漣彈劾魏忠賢“二十四大罪”之后,第一次有人如此系統地指摘微忠賢的罪狀。字字含怒,猶如當眾鞭笞元凶、直唾丑類。真是三伏天飲冰,大快人心!
  
  錢嘉征,字孚于,于天啟元年參加順天鄉試,以國子監生中副榜。他一個貢生,原是沒有資格給皇帝寫奏章的,所以他將奏章送到通政司請求代呈時,通政司使呂圖南怕惹出麻煩,便以奏章的格式稱謂有誤為由,要求重新謄寫,實際上是想阻撓封進。
  
  錢貢生是初生之犢,窮光蛋不怕你乘寶馬的,索性把呂圖南也捎上,說他是“黨奸阻抑”。呂圖南不服,上疏爭辯,事情就這樣鬧到了崇禎這里。崇禎發了話:把錢貢生的奏疏呈上來瞧一瞧吧。
  
  錢嘉征本來是因參加這年秋試而滯留在北京的,寫好了這道奏疏后,有人勸他還是不要冒險。他慨然對曰:“虎狼食人,徒手亦當搏之!舉朝不言,而草莽言之,以為忠義士之倡,雖死何憾?”(朱彝尊《靜志居詩話》)
  
  朱彝尊為他嘆道:“自漢、東京(北宋)、宋南渡諸太學生后,久無此風節矣。”
  
  好個“徒手亦當搏之”!這才是俠之大者,羞殺侏儒!
  
  好文章,坏文章,只要是极致的文章,都能掀起滔天巨浪。錢嘉征的奏疏,就是一篇极致的文章。他因此而一鳴惊人,后人也將之目為豪杰之作。
  
  當日,崇禎看了這小人物的奏疏,情有所動,忍不住拍案叫絕!這貢生,了得!
 胡椒八百解,珊瑚七尺高,以其為侈,著之史冊;以今較之,未知孰多孰寡,此非生民膏血耶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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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在《七修類稿》中的這段話——
  
  
  “胡椒八百解”,當是指元載,唐代人,出身貧寒,作到宰相時,權力已是一人之下,萬萬人之上。但他的欲望無休無止。直到他被絞殺滅門之后,從他家中抄的有金銀珠寶,鉆石瑪瑙,古董玩意,還有長安城內廣建的住宅。可是最讓人嘆為奇觀的,最難以置信的就是,抄家的物品中居然有八百石胡椒。
  
  据有人計算過,唐時一石重為現在的79320克,那麼八百石就是現在64噸。
  
  “珊瑚七尺高”當是指石崇與王愷斗富,砸碎珊瑚事。
  
  
  上文里的“朱寧”是指正德八年,明武宗下詔錢寧掌管錦衣衛,賜姓國姓(朱姓)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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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在此之前,崇禎大概心里已經有數:魏忠賢是敗定了。但是什麼時候發動倒魏,他還看不好,朝中畢竟有盤根錯節,閹黨一眾尚未傷筋動骨。但是看了錢貢生這疏,少年人按捺不住了,他當即召來魏忠賢,命近侍將奏疏念給魏忠賢听。
  
  后世史家一般都認為,這是他看准時机出手了。還有認為,念奏疏給魏忠賢听,是處心積慮先從精神上擊垮這個對手。
  
  從客觀效果上看,這些說法似乎都不錯,但草民我認為,這其實並不是深思熟慮所為。是錢貢生的文字警醒了崇禎,使他更全面地看到了魏之危害,從而在短時間內決定發起攻擊。至于精神折磨,也是無意中為之,崇禎只不過想圖個痛快。
  
  据說,魏忠賢跪在地上,听得“震恐喪魂”(《明季北略》)。听完爬起來就告退,馬上去找徐應元討主意。可怜一世梟雄,如今只有這一個可以庇護他的哥們兒了。
  
  徐應元的意見是:諸小臣來勢洶洶,不妨先辭去東廠提督職,以避其鋒。因為這個職務干的是整人的買賣,太招人恨。
  
  魏忠賢想了整整一晚。他所想的,大概非常復雜。一是怨新君冷酷;我一個前朝老仆,苦心維護了權力過渡,在新朝又並無錯謬,竟然就這麼被視如敝屐。二是嘆時不利兮;假使再挺下去,反對聲浪在皇帝縱容之下只能越來越高,等于自取其辱。三是恨自己膽量太小;當初若放手一搏,胜算亦有八九分不差,無奈被庸碌之輩拖住了腿。
  
  再三權衡之下,他覺得只有全退,才有可能最大限度地保全自己。于是第二天,他就上疏“引疾辭爵”。這是明代官僚受到彈劾時的一般反應,東林黨當初就是這樣被閹黨一個一個逐走的。
  
  如是皇帝深信之人這樣做,那肯定要有一番真誠的挽留。但若是皇帝猜忌的人這樣做,那就正中了皇帝的下怀。
  
  崇禎當然樂得省事,一見辭呈就准了:“准其私家調理。”讓回家去養病,是官面的說法,而在實際上,是叫魏忠賢交出司禮監和東廠大印,到白虎殿去為先帝守靈。這是不大不小的一個處分。
  
  這個結局,讓魏忠賢悲不自胜。挽留沒有,安慰的話也沒有,連個正面的結論都沒有,顯然就是一腳踹開!
  
  對此,他一是賭氣,二是斗志全無,几天后索性上疏辭去公、侯、伯三爵,上繳封誥、鐵券和田宅,
  
  崇禎不管那麼多,照單全收,讓吏部等衙門去好好查收登記。同時又下詔,降了魏良卿等魏氏侄、孫輩的官職。
  
  到此,顯赫一時的魏公公成了“白人”一個了。權力冰山之消融,就在君王的喜怒之間!當初乘風直上時,哪想得到今日墜落之快!他也許有點兒明白了:昔日予取予奪、盤踞高位,跟他自己的功德實在是並沒多大關系!
 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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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魏公公這只鳳凰落了架,有人可就要狠命地叨他的羽毛了。言官們這次是揭發的主力,戶科給事中段國璋、禮科給事中吳弘業、戶部主事劉鼎卿、御史安伸、龔萃肅等均有疏上,對准閹黨骨干周應秋、崔呈秀、田爾耕、許顯純、倪文煥、阮大鋮、劉志選、潘汝禎等一通狂掃!
  
  這些彈劾奏疏,件件都指向罪魁魏忠賢!
  
  在中國,坏人敗的快,有時也得益于“墻倒眾人推”的政治規律。
  
  崇禎一件件看過,頓覺触目惊心。大概以前他只是對魏忠賢的跋扈有所憤恨,沒想到魏忠賢在這麼多領域都有“滔天罪行”。
  
  他略做調查(調查對象也許是近侍,也許是岳丈家),受訪者都异口同聲說彈劾是實,並無水份。
  
  其中,逼死貴人、動搖中宮一節,大小太監都可以作証。此外,削奪大臣、獄斃忠良,竊取兵權、把持要津、搜刮富戶、追贓歸己等種種,其暴虐程度,都遠遠超過了崇禎原先的耳聞。尤其是趁天啟病重時,仍假傳聖旨蔭封客氏、提拔親信等,更是蔑視皇權到了极點,讓崇禎無法容忍。
  
  少年天子終于發怒了!
  
  內外大臣專權,曆來都有,但不能嚴重侵害皇權。宋代以后,皇權制度漸趨完善,大臣或者宦官能架空皇帝的現象比較罕見。如果有,對之打擊或清算的程度也非常厲害。崇禎與魏忠賢之間的較量,實質就是皇權與內臣擅權的爭斗。
  
  這是國家之根本,豈容含糊,所以崇禎出手非常果斷。
  
  魏忠賢離職三天后,十一月初一日,崇禎下詔:“崔呈秀著九卿會勘,魏忠賢押發鳳陽看守皇陵”。鳳陽是朱元璋的“龍興”之地,鳳陽皇陵埋的是朱老皇帝的父母。讓魏忠賢去皇陵,是擔任“司香”。這是宦官階層里最末等的活兒,等于就是打掃衛生的。
  
  崇禎還傳諭內閣,表示“逆惡魏忠賢滔天罪狀,俱已洞悉”,這次除惡務盡,洒家絕饒不了他!
  
  這道諭旨寫得怒氣沖天,我不妨照錄,大家只要明白個大概,也就知道崇禎發了多大的火了。
  
  諭曰——
  
  今賴祖宗在天之靈,海內蒼赤有幸,天厭巨惡,神奪其魄,二犯(指客、魏)罪狀次第畢露。朕又思忠賢等不止窺攘名器,紊亂刑章,將我祖宗蓄積貯庫、傳國奇珍、异寶金銀等物朋比侵盜,几至一空。何物神奸,大膽乃爾!本當寸磔,念梓宮在殯(先帝未葬),姑置鳳陽。即將二犯家產,著錦衣衛同五城及緝事衙門親詣住所,一應家貲贓物,盡數籍沒入官。其原籍違式服舍等項,有司清查确奏。如有隱匿蒙蔽等情,許据實糾參,一並連坐,亦不得株連無辜。其冒濫弟侄親屬,俱發煙瘴地面,永遠充軍。嗚呼!大奸脫距,國典用彰,苟麗于辟,情罪允孚。特諭。
  ]
  (見《崇禎長編》、《國榷》)
  
  這就意味著,魏忠賢可不是一般的犯了錯誤,這是要拿他當秦檜批判了!
  
  魏忠賢的那位哥們兒、大太監徐應元急了!也許是念舊,也許是兔死狐悲,也許是受人之托、于心不安,忽然站出來為魏忠賢講情:皇爺,能否寬緩則個?
  
  崇禎是個冰雪聰明的人,一听就知道這倆沒卵的早就有勾結。三問兩問,又問出魏忠賢辭職,原來是徐應元出的高招兒,更是氣惱,破口大罵:“奴才們與奸臣相通,笞一百棍,發南京去!”(《明季北略》)也有另外兩個說法,一是說把徐應元發到顯陵當差去了。顯陵是嘉靖皇帝老爸的陵墓,在今湖北鐘祥市。一是說也去了鳳陽。
  
  這人的結局不知怎麼樣?這一去,如果是活過了甲申年,那還真是不錯。否則,后來陪著崇禎上煤山的,有可能就是他了。
  
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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