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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: dacota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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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八千女鬼”亂明朝——帝國大太監魏忠賢的權謀史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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dacota 發表於 2009-12-23 02:32:20 | 只看該作者 回帖獎勵 |倒序瀏覽 |閱讀模式
★★★★★★★★ ★★★★★★★★ ★★★★★★★★         “八千女鬼”亂明朝——帝國大太監魏忠賢的權謀史       清秋子         【他是怎樣爬上去的?】         這個帖子說的是一個惡人。有人也許要問了:惡人,乃人人厭之,為何要為他做傳?      我認為:惡人之為惡,也須有他的道行。對這類人要是剖析透了,于善良的人們也有警覺的功用。特別是剖析一個出身無賴、一字不識的小人物,是如何見風使舵、巧為攀援,最后竟能爬上高位、左右大局的,就更有意義。      他是用什麼伎倆討得上司喜歡的?是用什麼利器讓撬開權力大門的?是用什麼手法避開滅頂之災的?是用什麼權朮逐個滅掉對手的?是靠什麼力量登上舞台中心的?      ——考究考究,或許可以提高我們的識別善惡的能力。      好了,我們先來說說什麼是“八千女鬼”?      這是一個拆字法的字謎。      關于“八千女鬼”,古代民間有各種傳說。相傳,大名鼎鼎的諸葛亮于軍中閑暇時,寫過一本奇書,叫《馬前課》,專門預測天下大事。這“課”,乃占卜之義。“馬前課”就是在馬前起一卦。書中有一句,預言了蜀國未來的命運,是說“無力回天,鞠躬盡瘁。陰居陽拂,八千女鬼”。      看過《出師表》的人都知道,第一句里的“無力回天,鞠躬盡瘁”是講他自己,后面的“八千女鬼”,就是我說的這個字謎。“八、千、女、鬼”,合起來是個“魏”字——他早就知道蜀漢到最后要被魏國給滅掉。      還有一個傳說,是說明初劉伯溫的《燒餅歌》,里面也有一句,是“八千女鬼亂明朝”。《燒餅歌》講的也是預言,載于中國傳統曆書《通胜》之中。說的是洪武元年(1368)某一日清早,朱元璋正在內殿吃燒餅,見劉伯溫進來,便想測試一下這老頭的智慧。他把燒餅扣在碗里,問劉老頭:“先生心明數理,可知碗中是何物件?”劉伯溫搯指一算,對曰:“半似日兮半似月,曾被金龍咬一缺。”      朱元璋大惊,心想老兒确實有兩下子,于是放下架子,虛心請教這大明朝未來的國運如何。劉伯溫當仁不讓,信口開河。老皇帝問一句,他答一句,所答皆七字訣,出口成章,而且后來無不應驗。其中就有一句是“誰人任用保社稷,八千女鬼亂朝綱”。——這個,說的是明朝天啟年間大太監魏忠賢專權亂政的事。      這兩個傳說,當然都是扯淡,估計是民國初年無聊文人的的附會。      陳年老酒,我們就不提了,今天就來說說攪亂了大明天下的權奸魏忠賢。      魏忠賢本名魏四,是河北肅寧人。肅寧,明代屬北直隸河間府,是京師之南、太行山東麓的一個窮縣。他家的村子,在肅寧縣西北,瀦龍河畔。那時候,整個河間府地勢都很低洼,十年九澇,年年欠收,窮得連皇帝都知道(据當代專家考証,是因為水利年久失修,土地鹽堿化嚴重)。只有這肅寧西北,老天開眼,給保留了一塊“宜梨之地”,也就是特別適合種梨。這地方產的大鴨梨,個大、皮薄、汁多,從宋朝時候起,就成為貢品。明朝從永樂年間開始,也開始向宮中進貢。      大概因為魏忠賢是惡人吧,魏氏老家的村子叫什麼名兒,正史里均不載,倒是小說家言里有寫做“梨樹村”的,有寫做“魏家庄”的,姑且存疑。      這魏四就生長在這麼一個地方,用北方土話講,這出身是“滿腦袋高粱花子”,只有一輩子刨土的命。可就是這位連個正經名字都沒有的魏四,沒有屈從于命運。他天資聰明,机警狡詐,能言善辯,估計一天農活都沒干過。從小就不務正業,四處游蕩,后來又愛好賭博嫖娼、吹拉彈唱、騎馬射箭,十足是個當地的“爛仔”。      這家伙聰明是聰明,但賭博上偏偏又是個臭手,欠了一屁股債。家中生計無著,鬧到老婆改嫁,女兒賣給人當童養媳。史書上載,他最后被“惡少年”逼迫羞辱,憤而自宮,也就是自己把自己給“閹”了,找個机會進宮當了宦官。      他進宮的時候,是萬曆十七年(1598)。整個萬曆年間,太監都是不大得勢的,他一開始干的,大概也就是倒馬桶一類的活兒。此后,在宮中默默無聞30余年。到泰昌帝駕崩、天啟帝即位,昔日梨樹村的魏四時來運轉,被皇帝賜名忠賢,開始步步登高。7年之間,位极人臣。生殺予奪,全在他一人之手;朝中公卿,競相奔走其門;以至于民間“只知有忠賢,不知有陛下”。      据《酌中志》記載,當時魏忠賢出行,所到之地,家家都要焚香跪迎,路兩旁插上楊柳花朵,“士大夫遮道拜伏,至呼九千歲”。他的儀仗隨從冠蓋如云,個個鮮衣怒馬,浩蕩疾馳如閃電,馬蹄雜沓如雷鳴。一路弛過,煙塵蔽天。      如要遠行,那陣仗就更大,出行之前京師須戒嚴數日,繁華鬧市一時空無一人。出行時,魏忠賢本人坐八抬大轎在前,親信坐四抬大轎緊隨,后面是千名禁軍簇擁,密如虫蟻,急趨而行。護衛士兵們邊跑邊發射鳴鏑(響箭),呼嘯不絕。十多支鼓樂隊隨行演奏,高歌猛進。夏有專車載運冰塊,冬有專程運送炭火。場面之盛,超越帝王!      ——這前后的境況,真有宵壌之別!      所以這個人,值得研究。      他是怎樣爬上去的?主觀上他做了哪些鉆營?客觀上他遇到了什麼樣的机遇?有几個曆史關頭決定了他的命運?有哪些人是他命運的“吉星”?為什麼正直的人沒能打壓得住他?最后是,這個權傾朝野的惡人,是怎樣一朝覆滅的?      曆史是不是真的有一條“丑惡必敗”規則?      ——這些,就是本文想要講述的。 ★★★★★★★★ ★★★★★★★★ ★★★★★★★★             【沒有“下邊”的奇特一群】         中國人都知道,在我國古代的皇權制度下,到了明朝,官員的准入、晉升制度已經很嚴密。也就是說,官員的來曆很清楚。不識字的人,別想通過科舉一途做官;沒有進士文憑的人,別想做到頂級高官;老爹沒有立功的,就沒法兒靠“蔭子”的恩賞得官;一貧如洗的人,那就連捐官(花錢買官)的路都堵死了。      像魏四的這個條件,想通過正常路子做到“位极人臣”的份上,那是想也別想。他只有靠“閹”了自己那寶貴的部件,才有做大官的可能。      因此我們有必要先簡略說一下“宦官”這個群體的來龍去脈。      宦官是怎麼煉成的?我相信大家都知道個七七八八,在這里就不多說了,免得有汙視听。反正基本條件就是:是男人,但經過手朮,“命根兒”沒有了,成了面光無鬚、嗓音尖細的“閹人”。具備這個條件后,再進了皇宮,做了伺候皇帝和皇族的御用人員。這類半雄半雌的稀有人物,就是宦官。      那麼,這宦官的“生源”從哪里來?途徑有四。一是在戰爭中擄掠的敵方適齡男童,二是因犯罪被籍沒官員的家屬,三是宮中太監回自己家鄉去招聘,四是自己主動閹割、申請上崗。最后這一條,也分兩種人,一種是希圖就此富貴上進,一種是貧困潦倒想找碗飯吃。當然,也不是割了“啰唆物兒”就一定能進得了宮的,這也需要候選。待人家選中了,才能聘任。      一般對宦官怎麼稱呼呢?看電視劇里,好象都叫“老公公”。其實這里面學問大了。有人統計過,中國曆代關于宦官的官方與民間稱謂,竟有好几十種,這在古代職官的稱謂中几乎絕無僅有。看得出,古代的中國人在這方面,充滿了幽默感。      歸類來說,以生理特色來稱呼宦官的,有閹人、奄人、腐人、腐夫、刑余、刑臣、刑隸、刑人。以他們的工作性質來稱呼的,有宦者、宦官;因為宦官掌管的是皇宮內苑事務,所以又稱宮人、內宰、內小臣、閣人、寺人。以他們常任的一些職稱來表示宦官的,稱為司宮、閽寺、黃門、內常侍、中常侍、內監、少監、宮監、太監。以服飾來指代宦官的,叫做貂珰、內珰、珰。也有以宦官所處的環境來稱呼他們的,因為皇帝住的地方稱內廷,也稱禁中,所以叫宦官為中官、中涓、內臣、內侍、內宮、內豎。      還有,要是宦官被皇帝派出宮去專差辦事,就稱為中使;因為宦官受皇帝寵信而驟然富貴,這樣的就被稱為中貴。而朝官們對宦官也有蔑稱,比方:熏余、凶豎、閹豎、宦豎。至于一般人對他們的尊稱,就比較簡單了,一般就叫爺或公公。——好了,不舉例了,再說下去,頭都要暈了。      中國的宦官,最早出自何時呢?据說商代就有,到周代漸成制度。《周禮》上稱他們為閹、豎、寺,這都還不是貶義。指的是“看門的”(所以“閹”從“門”字旁),或是“伺候人的”(寺就是“侍”)。      那麼皇帝老爺子要宦官來干什麼呢?最早就是看門,收發室的干活,監視出入的各色人等。“閹”、“豎”、“黃門令”的叫法,都是來自此職務(“黃門”也就是皇宮之門)。后來,宦官們又負擔起傳達命令、伺候起居之職。西周的時候,不僅王室有宦官,貴族家也有,相當于一般的家臣。到后來,才逐漸變為只有皇宮和藩王府邸中才有了,成了皇家的專用人才。      這里要特別說明一點的是,秦和西漢的宦官,雖然多數是閹人,但也還用一部分士人,正常人和非正常人摻雜在一起。只是從東漢開始,宦官“悉用閹人,不復雜調他士”。(《后漢書*宦者列傳》)至于用閹人當宦官的目的,一般是說統治者怕正常人在后宮服侍,容易穢亂宮廷,保不住皇族的血統純正;還有一說是,皇帝考慮宦官沒有家庭,不容易謀私,可以做到盡忠竭力。依我看,后面一條原因,恐怕才是統治者真正看重的。因為在他們眼里,奴才靠得住,人才卻都不大保險。      由于宦官與君主親近,所以往往容易得寵,進而插手政治。如果這樣,其身份就不只是伺候人的了。從春秋戰國時代起,齊國的豎刁、宋國的伊戾就開始參與國政。到秦末的趙高,則出任中丞相,其權勢可以總攬朝政、主持廢立皇帝了。他的“指鹿為馬”故事,盡人皆知。      宦官集團從漢代起,就不斷禍亂朝政。在中國曆史上,以漢末、唐末的宦官為禍最烈。漢家天下,就是一場宦官政變“十常侍之亂”給鬧垮的。而唐代后期更甚,從肅宗到昭宗十八帝,無一不是由宦官所立。      到了魏忠賢閹了自己跑進宮里的時候,情況已略有不同。宦官在明朝,才被普遍稱為“太監”。 原因是,明代在宮中設置了由宦官所統領的二十四衙門,各設了一名掌印太監。“太監”這個職稱,原本指的是明代宮中的上層宦官。但此后,“太監”一詞逐漸泛化,變成了對宦官帶有尊敬色彩的通稱。明朝的宦官,氣焰已經略遜于漢唐,基本不可能掌控廢立了,但是也很有特色,為害一點兒也不比前代差。      明代的宦官不僅机构龐雜,而且人也多,到明末人數已達10萬以上,堪稱空前絕后。雖然朱老皇帝在開國后對宦官約束甚嚴,“洪武十七年鑄鐵牌。文曰:‘內臣不得干預政事,犯者斬。’置宮門中。又敕諸司,毋得與內官監文移往來。”(《明史*職官志》)但由于他廢除了中書省和丞相制度,導致皇帝工作負擔太重,他本人和他的后代皇帝又不得不啟用宦官分擔政務。結果使宦官干政合法化、制度化、長期化,比如,司禮監秉筆太監握有“批紅”權(即用硃筆代皇帝寫詔書);司禮監掌印太監的權勢高于內閣首輔;司禮監督提督東廠太監掌握了最高偵察權。太監群體正式成為國家机器的一部分,而且占据的都是“近水樓台”,所以權勢薰天。很容易壓倒外廷大臣。      以此來說,明朝也是宦官的一個黃金時代。某些缺了“下邊”的人,如果机會好的話,就很有可能在這個時代大露一手,千古留名。      看來,魏忠賢對自己下手的這一刀,是下對了!    ★★★★★★★★ ★★★★★★★★ ★★★★★★★★             但是進了宮,又趕上了好時代,並不等于就一定能飛黃騰達。魏忠賢最先干的是“小火者”,即宮中雜役。須知,在宦官群體里,不全都是官兒,其下層也是勞動人民,只不過是御用的罷了,做的都是倒馬桶、掃院子一類的活兒。      這離“內監”的金字塔頂,還差了十萬八千里。      明朝在此之前,也有兩個權勢名氣足可與發跡后的魏忠賢相媲美的“大珰”,一個是英宗時代的王振,一個是武宗時代的劉瑾。但是,人家那兩位公公都識字,且學問都不錯。      王振,年輕的時候就是個儒生,飽讀詩書,可惜八股文不過關,屢試不第,最后連秀才文憑都拿不到。后來到某縣任教官教書,依舊困頓潦倒,“九年無功”。(清 查繼佐《罪惟錄》卷29《宦寺列傳*王振》)一怒之下犯了法,被判充軍。恰逢成祖朱棣這時候想招一批有學問的閹人,任務是教宮內婦女識字。王振看准時机,毅然自宮,進了紫禁城。      這人一開始就有野心,不甘心當婦女掃盲教員,后來終于讓他等到机會。宣宗時候,皇帝要提高宦官隊伍素質,在宮內設宦官學校“內書堂”,王振有幸成為學員之一。因他以前基礎就好,很快便脫穎而出,宮中都尊稱他為“王先生”。宣宗欣賞王振的文采,任命他為東宮“局郎”(太子宮中太監設有六個局,局郎為下級宦官),陪侍太子朱祁鎮讀書,深受信賴。      太子繼位為英宗,王振由此得以擅權,鬧出了好大動靜,不少王侯公卿都稱他為“翁父”。 正統十四年(1449),他心血來潮,誘導英宗親征瓦剌,鬧得明朝50萬大軍全軍覆沒,讓堂堂大明皇帝當了戰俘。他也被護衛將軍樊忠一怒之下,當場一鐵錘砸爛了腦殼。      正德年間著名的大太監劉瑾,本姓談,六歲時被太監劉順收養。后凈身入宮當太監,遂改姓劉。他也是自幼讀書識字,心机极深。進宮后,湊巧侍奉太子朱厚照(也就是后來的武宗),大受寵信。朱厚照繼位后,劉瑾數次升遷,最終當上司禮監掌印太監,領袖內廷。      他專擅朝政,動靜也是鬧得好大,奏章都可以晚上拿回家去自己批,時人稱他為“立皇帝”,武宗為“坐皇帝”。 后來栽倒,被判凌遲之時,從他家中抄出“金二千九百八十七萬兩、元寶五百萬錠、銀八百余萬兩”,其余珍寶無算。(《明史紀事本末*補篇》)2001年《亞洲華爾街日報》將劉瑾列入過去1000年來全球最富有的50人名單,不僅留名后世,而且揚名國際。        綜上所述,這兩個人的發跡,除了他們富于心机之外,還得有三個條件:有文化,有野心,跟對了人。      這三點,魏忠賢一條也不具備。他小子沒上過一天學;進宮當宦官不過是為了躲債、謀飯吃;進了宮后辛辛苦苦30年,到最后跟的人也不大對,跟了一個在“移宮案”中倒了霉的泰昌帝遺孀李選侍(西李)。      他是怎麼在泰昌元年(1620)新皇帝暴死之后,搖身一變烏鴉成了鳳凰的?他是怎麼在蹉跎多年之后,一腳踏上了時運快船的?他是怎麼在天啟元年(1621)“眾正盈朝”的不利條件下,穩扎穩打最終贏了一把大滿貫的?      看來,所謂“正奇之道”、“順逆之理”、“福禍之机”,真是不可測的啊!     ★★★★★★★★ ★★★★★★★★ ★★★★★★★★                  【魏家的苦藤上結出一顆苦瓜】         好了,閑話少說,書歸正傳。下面我們從河間府的窮鄉僻壤說起,看看這個地方,是怎麼出了個攪亂大明天下的巨奸閹豎的?      有人會說,窮鄉僻壤遠離繁華,無五色迷目、無妖冶亂心,出的應該都是淳朴鄉民啊。不錯,桃花源里是出良民。但中國也有一句老話,叫做“窮山惡水出刁民”。 魏忠賢,就是明代肅寧縣澇洼地里出的一個大大刁民。      我倒是認為,事情都不能一概而論。如果窮到了一定程度,出淳朴之民和出絕對刁民的概率都很小,最容易出的,是介于兩者之間的低素質國民。      大明朝剛立國的時候,出淳朴之民的机率倒是最大。因為,朱元璋想要建立小農理想國,遷徙豪強富戶到京師和鳳陽,戰前的產權一律不認,不許富豪再多占田。農民不僅有田種,政府還鼓勵小農開荒種地,誰種了土地就歸誰。國家賦稅勞役不重,朝廷也很抓了一番教化,大環境有利于出良民。      朱老皇帝還親自寫了聖諭“二十四字令”,教育小民要“孝順父母,尊敬長上,和睦鄉里,教訓子孫,各安生理,毋作非為。”其實這就是鄉約了,是明代的榮辱觀。政府還安排殘疾人,敲著梆子走村串戶的宣傳。工作到了位,老百姓自然安分守己。      到了魏忠賢出世的隆慶二年(1568),情況早不一樣了。什麼和睦鄉里、各安生理?那是“百頭宮女說玄宗”,往事休提了!      那時候肅寧縣的老百姓,跟全明朝的人民一樣,正在水深火熱中。最大的問題,就是沒地可種。因為河間府離京師近,明末皇室和勛臣貴戚都愿意在這里圈地占田,胃口越來越大。他們占下的田,就是所謂的庄田,也叫官田。萬曆年間的《河間府志》載,官田已占一半還多,余下的民田又多屬富戶,窮老百姓早先的地,因為賦稅越來越重,大伙撐不住紛紛破產,早就給賣光了。      失地農民只有租官田來種,一畝交三分銀子田租,災年也不減不免。官田的租金高,租官田來種,丰年也僅夠吃飽肚子;一到災年,不賣孩子那簡直就活不了。      河間府的老百姓還有一個特殊任務,就是要給國家養軍馬,即所謂的“官馬民養”。這辦法是從宣德年間起定下的。指定的養馬戶,五戶養一匹,選一戶為“馬頭”。五十匹為一群,選一戶為“牧長”。一匹母馬,一年要向國家交一匹馬駒。養馬戶免交田租,而且還可以在官家草場上放牧。這辦法看起來是挺不錯,利國利民。可是,要是把馬養死了要賠,交不出馬駒則要拿錢來頂。而官家草場呢,早成了庄田,只能在自家地上種草。地里種了草,那吃糧朝誰要呢?      到這時候,再裝淳朴那就是傻子啦。小民活不了,就賣房子賣地賣孩子。要是還撐不住的話,就男的逃亡、女的改嫁、膽子大的去當車匪路霸。      存在決定意識,屁股決定腦袋。河間府梨樹村的魏家,也是一戶小農。就這樣的環境,出了個魏忠賢,還真是順理成章。要是出了個陶淵明,那才是奇哉怪也,不符合因果規律了。  ★★★★★★★★ ★★★★★★★★ ★★★★★★★★                  話說隆慶二年(1568)的大正月,月底,天氣已略見暖的時候,魏忠賢呱呱墜地。      他的早年身世,史書里記載很簡略。因為是惡人,又是閹過的,不是什麼上得了台面的王侯將相,所以正史只是一筆帶過。倒是一些小說家言,描述得五花八門,多少能品味出這苦孩子的真實狀況。      首先說生下來之后取的名,其說就不一。有說叫“魏四”的,這很有可能。因為古代的農民沒文化,喜歡按排行、或者按本家同輩大排行,以順序數為名。大皇帝朱元璋的爸爸,官名叫“朱五四”,朱皇帝本人的第一個名兒叫“朱重八”,就是例証。      但也有說因那一年是戊辰年,故魏忠賢的老爹給他取名“辰生”。      還有更離奇的,說是瀦龍河這一帶庄稼院兒的風俗,生了男孩不是請教書先生或鄉紳取名,而是要“碰名”。孩子下生3天后,老爹要在神龕之前燒上香,供上鴨梨、麻糖、大饅頭,燒紙磕頭,求老天爺給賜個好名。然后就出門去“碰”,在第一時間碰上什麼東西就取什麼名。      比如,碰上娶媳婦的花轎路過,就叫“雙喜”;碰上當官兒的路過,就叫“富貴”或者“財旺”;碰見人家扛糧食路過,就叫“滿倉”;碰見牽馬的就叫“家駒”;碰見下雨了叫“秋雨”;碰見麻臉的叫“平凹”……碰見好事物,就能叫個吉利名,將來准定能成材。碰見不吉利的,取了喪氣的名,一輩子便出息不了。      魏忠賢在自家排行老二,他上面還有一個長他10歲的大哥,叫魏釗。這是史書上也留了名的人物。魏釗是后來改的名,一開始也是“碰名”取的名。那日,他老爹剛一出門,一只大綠蜻蜓就撞在了腦門上,老爹心里一陣兒叫苦,只好給大兒子取名“青螞螂”。河北、北京一帶的土話,把蜻蜓叫“螞螂”(讀如“媽浪”,后一字輕聲)。      名不是好名,果然人也就笨,据說魏青螞螂念了一年“社學”(明代的鄉村小學),戒尺挨了無數,連《百家姓》也背不下10句來。這臭名字就這麼一直叫著,直到40多歲,魏忠賢發跡成了“九千歲”,皇帝給魏青螞螂封了“肅寧侯”,在寫詔書之前才改名叫魏釗。取意“一手攥錢、一手拿刀”,有錢又有勢力。      魏老爹給魏忠賢“碰名”的時候,因有了教訓,曾經再三誠心許愿,結果一出門,看見一條大黑狗正抬腿撒尿。得!只好取名“黑狗”——魏黑狗。      這是小說家言了,聊博一笑。      其實魏忠賢打小時起就是有學名的,叫魏進忠。后來隨娘改嫁,繼父姓李,所以又改叫李進忠。這前夫之子李進忠,過去南方的叫法是“拖油瓶”,北方鄉間的叫法是“帶胡魯子”。也有人說是魏忠賢切了命根兒進宮以后,怕給祖宗丟臉,才改姓李的。不管怎麼說,都能看出其身世之苦。      到天啟二年,皇帝開始看好他,給他賜名“忠賢”,並恩准恢復原姓。他從此才以“魏忠賢”名世。      他的名字改來改去,敘述起來就不大方便,所以本書從現在起,一般情況就一律叫他魏忠賢,省得麻煩。  注——上文魏釗事,僅為小說家戲言,史載魏釗“蔭授為錦衣千戶”,且魏忠賢鼎盛時自己都已經58、9歲了,魏釗大概在天啟五年或者六年受蔭封,按說歲數早已經67歲以上了。 名不是好名,果然人也就笨,据說魏青螞螂念了一年“社學”(明代的鄉村小學),戒尺挨了無數,連《百家姓》也背不下10句來。這臭名字就這麼一直叫著,直到快70歲時,老弟魏忠賢發跡成了“九千歲”,皇帝給魏青螞螂封了“錦衣衛千戶”,在寫詔書之前才改名叫魏釗。取意“一手攥錢、一手拿刀”,有錢又有勢力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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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樓主| dacota 發表於 2009-12-23 02:33:42 | 只看該作者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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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關于魏忠賢的爹媽姓字名誰,什麼職業,也有各種說法。比較權威的一種,是明代宦官劉若愚所著《酌中志》里說的,魏忠賢的老爹叫魏志敏,老媽姓劉,古代底層婦女名字一般不傳,就叫劉氏。夫妻二人以務農為生。
  
  劉若愚是個很有點兒來頭的人,一生遭遇极富戲劇性。他原先是萬曆年間司禮監秉筆太監陳矩的手下,因為陳矩是個好宦官,所以劉若愚也跟著受了不少正面教育,擅長書法、頗有文才。
  
  陳矩死后,劉若愚改屬李永貞的名下。這李永貞,在天啟年間的司禮監秉筆太監,著名的魏黨人物,也是魏忠賢在內廷的第一心腹。后來,劉若愚漸漸也混成了秉筆太監,當然仍居于李永貞之下。
  
  劉若愚雖然因這層關系成了魏黨,但他良心未泯,對魏忠賢的惡德敗行多有腹誹,只是不敢明說罷了。
  
  据說有一次,天啟皇帝和魏忠賢一干人等,叫了戲子來,在大內看戲。皇帝年輕、也隨和,就叫魏忠賢點戲,唱什麼都行。魏忠賢一肚子狗糞,哪里說得出個名堂。劉若愚在一旁就趁机提議,不妨演一出《金牌記》。
  
  文章恰恰就在這里!《金牌記》講的是秦檜陷害岳飛的“風波亭”故事。戲里講,岳飛被十二道金牌追回,遭誣陷枉死后,老賊秦檜夜夜夢見岳飛父子三人前來索命,不能安生。于是,秦檜便與老婆王氏一起來到西湖靈隱寺,燒香還愿,超度岳飛亡靈。他還告訴岳飛的在天之靈,說“莫須有”不是他秦檜的主意,而是皇帝趙构的損招,求岳大人切勿怪罪。
  
  哪知道,在寺里秦檜夫婦遇到了一個手眼通天的瘋僧,在壁上題詩,把當初秦檜夫婦商量如何陷害岳飛的悄悄話,給揭了出來,把一對狗男女好一頓戲弄。
  
  台上演戲的梨園子弟,見大奸賊魏忠賢在台下,又點了這麼一出戲,哇靠!都興奮异常,豁出了命去演,臨時加了不少唱段和台詞,把戲中的秦檜糟蹋得不成人樣。
  
  台上演得空前投入,把台下的天啟小皇帝看得樂不可支,一個勁兒喊賞銀子。
  
  只有魏忠賢如坐針氈——宋時秦檜冤殺了抗金名將岳飛,魏忠賢那時也剛好冤殺了原兵部尚書兼遼東經略熊廷弻。他只覺得台上的戲子句句都是在罵他。想要讓戲停下,又礙于是皇帝親口御點的,沒奈何只有干挺著。
  
  待到飾演瘋僧的演員信手寫了一首七律“藏頭詩”,遞下台來給眾人傳看。天啟皇帝接過,旁邊有那認字的太監把奧祕念了出來,每句頂頭的一字,連起來念就是“久占都堂、閉塞賢路”。魏忠賢不禁勃然變色,再也忍不住,借口潟肚子上廁所躲了出去,等散戲了才回來。
  
  魏忠賢看《金牌記》受辱這件事,立刻悄然傳開,鬧得連民間都知道。
  
  后來天啟七年(1627)魏忠賢敗死,崇禎皇帝欽定逆案,給魏黨261人定案。大太監李永貞在這個集團中,列為二等同謀罪第四名,几乎僅次于首逆,被砍了頭。劉若愚緊隨其后,名列二等罪第五,也應論斬。
  
  有人在這時候想起了舊事,上疏給崇禎說,劉若愚曾勸天啟帝看《金牌記》,意在規勸。崇禎詢之宮人,果有其事,于是免了劉若愚的罪。劉若愚由此才揀下一條命來。
  
  后來此人著書《酌中志》,其中有專章敘述魏忠賢的行跡,翔實可信。今人研究魏忠賢者,亦多有所摘引。
  
  据《酌中志》介紹,魏家在肅寧縣鄉下原本有几畝薄田,生活勉強可過得下去。又据小說家言,魏志敏是個老實巴腳的庄稼人,32歲時生了魏忠賢,之后由于家中人口漸增,生計陷于困頓。魏志敏只好進縣城打零工、賣藝,掙錢養家。劉氏留在家里當留守女士,伺候庄稼,農閑的時候就織布紡線,換些零錢補貼家用。大哥魏青螞螂13歲起就給人扛小活(打短工),到18歲又給人杠大活(當長工),給財主賣命,當苦大力。全家就這麼半糠半菜的度日。
  
  魏忠賢7歲時,也上過兩天學,可他胸無大志,不好好學習,整日偷雞摸狗、打架斗毆,是個頑劣少年。上他家告狀的人無日無之;學坊的先生也表示:堅決不教這個差生。他爹媽只好讓他休學,結果他的文化基礎比魏青螞螂都不如。
  
  老爹魏志敏為此犯了愁,干農活吧,這黑狗子哪是這塊料?讓這小子跟著自己上縣城賣藝吧,那黑狗這一輩子就得成了下九流。沒法兒,只好托人把魏忠賢送到肅寧縣城一家飯館學手藝,掂大勺、學廚師。可巧,他一個遠房叔叔魏殿武,就在這家飯館當大廚,當下多有照顧。魏忠賢不用像別的學徒那樣,要給師傅端洗腳水、倒尿盆,也不用抹桌子洗碗,可以一門心思學手藝。
  
  要說起來,魏忠賢也是庄戶人家出的一個奇才。他長大后,身材魁梧,儀表堂堂,心眼既多,膽子又大。野史上稱他“多机變,有小才”(宋起鳳《稗史》)。他雖然是文盲,但能言善辯,記憶力极好。
  
  這些素質,要是用到正地方,還真是見效。在叔叔手下學了半年,魏忠賢就完全入了門,選料、刀工、調料、火候,無一不通,能上手做高等宴席了。看來農民經過培訓之后到底還是不一樣,這一手本事,在后來還真有了用武之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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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這段時間里,他叔叔魏殿武充當了他的人生啟蒙老師。每天晚上飯館一打烊,長夜漫漫沒什麼事,叔叔就給他講《三國》、《水滸》,客觀上給他灌輸了一些詭詐、權謀和男子漢要出人頭地的思想。
  
  這一階段他也很活躍,外出務工的生活多姿多彩。他一有空就四處游蕩,吹彈歌舞,蹴球走棋,愛好良多,而且入門极快。他為人活絡,廣交朋友,縣城里的流氓無賴,沒有不喜歡他的。在肅寧縣有朝廷太仆寺在這兒開的馬廠,他和一幫馬頭混得廝熟,常把馬借出來騎。不几日,就練得騎朮精良,且能馬上射箭,左右開弓,無不中的(《罪惟錄*魏忠賢傳》)。這一手,日后也給他在皇帝面前得寵加了几分。
  
  可惜好景不長。他與此同時也愛好上了賭博,沉迷其中,屢教不改,成了“垮掉的一代”。叔叔很生氣,就把他打發回家了。
  
  在家里混到17歲,爹媽為了栓住他,讓他走上人生正道,給他娶了親。老婆是涿州人氏,姓馮。不久,小兩口有了一個女兒。
  
  成家后,他還是一樣游手好閑,老婆孩子吃什麼喝什麼一概不管。只要有了點兒錢,就去賭。家里窮得低于最低收入線,他卻敢于上百上千地賭輸贏。賭桌上,他又狠又狡詐,總想占人家便宜,一旦贏了錢,就去吃喝嫖娼。
  
  他老爹魏志敏本來身體就多病,為了撐持這個窮家,勞累過度,不到50歲就病故了,身后欠下一大筆債。魏忠賢根本不在乎,繼續賭,輸的多了,就賣家中的地。到最后,老媽活不下去,改嫁給一個姓李的。魏忠賢就是在這個時候跟著改了姓。
  
  情況還是沒什麼改善。窮家終究養不住人,几年后,老婆馮氏也改嫁他鄉了。剩下5歲的女兒沒法養活,賣給了楊六奇家當童養媳。這個楊六奇,不管怎麼說名義上就成魏忠賢的女婿了,日后可是大大的借了光,曾任左都督,雖然只是個軍中的虛職,卻也榮華富貴了一回。
  
  現在,魏忠賢又成光棍了。一個人的日子,生活成本要低多了,但賭債還是還不清。為此他沒少受債主們的追逼、欺辱。据說,他老媽劉氏就是被這個不孝之子活活給氣死的。
  
  梨樹村老魏家,到此是徹底敗光了。魏忠賢被一幫追債的涉黑分子逼得走投無路,當了盲流,跑到外地以乞討為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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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一位五大三粗的青壯年,若被命運逼到賴要飯以為生,那麼轉折點也就快到了。天道輪回,看來大明的天下靠一個乞丐和尚創始,遷延二百多年,也得由一個乞丐給徹底搞垮。
  
  据說,魏忠賢在胡混的時候,偶爾找算命先生測過字。他的無賴同伴幫他寫了一個字,是“囚”。算命先生一看之下,大惊,說魏忠賢將來富貴不可言:“國內幸賴斯,如無斯人,國且空也。”
  
  但是,眼下誰能信?
  
  潦倒到這地步,魏忠賢做了深刻反省,想在重重困局中尋個突破。他把几種可能擺了擺,几乎都前景渺茫。種庄稼,一年苦到頭收獲無几,且受不了官府、富戶催租逼債,勤勞致富只是夢,這是死路。做買賣,一文不名如何投資?名聲不好如何借貸?書沒讀過几頁,連小帳都算不好,又如何操作?也是死路。當大廚,一輩子煙熏火燎;投軍,人家不要。
  
  條條大路都通不了長安了。
  
  外國的《聖經》曰:“富人進天國,比駱駝穿過針眼還要難。”意謂奸商道德有虧,上帝不容。而在明朝末年,這話得反過來說窮人了。
  
  吾國的陳胜吳廣曰:“今亡亦死,舉大計亦死,等死,死國可乎?”魏忠賢既不想等死,也不想“死國”。他想到了一條路,可以活,就是把自己給閹了,當太監。
  
  做這個選擇,不容易,因為這是“絕后”,對不起列祖列宗,讓人家瞧不起。但是當了太監,就能吃飽飯,而且比當官的都滋潤。大明朝的正一品官員,月祿米不過八十七石,而一個宦官的祿米,則是這十几倍。若是當到了司禮監太監,一個月拿它三、五百石不成問題。
  
  不僅富而且貴。明朝的司禮監太監很容易得賜蟒衣,即官袍正面全身繡龍,與皇帝袍服同。外廷大臣即使做到位至三公,這待遇也是不可能的。
  
  史載萬曆初年時,紹興儒生朱升進京混飯,混到了山窮水盡。一日在市中遇到卜者給他算命,嘆曰:“當受刑之后而富貴,且長久。”朱升不信,只當是昏話,笑道:“今非亂世,豈可似英布黥后而王?”歸寓所之后反復思之,恍然大悟,遂自宮而投太監張大受名下,進而為司禮監大太監馮保器重,被賜蟒衣玉帶,提督英武殿。數年間置下田產無數,里巷傳為美談。
  
  金光大道不就在眼前!只不過要做點兒犧牲,去掉一個寶貴部件。魏忠賢決定犧牲。
  
  他這個思想,其實是對的:要享福就得自己先忍受陣痛。不像有的人,只想享自己的福,讓別人去陣痛吧。世上哪有這等美事?即使有了也不會長久。魏忠賢懂得因果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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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方向既已明确,下手就要快。不能等朝廷來人招太監的時候,你再去現切那玩意兒,因為手朮后得有個把月的恢復適應期。
  
  像魏忠賢這一路的,屬于“自宮求進”,一般都是為生活所迫的成年人。這種人敢下這麼大決心不容易,一是手朮風險大、過程痛苦;二是大家都是嘗到過生活樂趣的人了,要永別“性福”得有壯士斷腕的鐵石心腸;三是此舉還有“切了也白切”的風險,就是說切了啰嗦物,也不等于人家就一定錄取你,得一遍一遍去應聘,還得向負責招聘的“書辦”(書記員)行賄。
  
  由于朝廷不是每年都大批招收太監,且錄取比例只是十之一二,落選者相當之多。所以從明嘉靖初年起,常年都有一兩千名“凈了身”的准太監在京城候著,眼巴巴的等机會。
  
  要是切了以后,始終未能錄用又怎麼辦?那就慘了。不男不女的,有辱家門,怎麼有臉再回家去見鄉親,只能在皇城周圍的寺廟里蹭著住、要著吃。其中,也有一部分流浪到河間、任丘一帶去乞討的。老百姓習慣上稱他們為“無名白”或者“太監花子”。
  
  据《萬曆野獲編》的作者沈德符說,他親眼所見,几十名“無名白”躲在路邊破墻后,遇到有騎馬的官員或富人路過,就一哄而上,勒住馬韁不讓走。或乞討,或強要。要是周圍人跡稀少,那就干脆下手搶了。
  
  太監后備軍供大于求,這也是長期困擾皇家的一個問題。擾亂治安不說,朝廷面子上也不好看。《大明律》本來是禁止自宮的,太祖洪武帝時規定,對自宮者“杖一百流三千里”,弘治皇帝時更是嚴厲到頒旨一律處斬。但沒飯吃的恐懼和有飯吃的誘惑,要甚于法律的威嚴,整個明代自宮者從來就沒有禁絕過。冀北一帶是明朝出太監的地方,窮人陷入了一種“閹割狂熱”,有老爹把兒子給閹了的,有一家兄弟几個全閹了的,還有的一個村里有几百男丁統統閹掉的。
  
  法不責眾,皇帝對這個也沒辦法,明代實際上一直也沒有處死自宮者的記錄。一般就是動用錦衣衛和五城兵馬司(首都公安)往外攆,不許他們暫住。最嚴重的,也就是發配邊遠衛所(軍事据點)充當勞役,一遇大赦,還可以調回北京南苑種菜。
  
  魏忠賢毅然加入了這個大軍。他到底是怎麼閹了自己的,說法也是五花八門。据《明史》、《罪惟錄》等權威著作說法,是他自己動手解決的問題。本來,閹割手朮是有專門民間机构的,叫做“廠子”,就設在紫禁城的西華門外,里面有手朮師五六名,統稱“刀子匠”。朝廷不給他們發薪俸,但認可其手朮資格,為皇家欽定閹割手朮點。
  
  刀子匠靠收手朮費為生,每切一個收銀六兩。因為當了太監的人,都有可能將來既有錢也有勢力,所以只要有擔保,也可以賒帳。“廠子”里設備齊全、條件衛生,整個手朮過程很規范、很科學。說白了,就是勒住,拍麻了,一刀拿下。
  
  手朮程序還很隆重,要送“紅包”——酒一瓶、雞一只或者豬頭一個;雙方還要簽凈身契約。刀子匠當場宣讀了契約條文后,還要問受宮者:“你是自愿的嗎?”答:“自愿的。”問:“你這下子可是‘空前絕后’了,不怨我吧?”答:“不怨你。”這才能開始動刀。
  
  估計凈身的那一年,魏忠賢能吃上頓飽飯都很難,哪里有銀子給刀子匠?同時他又臭名遠揚,大概也沒人肯為他擔保賒帳。
  
  怎麼辦呢?只有自力更生。
 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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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這個例証可取得真不高明,誰不知道元朝的漢人是不許有名字,只能以出生日或什麼的取個數字名,蒙古人作的孽,倒成了農民兄弟文盲的罪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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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魏忠賢天資聰明,人又膽大。他沒看過閹人,但騸馬、劁豬總還見過,照葫蘆畫瓢他就干了一家伙。可是人畢竟异于禽獸,雖然差异並不是太大。在正規的閹人所里,手朮前要用艾篙水局部消毒,要給患者服用大麻水麻醉,朮后還要把新鮮的豬苦膽敷在創口消腫止痛。而后病人須在不透風的密室內躺一個月,這才成為標准的候補太監。
  
  這魏二爺眼下是個要飯的,上述這些措施都落實不了,只能在墻角背風的地方蠻干。此外,技朮上可能也有點兒問題,結果失血過多,暈死過去了。幸虧被附近廟里的一個和尚看見,出家人大慈大悲,連忙把他抱進廟里,清創、消毒、包紥。魏忠賢這才保住了小命一條,沒發生致命感染。
  
  托菩薩的福,他靜養了個把兒月后,才拖著殘軀告別和尚,又上街乞討去了。京城那邊遲遲沒有招聘的動靜,把待崗的魏忠賢等得好苦,夏宿野外,冬住頹廟,討飯的足跡遍布肅寧縣大地。本地走遍了,又上鄰縣去討。
  
  一天,他來到涿州北,住在碧霞元君道觀旁邊,忍不住進去求了一簽。簽是個上上簽,說他將來能有大貴。他現在,手上要是能有半塊饅頭就心滿意足了,這鬼話他根本不信。大貴?說能有10畝好地也許我還能信。
  
  大話休提,還是來點兒務實的吧。他開口向觀里的道士討要剩飯,但道士們嫌他蓬頭垢面、臭氣熏天,誰都懶得理他。內中有個小道士,卻不以貌取人,時常偷一些觀里的伙食給魏忠賢充飢。世態炎涼,難得一飯,魏二爺感動得一塌糊涂,直向小道士作揖(《玉鏡新譚》卷六)。
  
  在涿州地面上混了一段時間,魏忠賢動了進京的念頭。他小時候就听給朝廷運貢梨的車把式說起過,那不是一般的地方。他想,京師畢竟地廣人多,商賈稠密,冠蓋如云,就是要飯恐怕也容易一些。
  
  說走就走,他一路乞討,來到了京城永定門腳下。那時候的北京,可說是世界第一大城,雄偉得确實可以。遠望前門樓子高聳入云,氣象昂然。大柵欄一帶商旅駱駝成隊,萬方來朝。再往北走,就更不得了啦,大明門一派金碧,不似人間,往那邊一蹓就是皇城了,那是天下的中心。望之儼然,中心如噎!只看上這一眼,就感覺沒白活一場。
  
  魏忠賢進京之后,人也像聰明了許多。他心想,不能消极等待,雖然自己沒有知識,但只要臉皮夠厚也能改變命運。從這一天起,他天天在大官們的家門口轉來轉去,巴望著哪個一二品大員能注意到他,賞給個差事干干。以后,就會有更好的上進机會。
  
  我們中國哲學有個“否极泰來”定律,沒啥科學道理,但常常符合規律。22歲的魏忠賢,混到今天,比最底層的一般叫花子還少了點兒東西,成了“沒勢群體”的一分子,命運曲線可以說跌到最低谷,是否就該反彈了呢?
  
  果然,机會讓他等到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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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當一個人喪失了全部的資源和机會、沒法正常在社會上謀生的時候,他只有兩種選擇——毀滅或瘋狂。年輕時的魏忠賢,是個對自己永不絕望的家伙,他不會選擇毀滅。從表面看,他的墮落、破產、以至最終淪入“太監花子”的可悲境地,是一步一步在下降,而實際上,當那狠毒一刀切下去之后,他就已經完成了一個瘋狂的轉身。
  
  他的悲劇的根源在于:主客觀兩方面的原因,把他拋到了社會這個梯級金字塔之外,完全沒有了上升之階。
  
  一般被邊緣化的可怜人,不是靠勤勞就能改變命運的,況且他也不想勤勞。
  
  他只想在這個金字塔的底層找一個縫隙,鉆進去,往上爬。一、求得溫飽,二,沒准還能扶搖直上。他的自宮、乞討、流落進京,看似每況愈下,實質卻是一系列极為理智的選擇。他找的就是體制上的一個縫隙。
  
  他犧牲了“色”,是為了“食”,對可能的身份轉換抱有极大期待。夢想不是不可以成真。雖然他“少無賴,與群惡少博”, “猜忍、陰毒、好諛”,是農民中的一個劣質分子,鄉鄰皆鄙視之。但在上者與群眾的眼光往往相反,他也可能恰恰就是內廷官僚集團所需要的一個優秀分子。對此,魏忠賢好像有直覺。
  
  他整日在京城高干住宅區轉悠,就是一個選擇命運的主動行為。起點高,進步也就快。果不其然,沒有多久,他就被一位官員看中,讓他到衙門里去當听差。巨大的轉机就此到來。
  
  在這里,他的“強記”和“好諛”發揮了作用。交給他的事情辦得麻利,上級就很高興。往往主官對一個跑腿的器重,有時會胜過對副手的信任。魏忠賢于是開始走運了。最低生活保障有了,工作也很體面,最重要的是,有時還能得一些額外的賞錢。
  
  撫著錢袋里硬梆梆的碎銀,他不由心花怒放。想想昔日,那種“敝衣襤褸,懸鶉百結,穢氣熏人,人咸遠之。竟日枵腹,無從所歸”的生涯,已恍如夢寐。
  
  但是且慢!厄運對這個惡棍的折磨還沒有完呢,這點兒磨難還遠不足以把他敲打成“大器”。況且一個無賴,如果小有滿足,就從此變得循規蹈矩,也不大符合人的欲望邏輯。
  
  魏忠賢此時一到公余時間,又開始了花天酒地。這回沒有叔叔的約束了,就放得更開。他本來就善飲,一喝起酒來不免忘形,或仰天長嘯,或手舞足蹈,沒有一天不盡興的。
  
  一來而去,不知怎麼的染上了一身的瘍瘡。這種病,乃病毒感染,一般是不洁凈所致。魏忠賢做了差人,衣服被褥要比討飯時干凈多了。病從何起,是個疑問。估計他本性難移,雖然“工具”沒有了,但還是常去嫖娼(他后來當了太監,也有此癖)。一馬虎,就沾了病毒。
  
  小有得志便猖狂,老天爺恨的可能就是這種人,又開始懲罰他。他腰包里的碎銀如水一般花干凈了,兩手空空。全身多處潰爛,臭不可聞。
  
  這個樣子,誰還敢接近。剛到手的差事,就這麼又給丟了。他只好重拾打狗棍,再吃百家飯。但因為形容駭人,有礙市容,一到鬧市人家就攆,連要飯也比過去困難了。轉眼又是一個輪回——“晝潛僻巷乞食,夜投破寺假息。”
  
  京師居,大不易啊!
  
  魏忠賢再次滾下地獄,但他對自己還是不絕望。
 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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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据說有一日,他路過一個村庄,在一座廢棄的土地廟里歇息。蜷在桌案下,頭枕一小神像睡去,不一忽兒,便鼾聲如雷。待雞鳴時,尚在夢中,忽見一白發老人作揖跪告曰:“我是這一方的司土之神,因上公您路過我們這里,我已經侍立通宵,不敢怠慢。唯你頭枕的這個小鬼,還請赦免了吧。”魏忠賢惊起,卻不見老者,方知是夢。再看外面——“鳥聲喧林麓,車音載道間,天將曙矣”。
  
  魏忠賢不禁欣然有喜色。心想,既然能惊動鬼神,莫非真有后福?
  
  不久后,他路過一家飯館,嗅到門內异香扑鼻,腳一軟,徘徊不能再走。便在門邊守候,期待有善心之人能給一點兒施舍。但世上人的友善,多是對著上級來表現的,施舍一個叫花子又有何用?進出的人都對他疾言喝叱,避之惟恐不及,哪有想到要發善心的(可嘆人間多短視。也許此時的一碗飯,來日起碼可兌四品烏紗一頂)。
  
  魏忠賢干乞討這一行已堪稱資深,臉皮夠厚。他對此置若罔聞,堅持在門口守著,不信東風喚不回。
  
  執著的人終有好報,最后總算等來了一位貴人。一個正在就餐的相面先生注意到了他,遂走近前去,將他仔細端詳了一回,撫之背曰;“君過五十,富貴极矣!”魏忠賢不信,只當他是說笑話。相面先生隨后找來店主,囑店主賞魏忠賢一碗飯吃。這勢利老板瞄了一眼門口的太監花子,一臉不屑,對相面先生說:“你若想做好做歹,便自己賞他飯吃,與我何干?為何你做好人,反倒要我出血?”
  
  相面先生微微一嘆(你就開一輩子小飯館吧),遂從自己怀里摸出一只紫色錦囊,遞給魏忠賢:“我這里僅有二兩銀,送給你,你可半作葯石之費,半做飯伙之資。錢若用盡,改日再來找我,我再給你。”
  
  魏忠賢疑似做夢,滿面惊喜,對那先生千恩萬謝。兩人約好了下次見面的時間地點,就分了手。
  
  那時我國實行的是中醫,醫葯費並不甚貴。魏忠賢只用一兩銀子,就在葯鋪配好了特效葯。十几日過去,嚴重的瘍瘡居然就好了。
  
  有了飯吃,病也好了,魏忠賢養得紅光滿面,與過去判若兩人。再見到那位相士。相士大喜:“你這番是脫胎換骨了!”魏忠賢直感激得叩頭搶地。
  
  相士和他一同來到郊外,把挂在手杖上的銅錢盡都拿來買了酒菜,說要找個安靜屋子。魏忠賢恍然有所悟,便引相士來到他此前住過的破土地廟里,把燃香、酒水擺在神案上。
  
  相士說:“今日與你結為死友,他日慎勿相忘!”
  
  魏忠賢淚流滿面,說道:“今日我這殘生是先生所賜,說是异姓骨肉都不夠,你就是我再生父母。他日苟富貴,一切听先生吩咐。假若相忘,天打五雷轟!”兩人遂對著神像八拜而結盟。
  
  相士傾其囊中所有,全部贈給了魏忠賢,說:“我現在要出門遠游,不知再相見是何年了。你也自此否极泰來,當有一宮內貴人相助。這是我原來備下的十年游曆之資,今天全都給你。惟要囑咐你的,是你務必以尊名里的‘忠’字為念,可保善終。請永以我言銘記于心。”
  
  兩人再拜而別。相士隨后即飄然而去,並不告訴魏忠賢他要去哪里。魏忠賢也沒有告訴相士他那一日的夢中所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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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然而相面先生終究還是沒看透魏忠賢。這個儀表不俗的魏二爺終非池中之物,是有可能的,但流氓哪里就能立地成佛。相士先生前腳一走,魏二爺后腳就又去下賭場、逛青樓,不知凡間有什麼愁事,直把那千金散盡。
  
  這次他吸取了教訓,沒錢也不去要飯了。好机會就像水資源,要找水你得到“水庫”去找。官宦人家、豪門權貴,這才是社會資源的水庫。他們把水都憋住了,你不去套近乎,他憑什麼給你活命的水?
  
  這一次,他選擇了去給大戶人家幫工挑水,趁机開展公關活動。他素來能說會道,又有豪爽之風,很容易就跟一批豪門的家仆打得火熱。待火候到了,他就央求人家:把我給你們家主人推荐推荐,成嗎?
  
  由于這次方向選得准,很快就見了效:有人推荐他到司禮監秉筆太監孫暹家里去當佣工。
  
  茫茫人海中,誰是救星?這次,真就讓他給蒙准了。
  
  孫暹是誰?在萬曆朝的中期,這個名字,在內廷外廷也是如雷貫耳的。他的職務,不光是秉筆代皇上批文件,而且還提督東廠,是全國最大的特務頭子。秉筆太監一般在內廷有好几個,倒也不稀奇,但是秉筆太監再兼提督東廠,那就是內廷的第二個爺。文武百官、皇親國戚,全在他監視之下,只比司禮監掌印太監低半格。這在全明朝,也是數一數二的“大水庫”。
  
  人要想脫貧致富,走向上流,那就得有一個支點。找不到這個支點,等于是瞎忙乎。
  
  土地廟里的夢,好像是有點靈啊!
  
  魏忠賢這回總算找對了門兒。雖然還是做苦力,但是成了個“上頭有人”的人了。他知道:時不我待,再混的話就要完蛋了。于是格外賣力。這段日子,是他一生中僅有的几個月勞動生涯。
  
  人固有性格與素質,終于起了作。他机靈乖巧,善辨顏色,干活肯下死力,很快就受到孫公公的賞識。
  
  在萬曆十七年(1598)這年,孫暹一高興,把他推荐進宮當了“小火者”。
  
  “小火者”是什麼呢?就是宮中的雜役,職務范圍是看門、打掃衛生、挑水、劈柴、跑腿兒。這是宦官金字塔中的最底層。“火者”一詞,据說源自波斯語,原為“阿訇”之意,也許是在引進的過程中發生了轉意。但我以為,這個“小火者”,很可能就是“小伙計”的轉音。
  
  盡管身份還是勞動人民,但畢竟進了紫禁城。這說明,“犧牲”並沒有白犧牲,失了那個物兒,可物有所值——天底下有多少勞動人民能離奉天殿的龍椅這麼近?魏忠賢狂喜,眼睛都不夠用了。踩踩腳下,是中軸線的青磚;看看三大殿,四周環繞著綠樹紅墻。不僅在《大明全輿圖》上,就是在《天下全輿圖》上,這也是中心之中心啊。
  
  魏忠賢知道:支點已經蹬住了,今后就看怎麼爬了。他不能就這麼摧眉折腰事一輩子權貴,他就要在這兒翻身!
  
  于是,宮里的事,他就比較留心,多看、多听、多打听。比方,老規矩是如何,人際關系是怎樣,皇上有几個娘娘,老公公里誰權大誰權小……日子一長,都明白了個七七八八。
 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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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樓主| dacota 發表於 2009-12-23 02:34:39 | 只看該作者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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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按照我們這些現代人的想象,這魏二爺到此就算走上坦途了,守在皇帝和娘娘的邊上,要往上混,還不容易麼?
  
  非也!我們往往低估了古人的智慧。須知,紫禁城是皇家禁地、帝國的心臟,近萬間房子,太監、宮人好几萬,每天在這兒上班下班,操持事務,若規矩不周密,等級不森嚴,那還不亂了套?所以,內廷這個金字塔,結构相當嚴謹,運轉很有規律。
  
  往上爬?難矣哉!
  
  魏忠賢高興了沒多少久,頭腦就清醒了。他此時已經老大不小,宮中的繁文襦節,學起來腦袋都疼。而且一個河間府地痞出身的人,身上有改不了的惡習,動輒就會触犯宮中規矩,受人白眼。這不是個好干的地方啊。所謂的體制,在何朝何代都是一樣的,也就是一張網。魏忠賢覺得,這網把人勒得有點兒太緊了!
  
  宮中的太監,一般都不是吃白飯的,其平均的文化水平,比京城的胡同居民要高得多。很多人是自小就被閹了送進來,在內書堂受過系統教育的,讀過四書五經的也有,通曉曆朝典故的也有,精熟琴棋書畫的也有。你想想,為皇上后妃辦事,素質低了怎麼能領會精神呢?
  
  魏忠賢在肅寧縣算是前衛的,但是一進宮,差距就顯出來了。如何品字畫,如何鑒寶玉,還有那些浩如煙海的典故,都讓魏二爺一頭霧水。別人說話,他搭不上茬兒;他說話,一開口就是硬傷。
  
  堂堂魏二爺,在宮里成了笑柄了。人家送他一個外號,叫“魏傻子”。 魏忠賢鬼精鬼靈,“傻”是不可能的,這是說他沒見過什麼世面。
  
  他的崗位,是在御馬監,由御馬監太監劉吉祥照管。名義上,魏二爺是孫暹大總管名下的人,干卻的是掃馬圈的低級工作。一開始他還能夾起尾巴,小心謹慎,時間長了,本性就盡露。人家別的宦官,業余時間都能看看書、寫寫字,聊以消遣;他一個文盲,連《三國》都品不了,晚上真不知道怎麼打發好。
  
  喝酒、賭錢,這兩項愛好又讓他揀起來了。偏巧物以類聚,宮中也有三兩個不成器的,魏忠賢漸漸地與同屬孫暹名下的徐應元和趙進教成了酒肉朋友。
  
  徐應元和魏忠賢很有緣分,兩人同年,又是同時進的宮。徐是北直隸保定府雄縣人,也是文盲一個,吃喝嫖賭樣樣精。他相貌奇丑,性格怪异,高興時口若懸河,不高興時張口就罵人。坐沒坐相,站沒站相,也是個典型的垮掉一代。這時候還看不出他有什麼大出息。
  
  三人行,比一個人胡鬧有意思多了。他們一有空,就去飲、賭、嫖。上癮了以后連工作都不顧了,上班只是去點個卯,瞅空子就溜號去逍遙。如此肆無忌憚地胡來,群眾的意見大了。
  
  說到宦官嫖娼,這好像是個很大的悖論。現代人會對此很困惑:家伙都沒有了,難道意淫麼?這個問題,有的曆史專家說是因為技朮原因或向招聘官員行了賄,少數宦官仍有“余勢”,保存了性功能。其實不然,宦官不等于和尚,宦官對女性感興趣是普遍的,他們不是禁欲主義者,功能沒了並不影響性取向和欣賞趣味。況且,性享受不止一途,古代男人甚至把摩挲女人小腳都能作為最高享受,所以說,宦官嫖娼,也會有他的所得,不會白花銀子的。這里恕不詳論,好事者可以查閱清人筆記《浪跡叢談》和查慎行的《人海記》。
  
  三個人這麼放肆,心里也是不踏實的。萬一哪天露了餡兒,皇上發了火,上司不愿意罩著或者罩不住了,問題就將很嚴重。
  
  宦官本來就是奴才,小火者更是豬狗不如,連娘娘養的一只貓都比他們尊貴。宦官就是不犯錯,皇上都還要拿他們撒氣。比方,走路快了、慢了,表情太高興了或者太喪氣了,都得挨一頓毒打。
  
  萬曆年間,皇帝喜怒無常,把對外臣的廷之法也拿到內廷來責罰宦官。凡是宦官工作的地方,都常備有打人的板、杖。皇上一發話,立刻就得開打,即使冤枉了也不能辯解。東廠為了懲罰犯錯誤的宦官,發明了一種壽字杖,頭粗尾細,打在冬瓜上,瓤爛而皮完好,打人也是一樣。后來又有革新,杖里灌了鉛,打上十几下就能致人死。曾有好几百宦官,就死于這種杖下。
  
  在這種壓抑的環境里,前途如何?魏忠賢很茫然,為求得精神解脫,他有段時間常上宣武門外柳巷的文殊庵去拜菩薩。一來二去,認識了庵里的秋月和尚和大謙和尚,經常听他們講佛理。有時魏忠賢高興了,也施舍一些錢給和尚。久之,便與秋月和尚等人結成至交。
 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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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【宮中的日子也絕非天堂】
  
  
   日子這麼干耗下去,一晃就是10年過去了,魏忠賢越干心里越沒底。在宮里打雜,還不如在肅寧縣胡混來得痛快。自己才三十出頭,這一輩子的命運不是看到底了麼?
  
   就在這時候,他瞄好了一個机會,想著也許能發一筆橫財。此時當朝的萬曆皇帝,是明末最貪財的一個皇帝,他向各地派出了大批太監,充任“礦監”和“稅監”,目的就是從老百姓身上搾錢。這些太監口含天憲,是皇帝老子的代表,地方官不僅不能干預,而且只有乖乖配合的份兒。
  
  太監們若是正正經經地開礦、合法地征稅,倒也罷了,老百姓誰都明白,皇家不靠這些辦法摟錢,平常還怎麼擺譜。但是這幫“沒下邊”的爺,出了京城,就沒人能管束了,几乎個個都在胡來。礦監看好了哪個富戶有油水,就硬說人家宅基地下面有礦,你要是不想破家,就拿錢來。稅監也不含糊,在長江上商船密集的地方,隔三五里就設一個稅卡。你走一趟貨,一天里就要扒你几層皮。若有行賄和交稅不痛快的,一聲吆喝就綁了你,押在船上的水牢里泡著,一天暴打几遍,讓你求死不得,只能乖乖送上銀子。
  
  要是他們為國家征稅到了這麼瘋狂的程度,也算是古代的勞模了。其實大不然,國家利益哪能激發出這麼大的瘋狂勁兒來。据各種不同的史料印証,萬曆年間的礦稅收入,十之七八是入了這些太監爺爺們的腰包。萬曆皇帝可能也知道一些情況,但不會想到有這麼嚴重。他不相信奴才敢把個人利益放在皇家的利益之上,有地方官員向他告狀,他也不信。
  
  有皇帝罩著,能公開勒索民財,這机會真是千載難逢啊!魏忠賢看好的就是這個路子。
  
  他當然沒有資格去做一個方面的礦稅大員,但即便是在礦稅太監手底下跑腿兒,也強過掃馬圈吧!
  
  此時,萬曆皇帝得知四川云安縣石砫寨有早年封閉了的銀礦,大喜,派了太監邱乘云去四川任礦稅總監。這個邱乘云不是別人,正是孫暹大老爺原先的掌家。明朝的司禮監太監,每人都有自己的一套工作班子,稱為“各家私臣”。這些私臣各有其銜,分掌其事。掌家就是一家的主管,下轄管家(事務及出納)、上房(箱柜鑰匙)、司房(文書收發)。這些私臣,既可以是閹人,也可以是正常人。
  
  這邱乘云也不是什麼好東西,史有明載。他于萬曆二十七年(1599)去的四川。礦稅太監外駐,朝廷是不給他派工作班子的,因此就只能在京城招些無賴混混兒隨行。正好,欺壓老百姓用好人還真不行。去的地方石砫寨是個少數民族區域,朝廷在當地任命有宣撫使。邱乘云一到,就讓縣令貼告示,限令家住礦脈之上的老百姓一個月內全部拆遷,官府不給任何補償。
  
  這一方的百姓坐不住了,找到宣撫使馬千乘,求他代為說情。馬千乘是個愛民的好首領,他自己拿了五千兩銀送上,請求勿騷擾百姓。邱乘云見錢眼開,同意了,不過要求賄銀再加一萬兩,皇帝那兒他自可說妥。
  
  當地官民又湊了一萬兩銀奉上。不料消息在當地有所走漏,邱乘云臭名揚于外。他不由遷怒于馬千乘,便將這一萬五千兩銀派人送往了京城,面呈皇上。並附密奏一道,稱:“石砫土司馬千乘向奴婢行賄白銀一萬五千兩,阻撓開礦。現將此銀獻與皇上,听候處置。”萬曆見了奏報,又怒又喜,對眾臣說:“上下內外,有哪一個似邱乘云這般忠心?”于是下詔,將馬千乘逮入云安大牢,听候查處。
  
  馬千乘的夫人是個女中豪杰,立刻四下里奔波營救。可是萬曆皇帝不理政是出了名的。人一關起來,就不判也不放。到京師去疏通,刑部里也是衙署空空,無人理政。馬千乘在獄中關了三年多,竟然連罪名也無一個。他郁悶百結,難以釋怀,最終病歿于云安獄中。
  
  這一下,石砫一帶民情激憤,人人要反,都想要拿下邱乘云為好官抵命。邱乘云手下那些開礦的爪牙,也被石砫軍民打得抱頭鼠竄。邱乘云便誣稱石砫土兵已反,呼吁附近的總兵官來鎮壓,但鎮守將領們都知道內情,誰也不動,只說是礦源早已枯竭了,還是不要激變當地土著為好。
  
  事情捅到萬曆那里,兩種說法互相矛盾。萬曆皇帝也不想把事情鬧大,既然一萬五千兩銀已經到手,也就含糊過去算了。邱乘云知道地頭蛇不好惹,也就罷了手,另尋財路。
  
  說的是蒼天有眼。后來邱乘云在重慶府衙內,某夜不知被何人取走了他腦袋,祭奠于馬千乘的墓前。他生前所得的贓銀六十余萬,也都做為礦稅,歸了皇家的內庫。
   
  那個好官馬千乘的夫人,后來成了明末大名鼎鼎的“剿賊”女英雄,就是秦良玉。
 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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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當時給礦稅太監當馬仔,是個吃香的差事,好多人擠破頭都要去,因為明朝的官僚集團,實質就是一個龐大的分肥机制,在中下層要是占了好位置,也能狐假虎威撈他一筆。魏忠賢于是向孫暹委婉地提出,要去四川給邱乘云效力。他想,好歹自己和邱乘云同屬孫公公名下,況且邱公公也是從御馬監起家的,這也算多了一層淵源關系。去邱公公的手下干活兒,他能不照顧一下嗎?
  
  孫暹覺得這魏忠賢不怕蜀道難,非要到第一線去,也是滿有上進心的,就答應了。
  
  魏忠賢大喜,想方設法籌了點盤纏,就上了路。
  
  四川重慶府離京城五千里不止,魏忠賢風餐露宿,走了兩個月,總算走到。一路有美夢支撐著,倒也是——越苦越累心越甜。
  
  哪知道,他這一去,惹怒了一個人。誰呢?是邱乘云在京的掌家,名叫徐貴。這個人的資格比較老,魏忠賢的那點兒臭事他全知道。徐貴見魏忠賢此去,純粹是准備放手大撈一通了,于是心里有氣,便寫信給主子邱乘云,告了一狀,把這個混蛋小火者的劣跡一一細數,提醒主子說:這不是個能干事的人。
  
  信是走的驛馬快遞,比魏忠賢先到目的地。邱乘云雖然政治品質不好,在四川打擊、排陷了許多正直的官員,但卻是個注重效率的人,不能容忍下級宦官吊兒郎當。于是當魏忠賢興沖沖邁進邱乘云的監衙時,等著他的是劈頭蓋腦一頓臭罵。邱乘云罵完了,還不解氣,命人將魏忠賢關禁閉,其間還倒吊起來過,三天三夜不給飯吃,准備活活折磨死他。
  
  可怜這位20年后將令全明朝都感到震恐的宦豎爺爺,此刻被倒挂了金鐘,命懸一線!
  
  然而,龍年出生的魏忠賢,好象注定了不可能就此收場。雖然50歲前坎坷不止,甚至几乎丟命,但又屢有貴人相助。他本來這次是死定了,眨眼間卻又絕處逢生。
  
  原來是那宣武門外的秋月和尚,此時云游到了四川,正路過忠州。那邱乘云也是文殊庵的常客,與秋月和尚是多年老友。秋月走到此地,就特地來拜訪,正與邱乘云寒暄間,忽听到魏忠賢在禁閉室內殺豬似地喊救命。當下知道是魏忠賢遭了殃,秋月便起了惻隱之心,懇求邱乘云放這混小子一馬。
  
  秋月德高望重,邱乘云只好買這個面子,放了魏忠賢,還給了十兩銀,讓他速回宮去繼續掃地。
  
  魏忠賢大難不死,對秋月和尚連連叩首相謝。秋月索性善事做到底,給自己在宮中的老友、太監馬謙修書一封,囑馬謙務必要關照一下這個倒霉的小火者。
  
  据說,魏忠賢在臨行之前,懇請秋月師傅指點迷津,他說:“我今日掃地,明日掃地,掃到何時方能出頭?”
  
  秋月只是說:“掃盡一屋,再掃一屋,或可掃天下。”
  
  這話里面的机鋒,不知魏忠賢听懂了多少。他只能唯唯而退,別了和尚,揣著推荐信打道回府。
  
  這個收信人馬謙,又是一個魏忠賢命中的吉星。該人資格极老,早在嘉靖四十一年(1562)就入了宮,曆任司禮監寫字、內宮監總理、乾清宮管事,現在是伺候皇帝起居的大管家。他朝夕親睹天顏,容易跟皇帝說上話,因而地位比較顯赫。但為人寬厚,並不因此而跋扈,待朋友很真誠。
  
  秋月和尚是他素所敬重的人,居然來了這麼一封信鄭重囑托,他當然要盡力去辦。
  
  魏忠賢的命運之舟,顛顛簸簸了許久,可能看得都讓人心焦了,而現在好像是——船到了橋頭!
 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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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馬謙果然是厚道人,見到歸來的魏忠賢,看了秋月師傅的信,他沒有二話,立刻給了狼狽不堪的魏二爺一些錢物。然后就四處奔走,要幫魏二爺謀個好點兒的差事。明朝人的所謂事業、所謂前程,多半是走通了關系網后就能一帆風順,跟本人的素質、能力無關。
  
  馬公公的一番活動見了效,不管誰,都還是要買他帳的,魏忠賢很有希望被安排到宮內十二大庫之一——甲字庫當差。
  
  不料,這件事又被徐貴大總管知道了,他不想讓這個混蛋小子反過把來,就告了一個通天大狀,向司禮監太監王安匯報了魏忠賢私自出宮嫖娼的事,請王安按宮規給予懲治。王安是個位高權重的大太監,為人正直,萬曆年間,他是皇長子身邊的親信。這是他頭一次處理魏忠賢的問題,以后還有多次。
  
  好事多磨,王安假如這次要是下了狠手,魏忠賢逃不脫一頓暴打不算,宮里的飯可能也就吃不成了。
  
  馬謙見事情要出岔子,連忙四處打點,把這事化解掉了。王安公公高抬了一次貴手——他不可能知道,這一次小小的寬恕,將給他帶來多大的厄運。而且他后來,還不止一次地在魏二爺的問題上犯糊涂。
  
  甲字庫那邊,掌庫的太監李宗政也對馬謙吐了口:就讓那小子來吧。
  
  曙光初臨,鴻運當頭啊。沒想到,背透了的四川之行,給魏忠賢開啟了一扇通天之門。他終于放下掃把,當起了內庫的保管員,開始太監金字塔的上層攀登了。
  
  甲字庫是保管染料、布匹、中草葯的部門,里面存放的物料,都是由江南一帶“歲供”上來的,內廷各監(二十四衙門)要是有用到的,就可奏准領取。
  
  這地方看似平常,其實是金字塔下層一個很不錯的階梯。因為只要管物,就有貪汙、勒索的机會,皇帝也不可能在這地方安置一個千里眼實時監控。有了貪汙的可能,就有了結交上層的資本金,路從此就活了。
  
  皇家內庫的貓膩,几乎是公開的祕密。大太監得了好處,他不會說的。皇帝高高在上,也想了很多辦法禁止內庫貪汙的弊病,但他想不到,宦官為了貪汙能聰明到什麼程度。《明史》上說:“內府諸庫監收者,橫索無厭。”這就是說,內庫保管員的好處,不光是能夠直接從庫里拿,還可以額外索取。宮里的物品,一般是指定專業商戶來提供的,這叫“解戶”。解戶運送供物來入庫,管庫宦官可以在質量上卡你,說不合格就不合格,你得另外再去置備,折騰死你。這小小的權力,這麼著就能變錢——交了錢,就讓你順順當當入庫(這法子很眼熟啊!)。
 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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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這甲字庫,是個索賄的好地方,在明代這是出了名的。史載:“甲字、供用等庫,各處官解進納一應錢糧,被各庫各門內官、內使等人指以鋪墊為名,需索面茶果、門單種種使用,致解戶身家傾斃。”這里提到的所謂“鋪墊”,就是勒索的方法之一。
  
  明代設立內庫,倉庫保管員由宦官擔任,是一大發明。而這些倉耗子,同時也發明了形形色色的來錢之道。比較主要的兩種,就是“鋪墊”和“增耗”。
  
  鋪墊,始于嘉靖年間,是指內庫在接收商人所交的物料時,要求帶有相應的包裝、墊襯等物。這只不過是個名義,實質是伸手向商人額外要錢。這數目,可不是個小數,商人往往承受不起。宦官就把他們鎖住拷打,或者捆起來在烈日下暴晒,直到答應行賄為止。有的商人實在交不起,被逼破產,上吊投河的都有。
  
  增耗,這個法子是跟地方官學來的,即收東西的時候,要求比原定數量多出一部分,作為抵頂損耗之用。若多收百分之几,倒也不奇怪,但是明代內庫的增耗大得惊人,白糧一石,公然加到一點八石才被收下,各項物料有被迫納賄四百兩銀才得以入庫的。正德朝時,納米一百石,要加增耗銀六十至九十兩;到萬曆年間,加耗更高達十倍,江南白糧解戶,鮮有不破產者。
  
  此外還有“茶果饋儀”之類,我們現代人也很熟悉了,那就是喝茶錢、紅包。要是你不想給,就把你的東西撕爛、踹碎,或者索性沒收,讓你完不成任務,拿不到“批回”(回執),自然有州縣官府治你的罪。那時候的倉門內外,往往是富戶痛哭就死,內官把酒相賀。
  
  倉官碩鼠,從來就是這麼猖獗。
  
  他們在東西入庫時撈錢,在出庫時也是一樣。少報多支,不打條冒支,這都是通行的辦法——東西拿出去就能換錢。如果貪占的數目過大,帳目上實在核銷不了時,就放把火,燒了倉庫,讓皇上也查無可查。
  
  現在,你該明白魏忠賢是去了一個什麼樣的好地方吧?
  
  人窮志短,現在魏忠賢可不窮了,也有了大志向。從四川回來后,他腦袋大大開了竅。他不考慮是秋月和尚這樣的善心人給他解了困,反而看到的是馬謙位高權大,才給他帶來好運。因此他認定,權大就是好辦事。人生前30年,居然沒認識到“官本位”的意義,愚啊!
  
  他的為人處世,從這時起,有了一個非常明顯的轉折。
  
  他打定主意,從此就要瞄准權力大的人交朋友。手頭上,從倉庫貪占來的銀子源源不斷,不能再賭了,要拿來做政治投資。什麼王公公、馬公公、邱公公,來日我也沒准兒可以成魏公公。
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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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樓主| dacota 發表於 2009-12-23 02:35:13 | 只看該作者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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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【他終于走進皇帝的視野】
  
  
  魏忠賢開始走上層路線了。其實,地位低微的人,與身處高位上的人,是不可能平等交朋友的,只能靠拍馬套近乎。用流行的朮語來說,就是“跟人”。
  
  跟人,也要有朮。魏忠賢准備瞄准的目標,須有如下几個特點,一是在要害部門里掌有大權;二是此人要吃阿諛奉承這一套;三是,此人要有點兒俠義心腸,肯出手幫忙。
  
  魏忠賢跟定的第一個有權勢的人,很巧,跟他一個姓,名叫魏朝。
  
  這個魏朝,上述三大要素都具備,特別是第一條。他是王安名下的人,屬于東宮系統,先后擔任萬曆時代皇長子朱常洛(后為泰昌帝)和皇孫朱由校(后為天啟帝)的近侍。后來升了乾清宮管事,兼掌兵杖局,也是個`“大珰”了。
  
  其時,萬曆皇帝對皇長子常洛不大待見,只喜歡寵妃鄭貴妃的兒子常詢,所以遲遲不立太子。但是朝臣几十年都在不懈地推動這件事,到后來,凡是頭腦清楚的人都能預見到,常洛立為太子只是早晚的事。
  
  因此,王安的這個系統,潛力就非常之大。只要萬曆爺一駕崩,新皇帝就是常洛。現在常洛的內侍人馬,將來就是皇帝的近侍,肯定要成為內廷里最有權勢的一系。
  
  魏忠賢選擇“跟”了魏朝,明顯的就是預先投資,這一點兒也不含糊。下了一番工夫之后,魏朝果然很滿意,兩人關系漸密,好到干脆認了“同宗”,結為兄弟。魏忠賢年紀稍長,為兄,魏朝則為弟,外人呼為“大魏、小魏”。
  
  魏朝果然很仗義,為這個突然冒出來的老兄不吝鼓吹,見人就夸。特別是在頂頭上司王安面前,沒少為魏忠賢美言。王安這人,《明史*王安傳》的評价是“為人剛直而疏”。剛直是不錯的,但這個“疏”卻要了命。他頗知大局,但就是用人不察,耳朵根子軟,對惡人下手不狠。
  
  王安原先處理過魏忠賢違紀的事,對這個魏傻子沒什麼好印象。但是听親信下屬魏朝這麼一說,便以為魏忠賢真是浪子回頭了。
  
  下屬對人物的品評,對領導起的作用往往不可低估。王安按照魏朝的評价觀察了一下魏忠賢,果然發現了一些優點:謹慎、机靈、能干。于是他也開始器重這個大器晚成的內庫保管員了。
  
  不久,皇孫朱由校的生母王才人那里,缺了個伙食管理員,魏朝就大力推荐讓他的“魏哥”去。魏忠賢在肅寧的時候,曾經學過上灶,算是專業對口。一番活動之后,便順利調過去了。
  
  王才人雖然是皇孫的親媽,但是在太子常洛那里,地位並不是很高。常洛寵愛的是被人稱為“西李”的李選侍。李選侍的野心頗大,但可惜沒生兒子,只生了個女兒“皇八妹”,將來是做不成皇帝的媽了。由此,她對王才人忌恨甚深,不許王才人與常洛見面,又派宮女監視其行動。王才人的處境,形同被軟禁。
  
  看起來,王才人這里是個“冷灶”了,但魏忠賢鉆營到這里來,還是有重大意義的。因為這樣一來,就可以接触到皇帝的家人了。宮中權力體系的核心,無非就是皇帝和他的老婆、孩子,無論接近了他們中的哪一個,都等于接近了皇權的最關鍵部分。只要跟對了人,一旦時勢變异,一個小小近侍很可能會一夜間驟然貴,大權在握。
  
  魏忠賢有了這個机會,心中暗喜:為王才人辦膳,一樣有油水可撈;而且伺候了皇孫的媽媽,跟皇長子、皇孫也就有認識的机會。這兩個人,可都是大明未來几十年最偉大的人物。魏忠賢隱隱感覺到,攀爬的前景是越來越開闊了。所謂進身之階,已在腳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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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他可以長舒一口氣了。進宮十多年,無所作為,頭些年,窮得連老家的親戚都接濟不了。眼睜睜看著自己的侄女、外甥女被賣給京城大戶人家做奴婢,能怎樣?只能恨老天不開眼。
  
  轉到王才人這里后,他知道這位置來得不易,便格外勤勉。雖然王才人和皇孫朱由校母子正被人冷落著,但魏忠賢倒不計較“燒冷灶”。他伺候王才人伙食的同時,自然也順帶照料皇孫由校的生活。這個曆史的偶然細節,日后,對晚明曆史的走向居然會產生巨大影響——當時誰能想到呢?
  
  魏忠賢對這母子倆忠心耿耿。難道他有預見?當然不可能。當時不要說皇孫,就是皇長子常洛的太子身份尚遲遲不得确立,地位很不穩定。30多歲的人了,仍是在父親和鄭貴妃的冷眼下,活得戰戰兢兢。常洛身邊的太監,大多覺得跟著他發達無望,都紛紛以各種借口求去。有几個沒走的,也都對常洛不大熱心。大冬天的常洛上課,他們連火都不給生,反而一伙人躲在自己的屋里烤火。奴才之勢利,可見一斑。
  
  至于皇孫由校,用奴才們的話說:“陛下(萬曆)萬歲,殿下(常洛)亦萬歲,吾輩待小官家(由校)登极鴻恩,有河清耳!”等到黃河清了,才能沾上皇孫的光,這哪等得起?一般多遙遠的事物,才能用得上“河清”來比喻呢?——大同世界!
  
  可見近侍們的絕望。
  
  魏忠賢卻不,他干得挺有滋味。這原因,絕不可用“政治遠見”來解釋,當時有遠見的太監,應該跑得越遠越好,萬一常洛真的被常詢取代了,大家就都白干。我以為,原因還在于他的性格。《玉鏡新譚》的作者朱長祚說他“言辭侫利,目不識丁,性多狡詐”,但也說他“有膽氣”,這歸納得大概是不錯。魏忠賢性格中,也有粗豪、仗義的一面。此時王才人母子地位可怜,他也就不免心生怜憫,伺候得越發周到。
  
  閑來無事,魏忠賢還要哄著小皇孫,講一點兒市井奇聞,品一段平民三國。魏忠賢年輕時窮得妻離子散,此時大約是把對那個可怜女兒的感情,移到了小皇孫身上。而皇孫由校這一面,由于李選侍存心不想讓他成器,以便將來好控制,竟然不許他讀書。父親常洛因為時有身份危机,也顧不上來關照。因此,皇家的人倫,可能還抵不上這平凡的主仆之情。
  
  這一長一幼的主仆倆,內心肯定都有一種“移情”現象發生。關系給倒了過來,猶如一對父子。否則,后來文盲皇孫成了天啟皇帝之后的一系列事情,就無法進行透徹地解釋。天啟初年,權勢一度很大的東林黨人,曾經猛攻魏忠賢而無果,就是他們忽略了這一層關系。他們僅以“內臣不得干政”的祖制、以正義與禮法來發難,當然不能奏效。因為在皇權政治的核心,除了原則和赤裸裸的利益之外,還有人之常情在!
  
  可是,正當魏忠賢把冷灶燒得正起勁的時候,這灶忽然倒了!李選侍長期壓迫王才人,甚至于毒打凌辱。王才人郁結于心,想不開,死了。這一年,是萬曆四十七年(1619),宮里的大變化很快就要到了,可惜她沒能等得到。
  
  王才人被“毆斃”,李選侍如愿以償。他自己生不了兒子,就鼓動常洛去跟萬曆皇帝說,把由校交給她照看。小皇孫從此就被李選侍控制,這女人,她已經想到了將來——先謀求當皇后、進而當皇太后,不控制住皇帝的接班人怎麼能行?
  
  王才人一倒灶,魏忠賢沒了著落,只能重回甲字庫。但有了這一段經曆,他受益匪淺,不僅熟悉了很有潛質的常洛父子,還搭上了強勢人物李選侍的關系,經常為她辦一些事。漸漸地,魏忠賢竟成了李選侍的親信。這當然也符合“王八瞅綠豆”的規律了。即是,惡主自然要挑選惡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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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說話間,就來到了萬曆四十八年(1620)。進了七月,出大事了,萬曆皇帝駕崩。這個以懶和貪財聞名的皇帝,帶著天下財物還遠遠沒搜刮夠的郁悶,見老祖宗去了。此后的一個月內,政局讓人眼花繚亂。大明朝,走馬燈似地換開了皇帝。
  
  委屈了好多年、勉強才當上太子的常洛,終于熬到見了天日。可惜的是,他剛想在朝政上有一番作為,卻中了老皇帝的遺孀鄭貴妃使的“美人計”,接受了她饋贈的8名美女(一說4名),晝夜加班“寵幸”。結果縱欲過度,上任剛滿一個月,就伸了腿兒——死了。這就是福薄命薄的泰昌帝。
  
  這下子,本來“河清無日”的小皇孫朱由校,眨眼之間就被推上前台,成了皇帝,是為天啟帝。
  
  紫禁城,一個月里死了兩個皇帝,這已經足以讓人目瞪口呆。而從萬曆皇帝死前,到天啟帝即位,宮內外各種勢力又展開了連環惡斗,出現了一系列詭异的政治事件。先有“妖書案”、“巫蠱案”,后有震動朝野的“梃擊案”、“紅丸案”和“移宮案”。
  
  后面的這三個,就是晚明有名的“三大案”。要說清楚它們的來龍去脈,非有專章不可。因此大家不妨順便看看我的另一個帖子《明朝政壇的奇人怪事》。其詭异萬端、糾纏錯結,即便几百年后,也還是讓人惊异不止。
  (https://cache.tianya.cn/publicforum/Content/free/1/860855.shtml
  
  大明慢慢的走到末路上了,天下雖尚未亂,朝中先亂起來了。亂局中,就該有梟雄出世。可是這梟雄本人,此刻還根本就沒有這個意識。
  
  日后注定要攪亂大明朝的魏忠賢,這段時間在干什麼呢?泰昌帝即位后,外廷有劉一璟、韓爌這樣的“正人”新入閣,內廷是老成持重的王安主持大局,朝政還算是清明,不容魏忠賢有更多的幻想余地。他此時最大的理想,大概是什麼時候能再干上伙食長,與皇家的人走得近一些,權勢大一些,多撈上一點兒,以免晚景凄涼。
  
  泰昌帝的忠仆王安,順理成章地升任了司禮監秉筆太監。他為人雖然低調,但在內廷顯然已權傾一時。要想爬,就要拍好這個人。這點兒覺悟,對魏忠賢來說,不用教就會。魏忠賢此刻就專攻王安。王安常年操勞,體弱多病,魏忠賢就殷勤上門,給他送葯、送好吃的。
  
  經過多年曆練,魏二爺的痞子惡習已經收斂了許多,懂得如何示人以“憨”一般來說,官不打笑臉人。王安也是常人,脫不了這俗套,分不清這是真效忠還是假惺惺——不到下台他怎麼能分得清。于是心一軟,把魏忠賢調入東宮典膳局了頭頭。
  
  這是給未來的皇帝伺候伙食了,“專督御廚”,再不是當年的冷灶。上到了這個台階,魏忠賢已經很懂得他應該怎麼表現了。
 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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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如果他的技巧僅止于送東西、溜須拍馬,那麼無非也就是個低能的末流野心家。認真考究起來,他這一段的攀爬技巧,還是有些過人之處的。
  
  根据朱長祚給他做的總結,這一段,他的手段有四。
  
  一是狐假虎威。在我國古園林建筑設計上,有一個訣竅叫做“借景”。即園林本身不是很大,但可以借用附近大的背景,以延展其深邃闊大。在政治權朮上,其實也有這一套。《玉鏡新譚》說,“忠賢日隨老內相(指王安)出入禁廷,而忠賢懸牙牌(出入証),衣錦鏾,亦居然一內相也”。這就是政治上的借景——常跟領導在一起走,借領導之光,使自身顯得比實際上要高大得多。給人一種該人正在蒸蒸日上、倍受寵信的印象。
  
  二是不可小看群眾輿論。魏忠賢為了將來攀得高些,這段時間“先以小忠小廉事人,為入門詭訣。人人咸得其歡心,亦咸為其籠絡。”光是領導滿意還不成,要人人都說好才穩妥。領導本來看到的只是你的笑臉,再听到群眾呼聲,就對你更是不疑。他這一手,确實強過一些眼睛只向上看的雛兒,雛兒們不知道,在吾鄉吾土,一個剛起步的小爬虫,要是一開始就敢鄙視群眾,那眾口一致的唾沫也能把你淹死。
  
  三是,好處切不要自己撈盡。朱長祚說,魏忠賢掌了東宮御廚之后,“每嗇于己而丰于人,毋論大小貴賤,虛衷結好。凡作一事,眾悉頌之。”這是想上進的人起碼要做到的克己禮讓,也是爭取群眾的基本手法。常見有那急功近利的官迷,總想好處自己全部摟來,鬧得人人暗里訕笑、咒罵,自己給自己設下無數陷阱,其實是太不懂辯証法。
  
  這三招,是爬升的基本功。魏忠賢進宮后為潮流所迫,也學了點兒文化。在內書堂跟著講讀官沈潅,學了不少道理。運用到實踐中,倒也暗合官場三昧,比草民我親見的三五個現代小爬虫高明多了。
  
  据說泰昌帝在為太子時,就很欣賞魏忠賢這一套,命他隨侍皇孫朱由校。魏忠賢受命后,不以皇孫年齡幼沖而打馬虎眼,而是“服勞善事,小心翼翼”。正因如此,由校對他“喜逾諸常侍”,這才有了一段史上罕見的“父子情”。
  
  泰昌帝暴死后,昔日的小皇孫驟登大位。按說,魏忠賢的好運就該來了。他沒文化,當不了秉筆太監,但做一名其他監、司、局的首腦,總還是可以吧。正如有人說的那樣,能當個尚膳司的掌印太監,也許是他此時的最高理想。
  
  但實際上,這一變局,對魏忠賢卻有极大的不利。原因是,他千思萬慮向上爬,卻在關鍵時刻“站錯了隊”。
 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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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在前面提到的“妖書案”、“巫蠱案”、“梃擊案”、“紅丸案”發生時,魏忠賢還是個微末角色,當時在舞台中心的,是沈一貫、葉向高、方從哲這樣的當朝首輔。大人物多的是,排一百名下來,也輪不到他。
  
  但是三大案的最后一案“移宮案”爆發時,原東宮膳食官魏忠賢的名字(當時還叫李進忠),就開始出現在有關史籍上了。雖然仍是小角色,但一度在本案中的作用甚大。
  
  移宮案的主角是李選侍。在泰昌帝死后,為了給自己爭權、爭名分,她几乎是獨自一人與廷臣展開了儲君爭奪戰。這一案的核心,就是李選侍以手中的朱由校為籌碼,不肯搬出皇帝住的乾清宮,“偃然以母后自處”(《蓮編》),試圖以此達到實際上的垂帘听政。
  
  她這麼干,顯然超越禮法,大明沒有這個先例。前朝有這樣的事情,可是后果有時很難預料。廷臣怎麼能容忍?就紛紛拿了禮法這面旗幟去反對。當然,今天不乏有新一代史家人為這“姑娘”也頗值得同情。因為她不這麼干,就有可能被打入冷宮,永遠離開權力中心,無异于僵屍。一個只當了一個月皇帝老婆的女人,就要從無限風光墮入長溝冷月之中,其情可憫。爭一爭好處,也不為怪。
  
  當時廷臣方面,有劉一璟、周嘉謨、楊漣、左光斗等一干死硬的衛道者,勇與謀兼而有之,再加上內廷有王安與之呼應,勢力甚為了得。
  
  李選侍當時雖然把儲君由校抓在手,可是面臨的壓力之大,几乎不是她一個婦人能承受的。她除了內廷有几個太監可供驅策之外,無人可給予支持。在几次爭奪中,她又只顧耍蠻,屢屢失誤,錯失了不少良机。看起來好像氣勢很壯,實際上內心大概惶恐得很。
  
  魏忠賢就是在此時,成為李選侍的重要智囊的。他不僅受命出面奔走,而且在關鍵時刻還能為選侍指點迷津。他出的招子,往往非常老辣,曾在不利之中為李選侍扳回了几分。
  
  魏忠賢為何要支持李選侍?這個問題,不應繞開不談。泰昌帝生前,李選侍有所依恃,權勢既顯赫,政治發展空間也很大。那個時候甘愿為她奔走,可說是利益驅動。可是現在情況已經逆轉,新皇帝就要即位,李選侍既不是儲君的生母,又不是儲君的嫡母(常洛的太子妃早已死了),等于什麼名份也沒有。僅僅想以先帝遺孀的身份在未來政治格局中繼續發威,可能性非常小。
  
  她身邊的一伙內侍,受她的指使,拼命阻攔廷臣搶回儲君,大多是出于習慣。主子一時還沒倒,權力幻覺仍在,再加上太監集團天然對外廷的敵視,大伙還想不到那麼多,都在死力扞衛李選侍。
  
  可是魏忠賢不同,他是能夠看得清大局的,知道外廷不好對付,也知道李選侍是在做困獸之斗。他之不退縮,又是他性格中的“膽氣”使然——看到一個女人可怜而出手相助。
  
  這是一個性格相當復雜的人物。當然,也不能說他很有原則,比如,他忠心耿耿伺候了王才人多時,王才人無端被李選侍毆斃,他似乎並無義憤,轉而投入李選侍名下。對比之下,王安就很不同。王安正是因為此事,而對李選侍恨之入骨,遂支持廷臣堅決阻遏李選侍的圖謀。
  
  可是他有時又能流露出若干同情心,很難用利益去解釋。過去他對小皇孫、對王才人,現在他對焦頭爛額的李選侍,都是如此。史家在評价他的時候,一般都強調他勾結某人、進窺中樞,而對他同情弱者這一面,因不能給出合理解釋,所以往往不提。
  
  下面,我們就來看他在移宮案中出的几次鏡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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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萬曆四十八年(1620)九月初一凌晨,泰昌帝崩。李選侍攬權的第一個動作,是要求通政使司(皇帝祕書處)將每日奏章先交她閱過,再交嗣君看,這實際已經是在垂帘听政了。這個要求,就是讓魏忠賢出來傳的話(許熙重《憲章外史匯編》)。此后盡管由校很快就被廷臣們搶走了,但這個程序卻一直被執行著,直到李選侍被迫搬家為止。
  
  初一早上,大臣們聞知噩耗,兵科給事中楊漣便與吏部尚書周嘉謨商議:“天子寧可托婦人?”建議在進乾清宮哭臨(瞻仰遺容)的時候,把嗣君搶過來。眾大臣認為可行,于是在楊漣帶領下,突破了由宦官持梃組成的防線,闖入宮中,但是卻找不到如今身份已是皇長子的朱由校。原來,是李選侍把小家伙藏在了暖閣里。
  
  首輔方從哲不是個堅定的人,他提議,可以等李選侍主動移宮以后再說。
  
  楊漣卻毫不通融,一句話就給頂了回去:“選侍無僭居乾清之理!”(《先撥志始》)楊漣此前曾上疏抨擊萬曆的遺孀鄭貴妃,很為泰昌帝看重,將他列為了顧命諸臣之一。因此在朝中威望极高,在權力出現真空的這几天,他的意見往往能左右大局。
  
  隨后,楊漣便叫人把魏忠賢傳到殿上,嚴厲斥責,跟他講清了藏匿新天子的罪過。
  
  在王安的說服下,李選侍同意讓由校出來見群臣,履行一個擁戴新天子的手續。可是,她剛一松手,就反悔了,急忙又拉住由校的衣襟不放。王安哪里容得她變卦,搶過由校就跑。出了暖閣,群臣一見新天子終于露面,立刻伏地山呼“萬歲”。而后,由王安開路,劉一璟抓住由校左手,英國公張惟賢抓住右手,把小家伙扶上了御輦。慌忙中等不及轎夫了,就由大臣們自己抬起轎子就跑,直奔文華殿。
  
  這一路,堪稱惊心之途!不斷有宦官從乾清宮里追出來,有的大喊:“拉少主何往?主年少畏人(主子年紀小怕外人哪)!”有的上去就拉住由校的衣服。這里面。出力最甚的就是魏忠賢。
  
  可以想見當時各方的狼狽。由校不過是個16歲的孩子,見到如此多的大臣和宦官在身邊呼喝奔跑,他亦是惊訝不止,面露懼色。楊漣見不是事,連忙喝斥魏忠賢等:“殿下群臣之主!四海九州莫非臣子,復畏何人!”
  
  史載,此時劉一璟“傍輦疾行”,把靠近的宦官不斷趕走,如是者三。那些奴才,也真夠可怜的,一直有人跟在后面跑,凄聲喊道:“哥兒卻還!”(《明史*劉一璟傳》)
  
  一直追到文華殿前,此處有听命于廷臣的錦衣衛戒備森嚴,宦官們才悵然而歸。那時候的小由校腦子還清醒,分得出好坏,對王安說:“伴伴,今日安往?得髯閣下伴我!”——他只相信大胡子閣臣劉一璟。
  
  這次搶天子事件,是魏忠賢在史籍中露面的第二幕。
  
  搶人失敗,也許是天意。就在李選侍絕望之時,魏忠賢又給她連出了几個主意。
 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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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九月初一這天上午,群臣把由校搶回,倉促中冊立了東宮。下一步,按楊漣的意見,待九月初九日正式登极。新太子在此期間,暫時安頓在慈慶宮(太子宮)。下午,李選侍又有了一個反手的机會:因泰昌帝要在乾清宮入殮,按禮,太子必須到場。
  
  魏忠賢立刻向李選侍獻計:這次一定要把嗣君扣在手中。從后來的事態發展看,這是胜敗在此一舉的關鍵決策。可惜,李選侍臨陣慌亂,竟然又沒能控制住太子。
    
    一般人認為,到此,事已不可為。李選侍是無計可施了。可是魏忠賢緊接著又建言:選侍娘娘此時應該占据乾清宮不動。乾清宮是帝權象征,占住了這里,太子即使登了位,也無法行使帝權,他只有乖乖回來。
  
  李選侍認為此計甚好,立刻采納。她還派宮眷王春花等去慈慶宮,監視由校,不許王才人的舊日下屬與由校接近。這個舉措,就是要給由校造成一個印象:現在,我就是你的媽,還是回來吧。
  
  可是,朱由校對李選侍沒有好感,此刻他又是在王安監護下,因此回去是不可能的。兩邊就這麼僵住。
  
  李選侍賴在了乾清宮不走,這成了個嚴重事件。實際上嚴格來說,“移宮案”就是因這個事而引發和命名的。明史上之所以有這個移宮案,始作踊者,乃魏忠賢也。
  
  到了九月初二,群臣怕夜長夢多,周嘉驀、楊漣、還有更為激進的御史左光斗等紛紛具疏,要求攆走李選侍。其中以左光斗的言辭最為激烈,其疏云:“及今不早決斷,將借撫養之名,行專制之實,武氏之禍,再見于今,將來有不忍言者!”(《明史*左光斗傳》)
  
  何為“武氏之禍”?就是武則天當國、改了天下的名號。左光斗這是把事情的危害說到了极致,頓時引起朝野震惊!
  
  李選侍看見這個奏疏,大怒,尤其厭惡疏中的“武氏”之語。魏忠賢立即建議,派人宣召左光斗入宮,讓他說清楚。暗地里,准備就在乾清宮把左光斗害死,以儆外廷。
  
  可是這時候李選侍根本召不動左光斗。魏忠賢便又支招,建議李選侍以“母子同宮”為由,不斷派人去慈慶宮好言好語,務求把太子哄回來。魏忠賢也為此親自跑了几趟。
  
  王安知道這個企圖后,大為氣憤,向外廷通報了這一情況。楊漣最怕這時候出岔子,便連日窮思竭慮,在紫禁城內外奔走,擋住李選侍派往太子那里的說客。
  
  兩邊在角力,太子由校則穩坐在慈慶宮。他听說左大人有一疏,便很感興趣,派人去取了來。閱后,覺得很不錯,就下令叫李選侍“速擇日移宮”。——李選侍氣极,不但自己的號令不行,反倒要听昔日的被監護人發號施令了。
  
  這天,在宮門外,楊漣恰好遇見魏忠賢,便問:“移宮何日?”
  
  魏忠賢擺手道:“莫說,李娘娘太惱,正欲究左御史‘武氏之說’呢!”
  
  楊漣為了嚇住這個狡詐且愚的人,便故作惊詫:“誤矣,幸虧遇到我。常言道:‘吃飯莫忤大頭。’選侍要是好好移宮的話,將來封號仍在。且嗣皇已經成年了,他就算是不能把選侍怎麼樣,你們這些當下屬的,就不怕嗎?”(《三朝野紀》)
  
  魏忠賢那几日,也是在极度亢奮中,但听了楊漣的這警告,心中有所震動,默然而退。
  
  ——据說,他自此冷靜下來,決定放棄對李選侍的支持,另謀他途。
 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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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樓主| dacota 發表於 2009-12-23 02:35:34 | 只看該作者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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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角斗也馬上就會有結果了。太子由校在周嘉謨的奏疏上明确批道,九月六日登极。
  
  此后的几天,對李選侍來說,形勢急轉直下。
  
  李選侍當時應對的策略有二,一是放出風說,楊漣、左光斗都將被逮捕。這是原本不過是恐嚇,但反而激怒了廷臣一方。二是制造延緩移宮的輿論,寄希望于首輔方從哲能從中援手。可是方從哲是個老猾官僚,哪里肯背這個惡名?他迫于輿情,反而表態支持移宮。
  
  到初五日,群臣見李選侍仍未有挪窩的意思,而明日就是登极之日,屆時新皇帝如果入住乾清宮,就會重回魔掌;如果不進乾清宮,那又成何體統?
  
  這日一早,楊漣與眾大臣齊集在慈慶宮外商量對策。楊漣態度強硬,力主天子不可回避一個宮人,他說:“即使兩宮聖母在,夫死亦應從子。選侍是何人?敢藐視天子如此!”
  
  當時,從乾清宮過來探听消息的宦官穿梭不止,都紛紛為選侍說情:“為何不念先皇舊寵?如此逼迫?”
  
  楊漣被這些家伙激怒,高聲斥道:“你輩豈是吃李家飯的麼?能殺我則罷,否則,今日不移,死不去!”(《明史*楊漣傳》)
  
  大臣劉一璟、周嘉謨也當場力挺楊漣。眾人隨楊漣一起闖入宮中,詞色俱厲,高呼“移宮”,喊聲響徹大內!連深宮中的太子由校也被惊動了。
  
  這就是著名的“闖宮”事件,實際是廷臣忍無可忍之下的一次請愿示威。面對群臣情緒的爆發,李選侍惶恐不已,計無所出。王安隨后又進入乾清宮,對李選侍進行了一番恐嚇。
  
  据說,魏忠賢在前几天,就已勸告李選侍還是走了為好。李選侍陷入困境后,她身邊的宦官都忿忿不平,卻拿不出個主意來,惟有魏忠賢沉著如常。他一方面指責劉一璟、楊漣吃著皇家的俸祿,卻辜負皇恩;另一方面,勸李選侍若迫不得已要移宮的話,須將宮內寶物一同移走。因為這些東西都是先帝喜愛之物,現在則天經地義歸選侍所有。
  
  魏忠賢還說,為避外廷耳目,移寶必須祕密進行,且需要一段時間一點點來。對外可稱移宮需要做准備,把時間拖得越長越好。
  
  李選侍同意了這一建議,將此事委托給魏忠賢去辦。同時命她的心腹遜、盧國相、姚進忠從旁協助。
  
  魏忠賢這一招,並不完全是為李選侍打算。他看准了移宮是勢所必然,死抗是毫無意義的。若能說動李選侍移走宮中珍寶,那麼他便可從中大大撈一筆。小人要想撈好處,總會鼓動上級“干事”,不干事,也就沒有撈財的机會。所以,直到現在,我們還常能見到一些莫名其妙的“工程”。
  
  李選侍志大才疏,左右又無真正的干才,魏忠賢一撤步,她就完全沒有了抵抗能力。初五這天,在內外夾攻之下,這個倔強女人牙一咬,認輸了,不等內侍幫忙,就賭氣似地自己抱了女兒皇八妹,一面流淚,一面徒步走到噦(hui)鸞宮去了(宮妃的養老處)。
  
  “移宮案”大幕就此拉下,然而,仍有余波未盡。前几日魏忠賢策划和指揮的深夜盜寶,因行動不密,被宮中警衛發覺,惹了大麻煩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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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据說,九月初四晚,魏忠賢弄熄了几個路口的路燈,帶人開搬,趁黑也給自己藏了几件。由于摸黑行動,又緊張,有些珍寶失落在地,被人察覺。第二天一早,司禮監就知道了,宮內外立刻傳開,朝議沸沸揚揚。
  
  還有一個說法更為流行,是說魏忠賢和李選侍的心腹內侍劉遜、劉朝、田詔等人,見李選侍倉促移宮,便樹倒猢猻散、誰也顧不得主子了,把李選侍的首飾衣服劫掠一空,又趁机盜竊內府財寶。有人因為太貪心了,衣服里裝得太多,路過乾清門時一個跟斗絆倒,被門衛發現。可巧,在這批人里,還有一個叫“李進忠”的,與當時的魏忠賢同名。
  
  這是移宮案中的一個附案——“諸閹盜寶案”。
  
  新即位的朱由校得報大怒,吩咐王安追究,最后是將一干人都抓起來交到法司去了。惟獨魏忠賢脫逃,他見勢不好,躲到了小哥們兒魏朝那里。
  
  抓起來的那一批人,在法司里使了錢,倒還沒受太大苦,他們异口同聲說魏忠賢是主謀。据此,首輔方從哲等人上奏,要求將魏忠賢正法。
  
  大禍臨頭了,如何走得脫?站錯隊的苦果,難咽啊!我們且看他怎麼辦?
  
  魏忠賢先是痛哭流涕,表示追悔莫及,求魏朝哥們兒趕緊到王安那里說情。
  
  魏朝此時還識不破他這“哥哥”的陰險嘴臉,立馬行動。虧得魏朝在宮里資曆長,腦袋還靈活,編了一套瞎話,說參與盜寶的是李選侍名下的另一個“李進忠”,不是此“李進忠”。王安本就生性疏闊,視魏朝為心腹,這話也就把他蒙過去了。加之前一段時間魏忠賢常給王安送人參,好印象還沒消失,王安也就高抬了一次手。
  
  暫時喘口氣后,魏忠賢又找到平時關系很不錯的工科給事中李春燁、御史賈繼春、刑部尚書黃克纘等人,哭啼不止,大呼冤枉,求他們幫忙上奏申明。其中李春燁為他用的勁兒最大。如此一來,魏忠賢終獲解脫。其他劉朝等人系獄一段時間后,也都花錢打點,大多被赦免了。
  
  李春燁因有此事,在魏忠賢崛起后,各正直大臣屢受打壓之時,他卻能官運亨通,直至當上兵部尚書,當然最后也跟著倒了霉。
  
  魏忠賢就是這樣,躲過了一劫。但饒是如此,他的情況也很不妙。
  
  他在移宮案中的死硬態度,給新皇帝朱由校和廷臣都留下极惡劣的印象。他在“盜寶案”中的罪責,也隨時可能被重新提起。
  
  九月初六日,太子朱由校如期即皇帝位,改明年為天啟元年,是為熹宗。后人又稱他天啟皇帝。這位新皇帝堂而皇之回到乾清宮后,“宮禁肅然,內外寧謐”,亂象一掃而空。政局清明,這對魏忠賢來說,本來就不是好事。而這位天啟帝,也沒忘了几天前蹦得很歡的魏忠賢,在上諭里起碼有三次提到這個“李進忠”。分別提到了:他為李選侍傳話說奏章要選侍看過才給嗣君看;先帝賓天日受選侍之命“牽朕衣”;以及最要命的“盜庫首犯”一事。
  
  更何況,在朝中還有一批日后被魏忠賢稱為“東林黨”的直臣,各個占据要津。
  
  這麼看來,魏忠賢的上進之路,等于完全堵死了。移宮案,是魏忠賢第一次登上政治舞台演出,不過,這一腳,登上的卻是賊船。上去容易,下來難啊!
  
  据說,為了避禍,他從此改叫“魏進忠”,那個一度窮凶极惡的“李進忠”就此在現實中消失。所有的罪名,就讓那個現在已經不存在的人去背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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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【一個女人送他上青云】
  
  
  魏忠賢這一年已經52歲,叫他“老魏”,一點兒也不夸張。一個人到這歲數,如果尚無像樣的功名,不要說古代,就是在現代,也已基本歇菜。況且他是得罪了新上任的皇上,有上諭點名痛責,要求“以正國法”的(《明光宗實錄》)。
  
  但是魏忠賢並不沮喪。劉若愚說他為人“啖嬉笑喜”,又說他“擔當能斷”。朱長祚說他年輕時狂飲濫賭,“唯聞其叫嘯狂躍之聲,罕見其悲愁戚郁之態”。看來這個人什麼毛病都有,就是沒有抑郁症。
  
  轉眼來到第二年,為天啟元年(1621)。從這一年起,明朝開辟了一個新時代,這個時代,延續了整整7年。連魏忠賢自己也絕不可能想到,這個時代,在后世史家的筆下,竟然要以“魏忠賢時代”來命名了!
  
  轉机是怎麼發生的呢?
  
  在這里談什麼曆史的“偶然”、“必然”、“規律性”等等,全是多此一舉。我覺得,當時所有的人都在按理智行動,可是在魏忠賢的面前,出現的卻是《西游記》似的魔幻現象——河水退去,大道通天。這,就是他的運氣,好得不可理喻。
  
  幫助他力挽狂瀾的,是一個女人。
  
  《明史》里面有一篇《五行志》,是專記災异、妖孽的。其中“妖詩”一欄收了這樣一首詩:
  
  萬曆末年,有道士歌于市曰:“委鬼當頭坐,茄花遍地生。”北人讀“客”為“楷”,“茄”又轉音,為魏忠賢、客氏之兆。
  
  這就引出了魏忠賢政治生涯和日常生活中的一位女人——客氏。据高陽先生考証,“客”這個姓名极為罕見,雖然《姓苑》里收有,但曆史上絕想不出有過什麼名人姓客。高陽先生還很老實地說,上述一條中,“茄”怎麼能轉音為“客”,他弄不懂,只能照抄《明史》。
  
  其實是,當時京師一帶的北方人,習慣上把某些讀“客”音的字,讀成“怯”。“客氏”在當時的讀法,很可能就是“怯氏”。此例在近世也有,比方陳寅恪先生的大名,究竟如何讀,至今還有爭論。
  
  這個客氏,原名叫客印月。她的身份和職業,從年輕時到死都是奶媽。但這個奶媽,是中國史甚至世界史上的第一奶媽,這麼說的根据,我們要在后面講。
  
  她是天啟皇帝小時候的奶媽。不知為什麼,天啟帝一直叫她“客巴巴”,于是她同時也以此名傳世。這個客奶媽,是北直隸(今河北一帶)保定府定興縣老百姓侯二之妻,生有一子叫侯興國。据史書記載,她是18歲那年被選入宮的,給朱由校當奶媽。但有今人考証,她入宮時的實際年齡,應該在25歲左右。
  
  明代皇城的東安門外,設有“禮儀房”,老百姓俗稱“奶子府”,歸司禮監管。常年養著40名奶媽以備皇家用,另有80名注冊奶媽,隨叫隨到。
  
  這個客氏當上朱由校的奶媽,据說很有傳奇性。几十名奶媽,他在剛出生時誰也不認,喂不了奶。太監們急了,全城去尋,抓著哺乳期的婦女就行。這樣把客氏大海撈針一般撈了出來。盡管沒當過奶媽,但小由校就認她,于是順利入宮。
  
  她入宮兩年后,丈夫死了。這個女人,《明鑒》上說她“性淫而很(狠)”,《稗說》上也說她“丰于肌體,性淫”。根据是什麼?就是客氏在宮中值勤,偶爾也回家,說是照料孩子,實是與人偷情。這要是放到現在,倒是正常,古人的評价未免太苛刻。
  
  不大正常的是朱由校。按照宮規,皇子六、七歲,保姆就要出宮,可是由校大了以后,還離不開客氏。即位當了皇帝,還是一樣,甚至一天不見都不行。估計是親媽死得早,他這也是移情代償現象。
  
  客氏是伺候由校生活的,魏忠賢曾經兩度伺候由校的伙食,這樣的一條線,把魏、客兩人牽在了一起。一個“代父”,一個“代母”,再加一個媽死了爹不照顧的小孩子。三個人,构成了晚明史上一個非常詭异的“百慕大三角”。
  
  好戲或者說悲劇,就從這里開始。
 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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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就是這個客氏,不僅為魏忠賢解脫了困境,還把他抬上了政治舞台的中心。
  
  首先我們來看看,這個超級奶媽究竟有多牛?
  
  泰昌元年九月二十一日,天啟帝即位剛半個月,就以“保護聖躬”有功為由,加封客氏為“奉聖夫人”,並蔭封她的兒子侯國興為錦衣衛指揮使。又命戶部選20畝好地作為客氏的護墳香火田。言官中對此頗有不同意的,御史王心一上疏,抗言此舉“于理為不順,于情為失宜”(《明通鑒》)。天啟帝竟一連發下几道諭旨,說明緣由,稱客氏為:“亙古今擁祜之勛,有誰足與比者?”(《玉鏡新譚》)
  
  有了這樣高得嚇人的基調,客氏這個勞動人民出身的大嫂所享受到的一切,可說是“儼如嬪妃之禮”,而且還要過之。
  
  這年冬,客氏移居乾清宮西二所,天啟帝親自到場祝賀喬遷。皇上入座飲宴,鐘鼓司領頭的太監親自扮妝演戲。皇上喝得高興,又下令,從此客氏在宮中出入可以坐小轎,專門撥給數名內侍抬轎,一切禮儀形同嬪妃,就差一頂青紗傘蓋而已。
  
  第二年,客氏又奉旨搬到咸安宮住,陣勢就更大了。天啟帝賜給她內侍崔祿、許國寧等數十人,還有帶銜的宮人10多人。再加上跑來“投托”自愿服務的,光伺候她的下人就有好几百名。在住的地方,夏天要搭起大涼棚防暑,皇帝賜冰不絕;冬天燒大火炕取暖,貯存了木炭無數。
  
  每逢客氏生日,皇帝必到場祝賀,連帶著賞賜無計其數。客氏那里所用的錢糧,各衙門感覺比皇帝那里催得都緊。皇帝的飯伙,是客氏親自主持打理,名曰“老太家宴”。每日三餐皇帝吃完了,撤下的御宴全部賞給客氏。于是一天三遍,宮道上端盤子的內侍往來不絕。
  
  劉若愚后來談及此事,不禁感嘆:“夫以乳媼,儼然住宮。”奶媽也能住上一座宮殿,其驕奢僭越可想而知。他還回憶道,當年客氏每逢要回宮外的私宅時,要有太監數十名,紅袍玉帶,在前面步行引路,轎前轎后有數百人隨行。隊伍里各種燈燭多達兩三千支。出了宮門后,再換八抬大轎,“呼殿之聲遠在聖駕游幸之上,燈火簇烈照如白晝,衣服鮮美儼若神仙,人如流水,馬若游龍。天耶!帝耶!都人士從來不見此也!”(《酌中志》)
  
  劉若愚做過秉筆太監,是皇帝身邊的人,見過大世面。他尚且感嘆如此,可見客氏這位勞動大嫂所享到的榮寵,“中宮皇貴妃迥不及也”(《明史紀事本末》)。
  
  那麼,這位客氏究竟有什麼能耐,能受到天啟帝這麼照顧呢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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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要說客氏的發跡,以至后來的干亂朝政,是出于多大的政治企圖,在史籍上找不到什麼根据。這位勞動婦女奇特的一生,既是皇帝權專制所造成,我以為也是皇家特有的人情在起作用。客氏一生的某些行為,倒還真是富于勞動人民的淳厚特點,到后來,不過是她充分使用了她所能得到的特權而已——富貴之下,有几人能清醒如常?難啊!
  
  她入宮伺候朱由校的時候,由校這里還是一處相當冷清地方,親生母親受窩囊氣,父親朝不保夕。太監們只當這冷灶燒不燒也沒什麼意義了。客印月女士卻還不勢利眼,只要是奶媽該盡的義務,她都一絲不苟。對小皇孫的“起居煩躁,溫飢暖寒”,都能“業業兢兢,而節音固慎,艱險備常”(《玉鏡新譚》)。
  
  孩子就是孩子,吃了一口奶,就有親情的血脈在。
  
  大明的皇宮里有規矩,皇子皇孫滿百日后,頭發要剃光,到10多歲時才開始留發。宮里的“篦子房”就是專管這類事的。客氏對由校顯然是有感情,從由校小時候起,就將他的胎發、瘡痂,還有曆年的剃發、落齒、指甲,都收集起來,包好,珍藏在小匣子里。
  
  朱由校斷奶以后,她干的活兒,實際上就是保姆。直到由校當了皇帝,客氏風光十足地住進了咸安宮,她也沒變。天不亮就趕到乾清宮內,等候皇上睡醒。皇上一醒了,就趕緊伺候洗漱更衣。一忙一整天,直到夜里頭更時分,才回去休息。天天如此。
  
  這樣快20年下來,她和天啟帝情同母子,當然不奇怪。我們讀過艾青先生的《大堰河》,大都沒有什麼异議,有人甚至很感動。那麼客氏,不過就是明朝最尊貴的一位“大堰河”罷了。人雖惡,她與由校親情深厚這一點,卻不能否認。
  
  客氏受到了天大的恩寵,就有點兒跋扈。知名的大太監孫暹、王朝輔、劉應坤、李永貞、石元雅、涂文輔一干人等,每天見到她,必叩頭問好,行子侄禮。有些資格极老的舊人,如梁棟等,雖不用叩頭,但給她下帖子時,也必須自稱“小的”。
  
  她的私宅在正義街西、席市街北,据說今北京的丰盛胡同,舊名為“奉聖”,就是因她而得。她每次歸家,一路都要警戒,百姓們望之惊疑。路人如有閃避不及,立遭棍棒暴打。回到家中,所有的下人都要依次叩頭,口呼:“老祖太太千歲!”喧聲響徹云霄。
  
  客氏還常常“自居于皇上八母之一”。哪八母?泰昌帝皇后郭氏一;天啟帝生母王才人二;泰昌帝還有個劉淑女,是崇楨皇帝的母親,后來封了太后,為三;有兩個李選侍,即東李、西李,為四、五;一個趙選侍六;還有一個姓名不詳的“舊貴人”,為七。客氏本人,就是當然的“八母”。
  
  如此作威作福,可見這位勞動婦女已完全變質了。朝臣對此多有不滿,接連上疏,“請出客氏”,要把她攆出宮去。
  
  由于輿論太大,天啟元年九月,皇上只得讓客氏搬回家去。結果,人走當天,天啟帝就受不了啦,傳諭內閣:“客氏……今日出宮,(朕)午膳至晚未進,暮思至晚,痛心不止”,甚至“思念流涕”(《國榷》、《明史》)。
  
  這樣子哪成?連公都辦不了了。結果,沒几天,又把客氏召回。吏科給事中侯震旸、御史馬鳴起等數人,先后上疏諫阻,都被貶官或罰俸。
  
  有意思的是,他們几個都不約而同地提到,客氏如此出而再入,受寵過甚,“有不忍言者”。也就是,大伙有不好說出口的話。
  
  什麼話,不好說出口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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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几個人的奏疏,都提到“道路流傳,訛言不一”,或者“狎溺無紀”,“內外防閑盡廢”。這說的,其實都是男女曖昧問題。“防閑”,即男女之大防也。
  
  就是說,天啟帝與客氏有說不清的關系。清代也有人對此言之鑿鑿:“道路傳謂,上甫出幼,客先邀上隆寵矣。“(《甲申朝事小記》)這里的所謂“出幼”,就是指“賈寶玉初試云雨情”的那種事。說客氏是靠這個得寵的。
  
  《明季北略》上也說,客氏“年三十,妖艷,熹宗惑之”。
  
  這就是說,是客氏給啟帝上了最初的性啟蒙課,而且似乎后來也一直不大正常,否則,天啟登极后,已經是一個17歲的大男孩了,怎會一日不見客氏,就喪魂落魄?這類傳言,已經流入民間,所以才引起臣子的憂慮和憤怒。
  
  從客氏的表現來看,也能看出不對頭。
  
  天啟元年四月,皇帝大婚,娶了河南符祥縣生員張國紀之女,是為張皇后。張皇后是個好女人,文靜端庄,知書達禮,天啟帝對她很滿意。這與客氏本無關系,但這老奶媽居然醋意大發,對張皇后百般刁難,連吃飯用的盆碗瓢勺都不配給。又對天啟帝嗔怒道:“有了新人忘舊人!”天啟帝只得給她厚賞安慰(《明嫉北略》)。
  
  史籍上一般都說,客氏比天啟大18歲,但從后來崇禎皇帝欽定的文件里所記載的年齡倒推,她應該比天啟大25歲。也就是說,當年這女人已經是年紀42歲了,如何還能與天啟帝保持姐弟戀,而且把天啟帝“惑”成那樣,很不可思議。
  
  在明代,沒有人敢把這個話說破。臣子的奏疏只是露骨地旁敲側擊,天啟帝也不是看不出,但他發了火,懲治了上疏的人,也就完了。因此,這是一段說不清的緋聞。
  
  說到這里,我們大概就明白了:客氏對天啟帝來說,有點兒“亦母亦情人”的關系,很有現代派色彩。這不大容易被人理解,但存在可能就是合理的。由于這層關系,她能夠在很大程度上影響天啟帝。
  
  邪惡者永遠與邪惡者為友,就是再跨越千年也是這樣。客氏這顆災星,卻是魏忠賢翻身求發達的一顆福星。
  
  一般人寫明史,寫到魏忠賢,都是從他這個時候寫起。說他勾結客氏,開始有預謀地登上舞台。其實他們認識得早了,開始時也不見得就是有目的地勾結。由于都是朱由校的服務員,所以兩人的認識,最遲是在萬曆四十三年(1615)。那一年,老魏開始給王才人管伙食,朱由校還是個12歲的小孩。
  
  那時,客氏還不會像后來那麼威風。但隨著龍椅上的皇帝一個個在換,客氏的行情看漲,魏忠賢是不敢忽視的。他下了大力氣結好客氏,送東西請喝酒,舍得花大錢,据說“六十肴一席,費至五百金。”(《明季北略》)
  
  一桌六十個菜,把你個祖宗奶奶徹底拿下。
  
  兩人很相投,關系開始密切。魏忠賢“站錯了隊”以后,本來是政治上基本玩完,但是客氏這只“看不見的手”,狠狠拉了他一把。
  
  魏忠賢是當年九月初五在李選侍賊船上栽的跟斗,差點沒嗆死。誰也想不到,到九月二十一日,才過半個月,就在天啟帝封客氏為奉聖夫人的同一道詔書上,赫然有“魏進忠”的大名,明明白白地寫著“賜太監魏進忠世蔭”。詔書說,因他侍衛有功,蔭封其兄魏釗(即那個留在老家的魏青螞螂)為錦衣衛千戶。
  
  几天前還是“盜庫首犯”的李進忠,現在則是“侍衛有功”的魏進忠了!各位,要是你運氣不好的話,就趕快改名吧。
  
  這令人目瞪口呆的轉折還沒完。三個月后,到年末,魏忠賢居然晉升司禮監秉筆太監,正式進入內廷高層!
  
  明朝的秉筆太監,權重如山,他們是替皇帝批文件的。大臣有奏疏上來,提建議或者匯報情況,要先由內閣首輔替皇帝擬個意見(票擬),然后由秉筆太監按皇帝的意思,用紅筆對票擬進行批示(批紅)。有時候,這個“批紅”是皇帝的意思,還是秉筆太監的意思,就誰也搞不清了。
  
  不過,明朝也是有祖制的:要想秉筆,得從司禮監的文書房干起。魏忠賢不僅沒有這個資曆,而且基本上是個文盲。
  
  一場荒誕劇開幕了。
  
  在帝國的政治格局中,一顆52歲的新星冉冉升起!勿庸置疑,魏忠賢這顆出人意料的衛星,就是客氏給放出來的。除了她誰也辦不到。
  
  那麼,客氏為什麼要幫他這麼大的忙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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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【太監在宮中也有女朋友】
  
  
  客氏之所以要力挺魏忠賢,有一個重要原因——因為他們倆是“兩口子”,伴侶關系。在古代宮廷中,太監和宮女長期不能過正常家庭生活,生理和心理不免失衡。為了解決這個問題,就流行一種“對食”關系。從字面上看,是男女打伙吃飯的意思,實際就是臨時夫妻。兩人雖不能真的“那個”,但意思意思也聊胜于無。
  
  早在漢代,宮里的這種男女互助關系就叫“對食”,到明代,又稱女方為“菜戶”,也就是“臨時老婆”的意思。單身男漿洗做飯有困難,單身女挑水劈柴乏力氣,互相一補充,就協調了,有助于穩定宮內的服務人員隊伍。萬曆皇帝原本最恨宮中男女配對兒,曾禁止過此類不倫關系,但人之基本需求,哪里禁得住?于是后來他也就不管了。
  
  這個客氏,原先是“小魏”——乾清宮管事兼兵杖局掌印太監魏朝的“菜戶”。魏朝是最早伺候並保護由校的太監,是真正的侍衛有功。由校一直對魏朝很信任,剛一即位,就把他安排了這兩項要職。他和客氏,都是由校的舊人,年紀又相當,可說是很班配的一對兒。
  
  這樣論起來,客氏還是“大魏”魏忠賢的弟妹。可是三來兩去,魏忠賢也瞧上了客氏。魏朝升了官以后,忙昏了頭,魏忠賢便趁虛而入。如《甲申朝事小記》所說,這兩個魏“共私客氏”。不過魏朝一開始並不知情,頭上戴了個大大的綠帽兒。宮中的其他人知道,都等著看笑話。
  
  紙里終究是包不住火,魏朝就是再遲鈍,也有所察覺。他這才知道,他曾經出了大力救下來的這個“魏哥”,原來是個白眼狼。魏朝氣不過,便去責罵客氏。可哪知道,客氏卻更看好魏忠賢,當時就與魏朝掰了臉,兩人高聲對罵。
  
  事情公開化了,魏忠賢要有個態度才行。此時的客氏,正是如日中天,魏忠賢掂了掂分量,便一腳蹬了利用价值相對較低的老弟,公開跟客氏結成對食。
  
  魏朝當然耿耿于怀。就在天啟帝即位后几個月,某日晚,時近丙夜(零點),魏忠賢和客氏在乾清宮西閣親熱嬉鬧。恰巧魏朝路過,听到里面的浪笑,不禁氣血上涌——卵雖然沒有了,可是自尊心還有。他一腳踹開門,揪住了魏忠賢,掄拳就打。
  
  二人你來我往一場惡斗。那魏忠賢年紀雖大,但年輕時是騎馬射箭都練過的,身手要敏捷得多,几拳就把魏朝打了個烏眼青。
  
  魏朝見勢不好,一把拽過客氏就跑,魏忠賢跟在后面攆。兩人“醉罵相嚷”,一直打到乾清宮外,惊動了已經睡下的天啟帝。此外司禮監掌印太監盧受、東廠太監鄒義、秉筆太監王安、李實、王體乾、高時明等,也都被惊醒。
  
  什麼人這麼大膽?天啟帝穿衣起來,到了殿內,盧受等八名太監侍立兩側,二魏“並跪御前听處分”。几個太監知情,就對天啟帝說:“憤爭由客氏起也。”
  
  天啟帝一听就明白了,他不但一點兒沒生氣,沒准兒還在心里樂,態度和藹地對客氏說:“客妳,只說誰替爾管事,我替爾斷。”(《酌中志》)
  
  有皇帝愿意做裁判,客氏就大膽地表示了她的選擇。她早就厭惡魏朝的“佻而疏”,喜歡魏忠賢的“憨而壯”。有了這一表態,天啟當場就點了鴛鴦譜,讓魏忠賢今后專管客氏之事。名義上是讓魏忠賢負責有關客氏的事務,實際是皇帝給他們倆做了大媒。
  
  魏朝一看自己要徹底出局,心如刀攪,連忙哀求客氏不要太絕情。
  
  王安在一旁看不下去,怒其不爭,狠很打了魏朝几個耳光,勒令他去兵杖局養病,從此調離乾清宮。
  
  誰也想不到,這件宮里太監的“家務事”,對明末的政局、對當時的几個重要人物的命運,都有至關重要的影響。
  
  曆史有一扇詭异的門,就在此刻悄然敞開了。巨奸大蠹,得以從此門登堂入室。几個在場的太監各自回去后,也許心里只是好笑。不過,巨變就是從這一夜開始。
  
  此后客魏兩人親密來往,再無避忌。天啟帝對這二人也日益寵信,把宮中的一切庶務,都交給二人打理,“惟客、魏之言是听”(《酌中志》)。內廷的控制權,于無形之中開始易手了。
  
  至于客氏究竟看中了魏忠賢身上什麼好處?對此,后人的猜測頗多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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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一個很流行的說法是,魏忠賢當年給自己做的手朮很不徹底,“余勢未盡”,仍有表現不俗的性功能,且精通“房中朮”。而客氏又生性好淫,所以她出于性的需要,選中了魏忠賢。
  
  這當然可以聊備一說。明代宦官道德普遍不大高尚,有個別“余勢未盡”的甚至逼奸民女,最后鬧出人命的案件也有。但魏忠賢被客氏看中,怕不會這麼簡單。
  
  我相信客氏首先還是更喜歡魏二爺的性格。客氏是不大守婦道,但她的所謂性要求,也可以跟別人索取,那個時候已經無人能夠約束她了。她之所以選擇與魏忠賢“一幫一”,是從全面來考慮的。
  
  在有關的史籍上,都特別強調了魏忠賢與魏朝性格上的不同。《明史紀事本末》說的是小魏“狷薄”、大魏“憨猛”。這也許可以看出一點性功能的差异來,但主要說的還是處世之道。看來,魏朝還是吃虧在性格浮躁上了——各位若在單位里,遇到咋咋呼呼的人跟你過不去,均不用怕。這類淺薄之徒,遲早要敗事。
  
  而魏忠賢在入宮前,已有相當丰富的閱曆,這與從小長于深宮的宦官相比,是一大優勢。且入宮20年后,宮里面的事情也精通了。他能示人以“憨”,說明處世的功夫已很不得了了。
  
  更深層一點來分析,客氏此時已從默默無聞的冷宮保姆,一躍而為皇帝的“代理母親”,她自然會從長遠考慮,要選一個最合適的伙伴幫她統轄內廷,作為她維持皇帝隆寵的保障。
  
  客氏一個女流,地位即便再高,不可能親任司禮監首腦。因此她選中魏忠賢,也是選了一個代理人。當然。兩人后來的利益高度吻合,無所謂代理不代理了,几乎成為一體。
  
  客氏其實並不是個政治人物,她所做的,無非是想“固寵”。但這女人為此所采取的手段,直接改寫了明朝末期的政治史。
  
  客、魏結成合法的“伉儷”之后,氣焰頓張,他倆和天啟帝形成了一種奇特的三角關系。
  
  兩個男人都與客氏有特殊關系,但互相並不吃醋。反而是客氏要吃皇帝的醋,她對皇后和几個妃子都很不好。平常皇帝駕幸哪一宮,要由客氏來安排。在嬪妃當中,只有听客氏話的,才能和皇帝睡覺,反之就要受冷遇。
  
  天啟帝信任兩人是為了圖省事,從此“端拱于上”,像木偶一樣不大問事了。客、魏則是開始有計划地清除“地雷”,要把內廷變成自己的家。
  
  那時候王安在內廷是有很大控制權的,但因為多病,不能常見到皇上。本來魏朝在乾清宮管事,是他的一個最好的耳目和看門人。可惜因為風流事,王安把魏朝貶走,等于把門戶大開。客、魏趁机控制了乾清宮事務,同時也就控制住了皇上。天啟帝上台之初的內廷局面,原本還是很清明的,有一條很堅固的“防線”。由于魏朝的不慎和王安處置的失當,這防線給生生撕開了一個口子。
  
  客、魏兩人配合默契,如果兩人中有一人有事要出宮,必有另一人在宮中值班。崗位一天都不留空白。等到魏忠賢成了秉筆太監,他就可以“矯詔”了,也就是以自己的意圖作為“聖旨”,等于當了半個皇上。
  
  這個態勢,對王安和正直的朝臣來說,已相當危險。
  
  泰昌元年(1620)十二月,魏忠賢對曾經的恩人、現今落敗的情敵魏朝哥們兒下狠手了。這是客魏聯盟出手拔掉的第一個釘子。
  
  他矯詔,將魏朝發配到鳳陽守皇陵,趕出了京師。魏朝行至途中,知道前途不妙,便逃跑了,竄入薊北山中。后來被當地差役抓住,魏忠賢授意,就在獻縣把他縊殺了——活活給勒死。
  
  這個魏朝,死得太冤。自己引狼入室,賠了夫人又賠了命。三個月前李選侍垮台時,魏朝要是不管魏忠賢的鳥事,恐怕被勒死的就是魏忠賢了!
  
  當年魏黨的重要成員之一劉若愚,后來憶及魏朝之死,也不能釋怀。他認為魏朝對天啟帝幼年時的呵護,居功至偉。處理二魏糾紛時,魏朝的地位恐怕還在魏忠賢之上。天啟帝何至于糊涂、或者忘恩到此地步!
  
  天啟帝的“昏”,從這件事上開始顯露,后來就越發不可收拾。凡護衛有功的,任其敗死。而對于魏忠賢,“移宮之是非,選侍之恩怨,忽然盡反其態度”。著名明清史學者孟森先生認為,大明出了這樣的皇帝,是“天亡之兆”;天啟帝純粹是朱家的一個“至愚极不肖之子孫”(《明史講義》)。
 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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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樓主| dacota 發表於 2009-12-23 02:36:05 | 只看該作者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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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魏朝敗死,這只是倒下的第一顆多米諾骨牌。客魏聯盟掃蕩內廷的第二個目標,竟然是天啟帝即位后,宮內最有權勢的大太監王安。
  
  說起王安,這是客魏二人的老主子了。王安是泰昌帝當太子時的伴讀,泰昌帝一即位,馬上就升他為秉筆太監,深受信任。在移宮案發生時,又是他出大力遏制李選侍的陰謀,護衛天啟帝有功。
  
  客魏二人早年伺候皇孫朱由校時,從東宮系統上來說,就已算是王安的下屬了。兩人在勾結之初,曾經分析過內廷的人事,覺得王安是最具潛力的領導。于是商定,一定要拍好王安。魏忠賢送給王安的人參,都是天啟帝賜給客氏的,魏忠賢每次都拿出一部分,送給王安,還特別強調說:“天賜富貴,叩獻做湯用。”(《酌中志》)
  
  那時候,魏忠賢對王安畢恭畢敬。每次見王安,必撩衣叩頭。王安不叫不到,不問不答,极為恭順。
  
  王安是個正直的人,但就有一點小毛病:喜歡奉承,不識人。魏忠賢所以能一步步靠近中樞,魏朝的作用只是美言,而起實質作用的,都是王安。尤其是在盜寶案的處理中,王安更是救過魏忠賢一命。
  
  這樣一位“恩公”,怎麼會成了魏忠賢要滅掉的人?
  
  那是因為客魏聯盟定型后,權勢陡增,已經能與王安相抗衡,他們再用不著王安這棵大樹的蔭涼了。相反,王安由于太正直,成為了他們的眼中釘。客、魏這種小人,本能地意識到:要想在內廷隨心所欲,有王安在,就不大可能。
  
  偏巧在這時,王安對客魏不僅构成了潛在威脅,而且也有了正面的沖突。泰昌元年(1620)十一月,王安見魏忠賢侵權日甚,就奏報天啟帝,要求嚴懲這個無賴。恰在此時,御史方震孺、劉蘭、畢佐周等接連上疏,要求逐客氏出宮。天啟帝被逼不過,表現了最后的一點清醒,答應在先帝大葬禮之后就讓客氏出宮,並將魏忠賢交給王安鞫問。
  
  這是千載難逢的一個机會!
  
  鞫問,就是審問,不老實的話可以用刑。魏忠賢在得勢后,本性已露,王安應該有所警覺。可惜,這次王安又是心太軟,盤問一番后,令其改過自新,就把這家伙給放了。
  
  高陽先生在《明朝的皇帝》里提到這事時,萬分憤慨。他說:“正人君子當以權力伸直道時,以一念之私而有不忍之心,此最不可恕。”他埋怨王安這次縱容,是“誤己誤國”,以至于對王安的人品也評价不高。
  
  高陽先生還假設,王安這時若下狠心殺了魏忠賢,則群閹喪膽,客氏也等于斷了一條臂膀,毫無疑問“明朝的曆史又是一個寫法”。高先生此論,固然有一定道理,但當時的情勢,恐怕還沒到足以令王安起殺心的時候。而且王安固然是個剛直之人,但卻不是一個鐵腕之人。魏忠賢冷血,不能要求王安也同樣冷血。有時是非善惡的區別,就在于人性上的這一點區別。
  
  總之這事,确實令人扼腕。王安又放了魏忠賢一馬(人參之作用,大矣!),魏忠賢卻不領情,與王安“結怨”。王安就是從這時起,成了客、魏必欲除去的第二顆釘子。
  
  只能嘆世上好人難做!
  
  各位若在一個單位工作了三年以上,不妨可以冷眼看看那些新來的人——總有人對你前恭而后倨。剛報到時,都是奴才孫子模樣,見你點頭哈腰惟恐不及。用不了一年光陰,就有人見你要鼻孔朝天了。他不反過來整你,就算是道德高尚的。
  
  因此新人進門,千萬要好好辨識,切莫一腔赤誠不設防。當然,給新人下圈套、制造障礙,不是君子所為,但是可以遵循三字原則——“不幫忙”!省得將來悔恨或心理不平衡。在下者的奉承和笑臉,你就當他是演戲,他不可能對你真好,而是你還有用。如今連笑臉也沒有白給的了。
  
  至于——有要送人參的,就更要萬分警惕。
  
  王安是個寧靜的人,深居簡出,嗜書如命。他還不知道,一場滅頂之災就在眼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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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据說,在此之前的50年前,那還是隆萬年間,京師街頭就流行一句“八千女鬼亂京畿”的讖語。這一令人惊悚的預言,在天啟元年(1621),變成了壓在人們頭頂的漫天陰云。
  
  事情開始變得險惡起來。
  
  這年的五月,司禮監掌印太監盧受被罷,天啟帝下詔讓王安接替。這個任命,是相當明智的一招。王安本人淡于名利,泰昌帝即位后,所有以前因伺候了常洛而有點兒政治資本的內侍,都在營求美差,而王安只以秉筆太監兼掌了巾帽局的事務,名義上並不是太監里的一把手。泰昌帝體諒王安多病,准他可以不必在御前伺候,凡是秉筆太監該看的文件,都由專人送給他看。
  
  王安身體坏到了什麼程度?很嚴重。他出門行走無力,需要有人攙扶。說話也有氣無力,十步以外人家就听不清。天啟帝的任命詔書下達時,他正在稱病靜養,照例上了一道辭謝疏,內有“臣愿領罪不領官”之語。一般的說來,這都是例行公事,等皇上再下一詔敦請,做臣下的才可以勉為其難地接受,省得人家說“太熱衷”。可是,在這個极其微妙的時候,孔孟之道的這一套虛禮,誤了大事!
  
  司禮監的另一個秉筆太監王體乾,非常想當這個掌印太監,就趁著這個空檔,跑去找客氏和魏忠賢。
  
  三個人嘀嘀咕咕,達成了一筆交易。由客、魏出招兒搞掉王安,在司禮監把王體乾“扶正”。但是將來王體乾這個“一把手”,要听秉筆太監魏忠賢的招呼。王體乾權衡一番,同意了。
  
  這個王體乾,也是個利欲之徒。可惜王安也沒把他看透,反而把他視為可信賴的朋友。
  
  就這樣,密室之內,三個齷齪小人商定了人事大計,要扳倒一棵曾經庇蔭過他們的大樹。
  
  ——恩還未斷,義就絕了。看來,人心根本不是教化就能教好的。
  
  那時,魏忠賢在內廷勢力已漸大,外廷已有個別官員看好他的潛力,開始投靠了。給事中霍維華,就是一個。霍按照魏忠賢的意思,上疏彈劾王安心口不一,說王安本心是想得到這個職務的,卻為何要假惺惺地推辭?如果真的是病了,又為何有精神頭到西山去游玩?
  
  這本來是無事生非,可是腦子不轉筋的天啟帝居然就迷糊了。客氏看好實時机,就在一旁吹風,說王安也确實是病得不能擔大任,就讓他歇了算了。
  
  不知天啟帝是真不明白官場老規矩呢,還是他體卹王安不易,居然就听了客氏的建議。王安沒能等到第二次任命。這掌印太監的帽子,天啟帝在考慮,也不妨就給王體乾戴上。
  
  棋路在按照客、魏的布局在走。剛剛移動的這一步,徹底搞垮了大明一座長城。
  
  如果王安不是這樣低調,而是高調搶進,抓住這頂帽子不放。那麼,天啟身邊,有能夠主持爭議的張皇后,外廷有劉一璟、韓爌、孫如游和即將到京入閣的葉向高等正直大臣,內廷有王安掌控,几股勢力足可以把客魏聯盟壓制住。
  
  可惜,正義占上風只能是在一個漫長的曆史輪回中才能看得出來。在很多時候,在一個個局部,往往都是正不壓邪。這是什麼道理?為上者為什麼偏就喜歡奸侫、無才、諂媚之徒?說不清!也許這就是人性,任你有多少制度也擋不住。
  
  這件事情還沒有完。王安盡管沒有得最高職務,但他人還在,他還長著眼睛。客氏在考慮這問題時,要更徹底一些。那就是,殺人必須頭點地,否則就不要殺。
  
  她向魏忠賢提出,只要王安活著,就終究是個危險人物,必須把他搞死!
  
  魏忠賢稍好一點,畢竟沒忘几個月前王安的救命之恩。要老主子的命,這得多狠!他還是猶豫,一時沒有什麼表示。
  
  但是王體乾卻坐不住了,他知道:不干掉王安,這頂帽子就遲遲戴不到自己腦袋上。
  
  什麼叫宮廷政治?就是狠心學!誰狠,誰贏。
  
  王體乾已經看准了客、魏內心的微妙區別,就編了一套瞎話去說服客氏,連嚇帶忽悠,把客氏听得心惊,當下決定:一定要催促魏忠賢早下手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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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在宮中,彩鳳門內有一間直房(辦公室),客、魏每天在宮中,都要在這里相見。這日,屏去左右宮女后,客氏一臉嚴肅,說起了王安:“外廷若是有人救他,聖上一回心,你我誰能比得上西李(李選侍)?最終還不是要吃他的算計!”(《酌中志》)
  
  她這樣一說,魏忠賢才警覺起來,決意要殺掉王安。
  
  這年七月,趁著有霍維華彈劾王安的奏疏,魏忠賢又發動“盜庫諸閹”劉朝、田詔等上疏,為“盜寶”一案辯冤。天啟皇帝不管這事。魏中賢便矯詔,革除了王安的大小職務,發配到南海子(現北京南苑)做最低等的“凈軍”,看守圍墻和附近商鋪。
  
  王安一走,王體乾果然從御膳房御直接升司禮監掌印太監。朝中有人好做官,這絕對不假!魏忠賢一控制了任免權,馬上就提升自己的心腹粱棟、諸棟、史賓、裴升、張文元,統統為秉筆太監。這些人,足夠幫他打理宮里所有的事,包括幫他這個文盲“批紅”。
  
  王安去南海子后,開始還有一批忠心舊屬跟著,能照顧一下他的起居。
  
  可魏忠賢並不是讓王安去養老的,他授意南海子提督太監宋晉,找個机會做掉王安。那宋晉是個長者,心地善良,哪里下得了手?魏忠賢見說了几次沒動靜,就干脆撤了宋晉,把盜寶案中被王安整肅過的劉朝,調到南海子去管事。
  
  這劉朝原是典兵局官,后投到李選侍名下為心腹,在盜寶案中被王安修理得夠戧。同案中有几個人運氣不好,已經被處死,劉朝、田詔等僥幸脫罪。他們自然是對王安恨之入骨。
  
  小人復仇,那是要挖地三尺的!魏忠賢想看到的就是這一幕。
  
  劉朝到任后,果然凶惡。他先是遣散了王安的隨從,禁止王安和家人聯系。三朝老宦,立刻落入十八層地獄之中。
  
  劉朝故意罰王安做苦工,今日遣他去某園勞動,明日遣他去某鋪干活,又不給飯吃,就想活活折磨死他。
  
  可怜一代老臣,飢餓難耐。附近村民有看不過去的,偷偷送他一塊糕、一張餅,但一旦被監視者發現,就是一頓喝斥。
  
  王安挺不住,偷著拔了籬笆下的蘿卜,藏在袖里,晚上拿出來狼吞虎咽。
  
  如此,又是數日不死。
  
  劉朝為了向客、魏表功,等不及了。九月二十四日,授意手下將王安“扑殺”,也就是用麻袋盛土,活活壓死。《玉鏡新譚》上說王安死后,身首异地,肉喂狗,何其慘毒!
  
  大樹扳倒了,枝枝蔓蔓也一並清除。王安名下的一干太監,惠進皋、曹化淳、王裕民、楊公春等,也受到株連。挨了一頓酷刑后,被發配南京鼓樓打更。還有王安手下的管事、文書等一干人,則盡數被害死。
  
  這時候的天啟帝究竟知不知道王安的下落呢?据后人分析,天啟帝雖然糊涂,但斷不能同意將王安貶至南海子。估計他是沒工夫過問這位老內臣,就是偶一問起,魏忠賢大概也以“病故”搪塞了過去。
  
  大樹倒了,倒得竟無聲無息。
  
  王安這一死,魏忠賢眼睛猛地一亮:客巴巴的見識絕非女流,內廷這不是全部擺平了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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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有怨報怨,有仇報仇。揚眉吐氣的日子到啦!
  
  魏忠賢是個苦出身,發跡之前沒少受折辱。這些老帳,今朝全都要清理。那個在他去四川的時候告了他一狀的徐貴,被他找了個名目害死。
  
  据說,當年在四川把他倒吊起來的礦稅總監邱乘云,也是他搞死的。天啟元年撤消全國礦稅,邱乘云此時也回了京。魏忠賢已是秉筆太監,特地派了一個外司房太監李茂春去南郊迎接,邱乘云便順手賞了李茂春30兩銀。
  
  魏忠賢听說,禁不住流淚,說:“當年我被徐貴坑害,他僅僅才送我十兩路費!現在這麼隨便一賞,就是給我的三倍了!”說罷,嘆息不止。
  
  時過不久,邱公公也死在了魏公公的手里。
  
  自此之后,魏忠賢一帆風順。天啟元年(1621)十二月 ,他又兼了惜薪司(負責宮中柴炭)、供用庫(負責宦官食米)、尚膳監(負責御膳、宮內伙食)的掌印太監。此外還掌管了皇店寶和店。
  
  到天啟三年(1623)末,魏公公又兼管了東廠,更是氣焰萬丈。在衙署內挂匾,上書“朝廷心腹”。皇帝更是賜密封章一枚,令其有事上奏可蓋此印加密,恩寵無以復加。
  
  在他身邊,也很快培植起一批強悍的爪牙。王體乾、李永貞、石元雅、徐文輔,皆死心塌地之徒。
  
  魏忠賢雖是個睜眼瞎,但記憶力极好,他掌管國家中樞政務,居然也有獨特的一套。文件他看不了,自有王體乾等五人每日替他批答。這一伙人一大清早就起來上班,批完奏疏和內閣擬票后,由王、李、石三人輪流念給魏忠賢听。王體乾主要負責講解。魏忠賢听完以后有什麼想法,再與几個人商議。
  
  等到皇帝早上起來上班,還是那几個人念給皇帝听,凡是需要改動、批駁的,他們早就在奏折上掐了指甲印。念完后,由王體乾提出建議,某處應如何改,某人應如何處分。
  
  天啟帝略作考慮,就親自提筆修改。魏忠賢則根据記憶,對不同的上疏人或褒或貶,添油加醋,以左右皇帝的情緒。
  
  即便如此,魏忠賢還是擔心會有遺漏,每天晚上夜宴結束后,都要專門到客氏的直房去,兩人密商,檢查白天各項處理是否妥當。
  
  這麼一搞,每天在向皇帝匯報時,王體乾便不假思索,隨口能答出“某票可以”、“某票應改”,居然也井井有條。
  
  他們創建了一個類似內閣的机制。為了專權,也不怕累,數年如一日絕無疏露。外廷的大臣們對這批閹黨發起的任何攻勢,都會在這里消解干凈。
  
  但魏忠賢确實又是一個文盲在治國,這並不是夸張。按例,天啟皇帝即位后,為了避皇帝的“名諱”,各衙門的印章上凡是有“由”、“校”兩字的,都要改鑄。而東廠有一方大印竟然四年了也沒改,外人也不敢指出。后來劉若愚發現,報告給魏忠賢。這位魏公公听了,怔了怔:“真字(揩體)我尚不識,這印上的篆字怎能識得?”
  
  這樣的事,並不影響他牢牢把持朝政。
  
  大明注定有此一劫——魏忠賢這架絞肉机,到此時,才不過是剛剛轉動起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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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【攤上個荒唐皇帝是他的至福】
  
  
  魏忠賢的得勢,我們看到現在,大致可以看明白了。總結起來,就兩條:一是運氣好,二是策略對。
  
  策略方面,前面我已經講到一部分。無論是魏、客聯盟,還是魏忠賢的那個“宦豎內閣”,在應付政敵方面,謀划都相當嚴謹。先打哪個,后打哪個,對方的軟肋在哪里,一清二楚。出手的步驟也是經過協調的。尤其客氏,雖是女流,但記憶力又超越魏忠賢之上,所出計謀,滴水不漏。
  
  甚至當今有史家認為,魏忠賢在史上留有如此之大的惡名,惟客氏不為人知,是不公平的。
  
  相比之下,他們的對手雖然很強大,但整體上失于粗疏,似乎沒有意識到這是一場賭命的戰役。史載王安“器宇嚴毅,鶴立昂宵”,劉若愚更是高度評价他“讀書极博,品极高,守极介,性极為骨鯁,有大臣風”。這是一個中國古代罕見的好太監,可是這些優點,並不能保証他的胜利。在政治斗爭中,疏忽、超然與過分的寬容,都是他的致命弱點。
  
  移宮案發生后,他與外廷的聯系似乎也不十分緊密了,未能形成內外聯手的一個遏制机制。結果,身為兩代皇帝之輔,卻首先被擊潰。王安冤死后,盡管有熊廷弼、鄒元標、楊漣等人為之淚流不已,但已于事無補。朝中有過一些議論,也被天啟帝的一個禁令給壓住了:“王安處分已久,外廷章奏不得牽入。”(《明熹宗實錄》)
  
  外廷對一個內侍的援救,固然有一定難度,但王安畢竟是擁立兩代皇帝的大功臣,廷臣如果事先有警覺,或在王安被貶后掀起較大輿論,悲劇也可能不至于發生。
  
  運氣好也是魏黨崛起的一大關鍵因素,這樣說絕不是宿命論。
  
  他們最好的運氣,是碰上了一個沒心沒肺的孩兒皇帝。
  
  魏忠賢是看著天啟長大的,知道這小家伙是個什麼貨色。魏忠賢所拿出的“惑主”招數,全都是因人而宜的。
  
  朱由校登极這一年,虛歲才十六,小時候父親的地位不穩,所以受的教育不足。著名的明清史專家孟森,對他有過“至愚至昧”的評語(《明清史講義》);朱東潤先生更是稱他為“文盲兒子”、“一字不識,不知國事”(《陳子龍及其時代》)。兩位泰斗的評价影響至深,以至于在當代很多談論明史書籍上,都能看到“天啟是文盲”的說法。
  
  這當然是苛論。天啟雖是大明十七朝皇帝中最不具治國才能的一個,但說他是文盲,還是冤枉了。他受過一定的教育,特別是登极后更是接受了比較良好教育。平時能自己批答奏章、票擬,也能給臣下題扇,這都是有記載的。
  
  不過,他确實沒受過嚴格的儲君教育,匆匆忙忙就登了位。問題大概是出在這里。他對政事不大動腦子,比如移宮案發生時,他的是非觀還非常清楚,而案件一過,立刻倒行逆施,近乎忘恩,所以后來有人指他為白痴。
  
  其實他和他的前輩有几個皇帝一樣,不過是懶得當皇帝而已。他的興趣,大部分在于玩木匠活兒。《三朝野記》等書里說他“好蓋房屋,自操斧鋸鑿削,巧匠不能及”。在這方面,他大概确有异才。劉若愚曾繪聲繪色地描述天啟自造噴泉机械的場面,說那机械出水時,或如噴珠,或如瀑布,操縱自如。水花能托起核桃大的木球,久而不墮。各樣奇巧“皆出人意表”。魏、客二人就在一旁喝彩贊美。
  
  這個孩子之所以成了個木匠神童,有史家說是因他幼年時孤獨,自我封閉,常以觀看宮中各殿的建筑過程為樂,慢慢的,就產生了濃厚興趣。
  
  此外,他還好馳馬、好看武戲,完全是個大頑童。
  
  還有祖父輩的貪財好色諸般嗜好,他也一樣不少。魏忠賢曾投其所好,進獻春葯“靈露飲”,大得天啟的歡心。由于天啟服用得太多了,以至全身浮腫,后來他命不長也許跟這有關。
  
  攤上這個放著皇帝不愿做的毛孩子,真是魏忠賢的福氣。魏黨這一伙,很快就制定了一整套對付天啟的法子,屢試而不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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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魏忠賢看得明白,天啟雖說是貴為天子,實質不過就是個孩子。要想取得他的絕對信任,就得哄著他高興。于是魏忠賢經常陪著天啟斗雞走狗、騎馬射獵、倡優宴樂,總之就是變著法子玩。天啟長這麼大,恐怕還沒這麼痛快過呢!人的本性的力量,在無束縛的情況下,恐怕是要遠遠大于責任心。天啟一樂,就越來越覺得魏忠賢會辦事,連連夸獎他比王安能干多了。
  
  天啟做了皇帝之后,要什麼有什麼,條件比以前好多了,木匠手藝隨之也大有長進。后來又學會了一手油漆活兒,就干得更加來勁兒。他在宮里做活,總要脫下龍袍,短衣上陣,甚至光著膀子大干。每逢這時,他就兩眼放光,神采异于平常。
  
  在這種“入境”的狀態中,天啟有個特點,就是:除了平時親近的內侍之外,別人不得窺視。
  
  魏忠賢摸到了規律,就充分加以利用。一到這時,就和王體乾把一些重要奏章拿進去讓他看。天啟不愿被打攪,就說:“你們用心去辦,我知道了!”所奏何事,實際上他問也不問。
  
  魏忠賢要的就是這個效果,許多矯詔就是這麼搞出來的。天啟年間,外廷大臣與魏忠賢斗,往往有理也斗不贏,原因就是雙方的政治資源太不對等了。
  
  皇帝喜好玩樂,魏忠賢就竄掇皇帝玩大的。他建議在宮內開“內操”,也就是在宮中進行軍事訓練。天啟點了頭,他就在各處招募親軍,据說人數多達萬人,統統拉到宮里去練操。舉行內操時,不光是掄刀舞棒,還要放炮發石,金鼓震天。承平時期,皇宮居然沒有一天安寧,猶如戰時。
  
  天啟本來有個皇長子,生下來沒多久就死了,据說就是讓炮聲給嚇死的。
  
  一到此種場合,魏忠賢頓時神采飛揚,穿著蟒衣玉帶,乘坐高頭大馬,來往于陣前。百名壯士著紅衣、佩牙牌,在前頭開路,他身后是千騎錦衣禁軍簇擁跟隨。
  
  凡是遇到天啟親自來檢閱,魏忠賢都要露一手。他年輕時曾練過騎射,此時功夫仍不減當年。縱馬彎弓,箭箭不離靶心。每中一箭,場內一片歡聲雷動。
  
  這高級游戲确實讓天啟入了迷。有一次在宮內試放火銃(槍),天啟也在近處觀看。點火后,火葯突然在膛內爆炸,持槍者傷了手,血流滿地。四面飛迸的鐵片差點傷了天啟,但他一點兒也不惱,談笑如常。
  
  魏忠賢是個無賴出身,對付這樣的荒唐皇帝真是得心應手。他的所為,已經分了皇帝大部分的權,以至出現人們所稱的“並帝”現象,甚至在行政上基本架空了皇帝。且在內廷里也擁有了一支他私人的武裝。這種情況,在皇權制度下是极為反常的。任何對權力學稍有一點兒常識的皇帝,都絕不可能容忍。但天啟至死也不疑心魏忠賢。
  
  ——做惡,也得做得有水平才行啊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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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【皇帝的老婆他們也敢整肅】
  
  
  客、魏二人成了皇帝最親近的人。可是,從道理上說,再親也比不過皇帝的老婆吧?兩人也知道這個道理。為了控制天啟,擋住來自任何一方的攻擊,兩人對皇帝的老婆也開始下手整肅了。
  
  天啟對他們的信任,最終超過了對自己大小老婆的信任,這事情說起來不可思議,但這個沒心的皇帝居然就能干得出來。
  
  天啟元年,皇帝大婚,在選皇后的問題上,客、魏也下了功夫。他們相中的是跟他們關系很鐵的一個妃子,叫宸妃。可是選皇后不是他們分內的事。負責選后的秉筆太監劉克敬、楊舜臣選中的是河南張氏。客、魏當然惱火,多方予以阻撓,但眾議卻以為可,后終成事實。張皇后的父親張國紀,也由一名生員得封太康伯,成了一號皇親。
  
  婚后,天啟與張皇后倒也有一段關系不錯的蜜月期。但兩人性格畢竟相差懸殊。一個持重端庄、淡靜知禮,一個是混小子、垮掉的一代。久之,感情也就淡漠了下去。
  
  魏忠賢開“內操”以后,一次天啟想拉張皇后一起玩。自己率三百宦官為左陣,旗幟上繪龍;想讓張皇后率三百宮女為右陣,旗幟上繪鳳。張皇后到校場一看:這不是胡鬧麼?就借口身體不適,堅決不干。天啟頓覺下不了台,尷尬异常。待皇后離去后,只好挑選了一位身材高挑的宮女頂替皇后,操練了一陣兒。假的畢竟是假的,天啟覺得無味,便草草收場。
  
  這類的事多了,天啟與皇后之間就日生齟齬,漸漸地沒話可說了。
  
  魏忠賢看到帝后之間有裂隙,心生暗喜,越發起勁地拉著天啟胡鬧,讓張皇后一人獨自面壁。又派心腹宮女到坤寧宮管事,以窺伺張皇后的一舉一動。
  
  張皇后並不是個軟弱的人,后人評价她是“嚴正骨鯁,愛憎稍與眾异”,是個很有性格的女子。她對客、魏毫不畏懼。比方,客氏喜歡江南審美趣味,讓宮女們都仿江南裝束,廣袖低髻;張皇后偏就反其道而行之,讓坤寧宮宮女全都窄袖高髻,大唱對台戲。
  
  對客、魏二人的詭詐伎倆,張皇后也屢次向天啟說起過。但天啟哪里听得進,反而嫌耳根不清靜,連后宮都不大去了。
  
  一日,天啟來到坤寧宮,見桌上置有一本書,就問:“卿讀何書?”張皇后朗聲答道:“《史記》中趙高傳也。”暗指魏忠賢是個有可能讓天啟亡國破家的賊子。天啟听了,默然不語。此事被客、魏二人知道,自是將張皇后恨之入骨。
  
  不僅如此,張皇后還曾派人把客氏喚至坤寧宮當面教訓,“欲繩之以法”(《明史》)。
  
  客、魏忍不了這個,決定扳倒張皇后以絕后患——既打擊敵手,同時也在后宮立威。
  
  關于如何搞垮皇后,他們倆費了不少腦筋。他們覺得,正面出擊,可能把握不大,畢竟中國人講究的是“疏不間親”,于是想出一個損招。
  
  他們買通一名死囚、強盜孫止孝,讓孫咬定張皇后是自己女兒,而非張國紀親生(《國榷》)。如果天啟信了,那麼血統有問題的人,豈能做一國之母?張皇后的下台,也就可以預料了。但是這個謠言雖然有人愿意承擔,但也須有個人敢于在朝中公開上奏,把這事情捅到皇帝那兒去。
  
  客、魏專橫,禍亂天下,這是世人有目共睹的。就算准備攀附他們而上的惡人,也知道這不過是快樂一時算一時的事,絕對長久不了。一般地給客、魏當個狗腿,撈好處,不少人還愿意干,但是誣蔑皇后的血統,這顯然是彌天大罪。一旦客、魏失勢,誰能擔保性命無虞?坏人也有坏人的顧慮。所以,魏忠賢的手下出主意說,一定要找一個歲數大的、能死在魏忠賢之前的人,這樣的人才會放心大膽去干。
  
  ——做坏事,就像欠帳可以不還嗎?在古代,就連惡人也不敢做如是想!
  
  這個人,被他們物色到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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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該人叫劉志選,浙江慈溪人。他的一生,其人品前后判然不同,堪可玩味。
  
  他是葉向高的進士同年,早年也算是一位直臣。萬曆年間上疏反對冊封鄭貴妃,及抗議皇上鉗制言路,被貶為外官。此后又挨整肅,在例行“大計”(外官考察)中被罷。
  
  他這一去,就是投閑置散30年。這30年,不知他是吸取了教訓,還是受到世態炎涼的刺激,整個變了一個人。
  
  天啟元年(1621)十月,葉向高被皇帝召回京師,准備入閣。途經杭州時,老劉(此時已是七十老翁了)從家鄉趕來,盛情款待舊相識,前后游宴有一個月之久。葉向高當了內閣首輔以后,卻不開情面,給老劉安排了一個南京工部主事(處級)的差事。
  
  高陽先生說,這個劉志選大概是30年賦閑給閑怕了,所以“老而復出,窮凶极惡”(《明朝的皇帝》),投靠了魏忠賢。他瘋狂彈劾在“三大案”中堅持正義的王之寀和孫慎行,竟導致王之寀最后死在獄中。
  
  魏忠賢身邊,不缺少惡仆,就缺這類沒骨氣的文官。于是,劉志選得以入京,當了尚寶司少卿(皇帝印章管理處副長官)。老劉有奶便是娘,越發起勁,在攻擊正直大臣時,索性連保舉他做官的葉向高也牽連進去了。
  
  這樣瘋狗一樣反咬恩主的人,正對魏忠賢的胃口,他很快就把老劉提為順天府府丞(首都副市長兼教育局長)。
  
  倒皇后的陰謀,從倒皇帝的老丈人開始的。當時有人在宮門貼了一張謗書,指斥魏忠賢要謀反,並列出閹黨共70余人。魏忠賢怀疑此事是張皇后的爹張國紀干的,大為惱怒。閹黨成員邵輔忠、孫杰便出主意,要以此興大獄,一網打盡朝中主持正義的“東林黨”。
  
  邵、孫二人擬了個奏疏,要參皇帝的那個老丈人,里面就提到張皇后不是張國紀的骨肉。這樣的折子,也不是隨便什麼人就能上的,起碼要夠資格,比如說本身是言官,有風聞舉報之責;或者德高望重,足以証明提出的意見有分量。這種頂缸上奏的事就叫“買參”。
  
  物色到劉志選的時候,老劉頭也知道這是個有可能掉腦袋的活兒,不能立時作出決斷,便與家屬商量。家屬認為,老劉已經70多歲了,魏忠賢不過才58歲,劉死在魏之前是毫無疑問的,只要魏還活著,就能包劉無事。所以這個活兒完全干得。至于將來如果翻了盤子,人死了還怕啥?
  
  利欲之徒也有他們的邏輯,而且是夠唯物的:死了還怕什麼千刀萬剮?
  
  這個奏疏,指責張國紀圖謀霸占宮女韋氏,還借中宮(皇后)之勢屢次干預司法。此外就是最厲害的,說張皇后的身世是“丹山之穴、藍田之種”。丹山是出朱砂的,藍田是出玉石的,兩不搭界,暗示張皇后不是張國紀親生,而是海寇孫止孝之女。
  
  這一攻擊,惡毒之极。張皇后的兒子,按理都將是皇子,如果皇后之父是強盜的話,這皇子豈不是強盜的外孫了?
  
  好在天啟在涉及后妃的問題上,還是有一定原則的,他疑惑了一會兒,最后還是說:“只要身體好,管什麼親生過繼的。”于是下旨嚴斥劉志選。
  
  御史游士任、給事中毛士龍等也上疏要求追查謠言。劉志選不服,勾結御史梁夢環再次上疏。兩邊形成對峙,事情越鬧越大了。
  
  這是一場亂戰,客氏在其中表現相當囂張。她在宮里還打起了心理戰,揚言要去河南調查張皇后的身世,還聲稱要重修“內安樂堂”,援引前朝故事把張皇后給囚禁起來。她的這些話,都故意讓人去說給張皇后听。
  
  客、魏還想到了下一步:搞倒了張皇后,就另立魏良卿的女兒為皇后。這魏良卿是誰?魏忠賢的大哥魏青螞螂之子,現在已經在掌管錦衣衛南鎮撫司(審訊机關)了。
  
  想得美啊!
  
  因此,搞倒張皇后,就不是一個局部的陰謀,而是深思熟慮的一盤大棋。
  
  但由于這種想法太過荒誕,即使在客魏陣營里,也出現了不同的聲音。客氏回老家去探親時,她的老母親就勸她不要胡來,萬一調查張皇后查不出問題,后果將很難預料。客氏聞听,心里也發虛,自此才有所收斂。
 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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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樓主| dacota 發表於 2009-12-23 02:36:34 | 只看該作者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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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魏忠賢意識到,張皇后是他將來實施“宏圖大計”的一個絕大障礙,必欲除之而后快。他又想出了一個絕招:私召了一批武士引入大內,暗藏在便殿附近,然后誘導天啟來到便殿辦公。魏忠賢故做警惕狀,帶人四處搜索,將几個身帶凶器的武士搜出。天啟不知是計,大惊失色,命把刺客交給東廠和錦衣衛審訊。
  
  武士們按照魏忠賢事先與他們定好的口徑,誣招是張國紀指使他們欲行弒逆,另謀信王朱由檢(就是后來的崇禎帝)。
  
  此計可謂一箭雙雕,既能徹底搞垮張皇后一家,又將不和他們同流的信王牽扯在內。這樣一來,可把與皇帝有親緣關系的兩大勢力一舉鏟除,消滅最具威脅性的潛在力量。
  
  但這事情策划得太像是兒戲了。閹黨重要人物王體乾得知后,也是吃了一惊,連忙跑去找魏、客,表示了极大的疑慮。他說:“皇上凡事迷迷糊糊,獨于兄弟、夫婦間不薄。萬一出了紕漏,吾輩將死無葬身之地!”
  
  魏忠賢想想,覺得王體乾說得有理。人多嘴雜,難免不泄露天机,于是他急忙命令把几個武士殺掉滅口。可怜那一幫粗人,當初應承來做這謀逆的蠢事,不過是想圖個快速發財,卻把腦袋給玩掉了(見《罪惟錄》)。
  
  針對張皇后的陰謀,就這樣持續了好多年。張國紀本人大概也不夠檢點,因此倍受攻擊。后來,張皇后為避開魏忠賢的鋒芒,只得讓天啟把張國紀打發回原籍。
  
  天啟同意了,下詔痛斥張國紀“怙恃國恩”的種種不法行為,但又說“念中宮懿親,國家大體,姑著回原籍”,叫他回老家去痛改前非(《明熹宗實錄》)。
  
  王體乾确實沒看錯。天啟就是再糊涂,在原則問題上,也還是護著至親骨肉和皇后的。此詔雖然把張國紀說成是個惡棍,但卻明明白白地肯定:他再坏也是皇后“懿親”,這個“國家大體”是不可動搖的。
  
  這件事,產生了兩個不同的效果:一是魏忠賢對張皇后一家的攻擊,終于在皇帝那里碰了壁,未能得逞,只得拖延下去。二是,畢竟趕跑了這個礙眼的老國丈,引起天下震動,顯示了魏忠賢不可忽視的實力。從此,想依附魏忠賢的人就再無顧慮了,攀附之徒前赴后繼。
  
  在客、魏的挑撥之下,天啟與張皇后的關系愈加冷淡。按例,皇后千秋節(生日),對內侍和宮女應有賞賜,但天啟就不撥給銀子。張皇后只得賞了大家一些銀制的“豆葉”。這東西一般地賞人還是可以的,而在千秋節賞人,就有點拿不出手。有的內侍嘲笑張皇后太寒酸,天啟听到了,也不以為意。而逢到客氏生日,天啟不僅親自到場賀壽,還大賞眾人,包括賞賜珍貴的“兜羅絨”(織法來自西域,极為豪華)。
  
  面對冷落,張皇后采取的辦法就是忍耐。她知道,有客、魏環伺,輕舉妄動不僅不能取胜,還有可能導致不測。她以文雅對抗野蠻,在坤寧宮召集了一批比較聰明的宮女,教她們背誦唐宋詞。為打發深宮長夜,張皇后讓宮女們環列,依次背誦,以考勤懶。碰到背得流利的,皇后還會開顏一笑:“學生子應該拜謝謝師傅了!”
  
  閑來無事,張皇后還喜歡用五色綾來制作菩薩像,一些信佛的宮女也爭相效仿。
  
  隱忍並不是軟弱。再怎麼搞也搞不倒,這實際就是強者!張皇后默默捱了許多歲月。后來客、魏雖然几次想發起總攻,但天啟的身體情況越來越不好了,魏忠賢另外還有很多可憂慮的事情,掀倒張皇后的陰謀終于成了泡影。
  
  這個障礙沒去掉,對魏忠賢的前途來說,是致命的隱患。——張皇后在天啟死后,成了魏忠賢在轉折關頭敗亡的一個關鍵因素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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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說到張皇后,我們這樣稱呼她,印象里也許會是個半老女人模樣。其實,她在天啟年間,才不過是個“初中女生”。天啟大婚時,年紀17歲。皇宮里一般的“選秀女”,女孩大都在14—16歲。古代人“立世”早,這是他們的最佳婚齡。
  
  因此張皇后與客魏斗智、被卷入帝國矛盾中心的時候,也就是15、6歲的樣子。
  
  這樣一說,我們對她的膽識,就會有一個相當高的估量了。
  
  嫁入帝王家,亦是不易啊!
  
  她一直受到客魏的監視與迫害。貴為國母,卻只能謹慎得像個小媳婦,說來不可思議。
  
  按明朝慣例,皇帝住在乾清宮。宮里有東、西兩個殿,天啟就住在西邊的“弘德殿”。乾清宮的北邊,就是皇后住的坤寧宮,坤寧宮也有東、西兩個殿,但是沒名兒,就叫“東暖殿”和“西暖殿”。
  
  為了往來方便,皇后當然住在西暖殿。
  
  在乾、坤兩宮之間,還有一座“交泰殿”。客氏把她的“直房”(辦公室)就設置在交殿的西偏房。你看看這位置,正夾在乾、坤之間,為的就是監視張皇后與天啟的來往。客氏還把自己的心腹太監陳德潤安排為坤寧宮管事,完全把張皇后監控起來了。
  
  天啟三年(1623),張皇后怀孕,客魏大惊。按照他們既定的“務絕皇嗣”方針,決定要對張皇后下狠手,亦即“損元子”。
  
  元子,就是嫡子之意,意指皇后生的兒子。明朝一向重視嫡子,在立嗣君時,遵循“有嫡立嫡,無嫡立長”的原則。客魏要“損元子”,就是要讓張皇帝后流產,不想讓張皇后的兒子當未來的皇帝。
  
  而且客魏是干脆不讓皇上有任何兒子,別的宮妃生的也不行。這一決策,据說有他們的長遠考慮,但后來,這也成了導致他們迅速覆滅的原因之一。這里先不多講。
  
  客氏把皇后身邊不大听她話的宮女全部換掉,換上了一批還不太懂事的宮女。這等于撤消了皇后自衛的防線。而后,“暗囑宮人于捻背時,重捻腰間,孕墜。”(《甲申朝事小記》)
  
  也就是說,宮女在給張皇后按背時,在腰上故意用了力,導致流產。這是明代宮里處理宮女意外怀孕的辦法。現代有的書上說,“捻”就是“捶背”。高陽先生更正道:不是捶背,而是“推拿”,也就是當今交際上流行的“按摩”了。
  
  客魏把張皇后逼到了墻角,但就是沒來得及消滅,可稱明朝的大幸。但“張皇后事件”中有關人物的結局,卻頗令人感慨。
 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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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在“倒張”風潮中出了死力的劉志選,見誣蔑張皇后也未遭處罰,氣焰愈張,又連續攻擊楊漣、左光斗等正直人士,深為魏忠賢所重,遂將他提為右僉都御史提督操江一職。這個位子,官居正四品,名義上是都察院(監察部)的三把手,而加提督操江后,實際是南京都察院最高首腦,等于清朝的兩江總督,負責安徽、江甦兩地的江防與監察。
  
  劉志選風光一時,卻不料千算萬算,魏忠賢卻還是死在了他前頭。崇禎帝定逆案,劉志選沒能跑得了。“傾搖國母”,這也是吃了豹子膽了。因明朝法律無“傾搖國母”的罪名,因此援引“子罵母律”論罪,被逮下獄。他自知不免,上吊而死。這個70多歲的“子”,為誣蔑20多歲的“母”,未得善終。
  
  魏忠賢“倒張”未成,遷怒于參與選后的太監劉克敬和負責照管劉的老閹馬鑒,將兩人貶到鳳陽,偷偷縊殺。据《酌中志》記載,兩人入斂后,在棺材里復甦,“眾人俱聞棺中急迫有聲,而畏逆賢虐焰,遂埋之。”真是慘無人道之极!
  
  張皇后在后來,天啟病重、將傳位于五弟信王的期間,不懼威脅,挫敗了魏忠賢篡逆的企圖,為權力平穩過渡立下大功,為此贏得世人尊重。崇禎帝尊她為“懿安皇后”。可惜,李自成大軍進京后,玉石俱焚,張皇后自縊殉了國。
 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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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對客魏來說,張皇后拱不倒,其他的妃子之類還不在話下。連續多年,客魏對后宮的娘娘們進行了有計划的迫害。分析其目的,似乎是為了鉗制后宮之口,因為枕頭風往往最厲害。但是從他們的手段來看,其狠毒,好象又超出了這個目的,像是在有計划地滅絕。所以不排除他倆企圖讓皇帝永無后代。
  
  頭一個遭難的,並非天啟的老婆,而是已故泰昌帝的遺孀,叫趙選侍(在泰昌生前尚未封號)。趙選侍原是一位受先帝寵愛的宮人,客氏發跡后,她與客氏不睦,因此魏忠賢矯詔將趙選侍賜死。內廷中對趙選侍多有同情的,但高壓之下,誰敢說話?趙選侍知道是客魏要逼她死,但一個寡婦,如何能抗得過當今天子的紅人?先帝之靈,是保不了活人的,世態中皇帝也是人走茶涼。她只好將先帝所賜的物品陳列于案頭,又向西方拜了`拜佛祖,痛哭一番上吊了。
  
  高陽先生覺得這一案件有點兒懸疑,疑問在于:為何泰昌不封,而是天啟給封的號?著明明于例不符。后帝為先帝所喜歡的宮人封號,一種情況是普遍加恩,一封就是一批;另一種情況是該宮人曾對自己有恩。這兩種情況,趙選侍都不適合。由此,高陽先生大膽假設說,是天啟喜歡上了這位趙選侍(也有史書寫作“舊貴人”)。客氏是吃醋,才逼死了人家,否則一個在仁壽殿養老的宮人,怎麼會礙到客氏的事?所謂先帝所賜之物,其實是天啟所賜。而死前向西方下拜,不過是向天啟所住的方向拜罷了。
  
  高先生的話,可聊備一說。
  
  接下來倒霉的,是裕妃。裕妃也姓張,她性格剛烈,也很活潑,深受天啟寵愛。天啟做木匠活兒時,就是這個裕妃在一旁陪著說笑,客魏則將她視為“异己”。因為有了孕,天啟便封她為妃。這下子招來了殺身大禍。當時裕妃過了預產期而未生,魏忠賢就對天啟說,這是得罪了神靈,須讓裕妃在宮中祈禱。天啟也就信了。于是魏忠賢又矯詔,將裕妃的宮人、太監盡逐于外,把裕妃一人“幽于別宮,絕其飲食”(《明史*后妃傳》)。這時候的皇帝老婆,連見皇帝一面都不可能了。熬了几日,正逢天下大雨,她匍匐到屋檐下,接著檐溜水喝了几口,便氣絕而亡。
  
  第三個枉死的是馮貴人。馮貴人“德性貞靜”,也很得天啟喜愛。她曾經勸天啟不要再開內操了,這當然触犯了客魏,。客魏怕她把更多的事情捅出來,就干脆矯詔將她賜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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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下一個他們要收拾的是李成妃。李成妃之所以得罪客、魏,源于為慧妃說情。慧妃范氏,生皇二子,因此晉升為貴妃。可惜好景不長,皇二子早夭,慧妃跟著也就失寵。后又得罪了客氏,被斥居冷宮。
  
  李成妃與慧妃一向交情甚好,每見慧妃,“輒悵惋”。一次偶然侍寢,成妃把皇上伺候得比較舒服。她便見机對天啟吹了吹枕頭風,也就是“為范氏乞怜”,同時為死了的馮貴人鳴不平。
  
  這皇帝床頭的私房話,不知怎的也為客、魏偵知。客氏大怒道:“彼欲樹兵向我耶?”——你敢向老娘我使招子!于是便挑撥天啟,革了李成妃的封號。客、魏仍用對付裕妃的法子,將李成妃“幽居別宮,絕其飲食”,要讓她也當個餓死鬼。
  
  幸虧李成妃夠聰明,以裕妃為前車之鑒,在檐瓦縫隙間遍藏食品。被禁閉以后,就以這些食品充飢。客、魏等了半個月,沒見人死,只好將其斥逐為宮人了事。
  
  李成妃斷了半個月飲食仍未死,客、魏不疑是有神靈相助,只怀疑是近侍暗送了食物。于是矯佋將成妃的近侍全部貶至南海子,不分青紅皂白一律處死。
  
  還有一位胡貴妃更冤,只因偶然說話不當,“誤触”了客氏,客、魏就忌恨在心。趁天啟出宮祭天之際,將胡貴妃害死,然后謊稱暴病身亡。天啟也是糊涂到家了,老婆接二連三地死,他也一點兒不放在心上。
  
  客、魏的辣手催花,在后宮形成了巨大的恐怖氣氛。正如《明宮詞》所嘆:“橫陳此夕真恩數,明日還疑事又非。”今晚能躺在皇帝床上是大好事,明天就不知要遭遇什麼了。皇帝的寵幸,成了后宮女子們的禍端。
  
  那時宮人們個個膽寒。見了面也只能“道路以目”。都不敢講話,彼此看一眼就匆匆離去,惟恐大禍臨頭。
  
  天啟之愚,可以說古今罕有。清人評价:“若此恣害宮闈,作威擅殺,即明季亦所未有。”(《明通鑒》)明末的曆朝中,后宮形勢确實只有這一段最可怕。
  
  天啟共有過三子二女,子嗣並不算單薄,可是居然沒有一個活過了周歲的。皇長子生于天啟三年(1623)十月,生下來不久就夭折。皇二子也是同月生的,活的時間稍長,九個月的時候嗚呼的,是得惊風症而死。當時有人推測,大概是內操放炮給嚇死的。皇三子是天啟五年(1625)十月生的。這個小孩有些來曆,他的母親是容妃任氏,其人“麗而狡”。据說是魏忠賢親自在京師民間挑選出來,獻給天啟的。皇三子一出生,就被立為太子,可惜也就活了八個月,在王恭廠火葯庫大爆炸時大受惊嚇,給嚇死了。
  
  据劉若愚說,除了放炮、爆炸嚇死的外,那時宮里養貓甚多,冬天燒火炭也不得法,皇子女還有被貓叫嚇死的、被火炭熏死的,總之是沒養活好。
  
  后人分析,天啟的子女壽命之所以不長,都是因為客、魏摧殘后宮太甚之故——大人都擔心保不住命,哪還有心思好好伺候孩子。
  
  可是,昏君沒有誰認為自己是昏的。天啟鬧到后繼無人、家室不保,明明是魏忠賢惹的禍,他卻不斷給魏忠賢加恩,一直加到了嚇人的程度。大概在那以后一千年里,河間府都再出不了第二個這樣品級的大人物。
  
  讀史到此,讓你不能不出題外的感慨:真的是位置越高越聰明嗎?
  
  正直者折翼,卑鄙者飛升。凡是這樣的荒謬大行其道的地方,無論是哪個君,還是哪個國,也就離死不遠了!
 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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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客、魏暴虐內宮,把皇帝的几個老婆逼得落葉飄零,所存無几。僅有良妃王氏(習稱東宮王娘娘)、純妃段氏(習稱西宮段娘娘),也是與張皇后一批由劉克敬選進宮的。均因無子,尚能保住平安。
  
  我們讀史,總不免要攙雜一己的好惡在內。可惜,曆史在局部的地方、或在個人的命運上,並非總是善有善報。曾為國家力挽狂瀾的張皇后,在北京城破之日,不得不隨著她的小叔子和弟媳自盡,又能奈何?
  
  清初有很多野史寫道,李自成畢竟還有仁心,並不想虐待皇族。得知崇禎帝上吊在煤山,嘆息道:“我來與你共享江山,如何尋此短見?”(趙宗復《李自成叛亂史略》)
  
  當時周皇后的屍體也被抬到東華門,容色如生。李自成見周皇后的全身衣服用線密縫,猜她是為避免死后受辱,便又嘆息了一回,命人將崇禎和周皇后的屍體搬運到魏國公坊下,發錢二貫遣太監買柳木棺收斂,屍體的頭下面枕著土塊(意為不棄社稷故土?),放置在東華門外施茶庵。后又換成較好的紅、黑漆棺,派人抬到昌平天壽山皇陵處(見《爝火錄》)。因為崇禎在位時沒有來得及給自己修建陵墓,昌平當地百姓自己湊錢,打開早死的田貴妃墳塋,與其合葬。后清軍入關,才為崇禎修建了“思陵”。
  
  至于與他們同一命運的張皇后,最終魂歸何處?不得而知。
  
  那個由魏忠賢選來的容妃,据說是魏的養女。甲申巨變時,農民軍逮住了她,她大言道:“我天啟皇后也。”眾將士竟呆住了(《菊隱紀聞》)。
  
  因李自成進京之前有嚴格軍令,“不得掠人財物與婦女”,否則殺無赦。農民軍因此未敢動容妃一根汗毛。
  
  還有那位在“移宮案”中曾驕橫不可一世李選侍(西李),就更是命大福大,不僅平安度過了甲申這一劫,而且還好好地活到了康熙十三年(1674)。
  
  曆史的細節,哪里有什麼公平可言!
 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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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【東林黨可不是好對付的】
  
  
  魏忠賢在內廷和后宮橫行霸道,所遇到的抵抗很微弱。王安雖有威望,但為人性格疏闊,心腸軟,太低調,不似老辣的政治人物,被魏施以詭計輕松干掉。后宮的娘娘們更是缺乏政治斗爭經驗,無法招架客、魏這一對惡狼。
  
  但是想要專權,僅僅擺平了宮里邊還不夠,因為明朝的中樞行政實行的是二元制,皇帝和司禮監掌握一部分,另有一多半的政務,是掌握在外廷大臣手里的。就政務的透明度和“民主化”來說,明朝要遠超過以前各代。因此,魏忠賢必須在外廷也要打開局面。
  
  說到泰昌和天啟初年的外廷局面,可以說是最不利于魏忠賢這樣的“大珰”胡鬧的了。因為那時候,有個勢力龐大的“東林黨”。
  
  東林黨,這個名字很響亮,與“正人君子”几乎是同義詞。
  
  在這個名頭下,聚集著一批赫赫有名的正直廷臣,比如顧憲成、高攀龍、錢一本、趙南星、郭正域、葉向高、孫慎行、鄒元標、劉一璟、韓爌、周嘉謨、周朝瑞、楊漣、左光斗等。這樣的正直之士,只要朝中有一、兩個,就夠魏忠賢喝一壺的了,何況在天啟之初,他們盤踞了各路要津,深受泰昌、天啟兩代皇帝信任,勢力正盛。甚至史書上有一個成語,似乎就是專為他們而創制的,叫“眾正盈朝”。
  
  東林黨,巍然挺立。看魏忠賢挾起的滔天濁浪,如何能擊垮這正義的大堤!
  
  老奸巨猾的閹豎,也遇到頭疼的問題了。
  
  在這里,我們先略回顧一下東林黨的來曆。
  
  “東林黨”並不是這個政治集團的自稱,最初,是他們的政敵叫開的。這里的“黨”,那時也不是一個好詞,其意與“沆瀣一氣”差不多,也就是現代俗話里的“抱成團伙”。東方林黨人當然不能接受這一蔑稱,反譏對方為“邪黨”。但是這一政治集團總要有個名稱,后來的人們習慣了,也就以“東林黨”名之,漸漸地,最初的丑化意義已經消失了。
  
  東林黨的得名,源遠流長。追溯到最早,是萬曆三十二年(1604)與顧憲成有關。
  
  顧憲成,字叔時,號涇陽,無錫涇里(今無錫縣張涇)人。他家境窮苦,老爹是開豆腐店的,但他人窮志不短,從小以學為樂,萬曆八年(1580)考取進士。入仕途之后,從戶部主事做起,后任吏部文選司郎中。這是個主管官吏遷升、改調的司局級位置。
  
  顧憲成素來直言敢諫,不阿權貴。萬曆年間,首輔張居正有病不起,舉國都設醮壇為之祈禱,官員們都要掏錢。顧憲成獨不贊成。別人怕他得罪當道,替他出了錢,把他的名字寫在祈禱詞章后面,他得知后,飛馬趕去,親手抹掉自己的名字,以示絕不趨炎附勢。
  
  萬曆二十二年(1594年),顧憲成任吏部文選司郎中,因為上疏為常洛爭太子名分,以及推荐的入閣候選人名單不合上意,触怒了萬曆皇帝,被削職,回了無錫老家。
  
  罷官之后,他致力于研究學問,四處講學,反而步入了人生最輝煌的階段。
  
  萬曆后期,朝政敗坏到不成樣子。那時喪心病狂者多,心灰意冷者多、醉生夢死者多。顧憲成卻傲立濁世,一反王陽明的“無善無惡乃心之體”說,直面人世,不當駝鳥,力求挽救危局。
  
  他有一句話流傳后世,足以振聾發聵——
  
  “即使天下有一分可為,亦不肯放手!”
  
  其時,“憲成既廢,名益高”,慕名前來就教的人极多。他不論貴賤,一視同仁,以至于小小的涇里鎮上,連祠堂、客棧和周圍鄰居家都住滿了求學者。如此,住宿處還是供不應求,顧憲成就與兄弟就在自家宅邊造了几十間書舍,供來人居住。夫人朱氏則給學生們燒飯做菜,學生來此,如歸家中。
  
  涇溪南北,晝則書聲琅琅,夜則燭火輝煌。那也是末世的奇景了——有一部分人因苦悶而苦讀,以求精神上能找到一扇窗子。甚至一些素有才名的學者,也爭相前來求教。
  
  顧憲成講學的足跡,遍及甦州、常州、宜興。還常與吳中名人聚會于無錫惠山“天下第二泉”,講學議政,指點江山。
 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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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【東林黨可不是好對付的】
  
  
  魏忠賢在內廷和后宮橫行霸道,所遇到的抵抗很微弱。王安雖有威望,但為人性格疏闊,心腸軟,太低調,不似老辣的政治人物,被魏施以詭計輕松干掉。后宮的娘娘們更是缺乏政治斗爭經驗,無法招架客、魏這一對惡狼。
  
  但是想要專權,僅僅擺平了宮里邊還不夠,因為明朝的中樞行政實行的是二元制,皇帝和司禮監掌握一部分,另有一多半的政務,是掌握在外廷大臣手里的。就政務的透明度和“民主化”來說,明朝要遠超過以前各代。因此,魏忠賢必須在外廷也要打開局面。
  
  說到泰昌和天啟初年的外廷局面,可以說是最不利于魏忠賢這樣的“大珰”胡鬧的了。因為那時候,有個勢力龐大的“東林黨”。
  
  東林黨,這個名字很響亮,與“正人君子”几乎是同義詞。
  
  在這個名頭下,聚集著一批赫赫有名的正直廷臣,比如顧憲成、高攀龍、錢一本、趙南星、郭正域、葉向高、孫慎行、鄒元標、劉一璟、韓爌、周嘉謨、周朝瑞、楊漣、左光斗等。這樣的正直之士,只要朝中有一、兩個,就夠魏忠賢喝一壺的了,何況在天啟之初,他們盤踞了各路要津,深受泰昌、天啟兩代皇帝信任,勢力正盛。甚至史書上有一個成語,似乎就是專為他們而創制的,叫“眾正盈朝”。
  
  東林黨,巍然挺立。看魏忠賢挾起的滔天濁浪,如何能擊垮這正義的大堤!
  
  老奸巨猾的閹豎,也遇到頭疼的問題了。
  
  在這里,我們先略回顧一下東林黨的來曆。
  
  “東林黨”並不是這個政治集團的自稱,最初,是他們的政敵叫開的。這里的“黨”,那時也不是一個好詞,其意與“沆瀣一氣”差不多,也就是現代俗話里的“抱成團伙”。東方林黨人當然不能接受這一蔑稱,反譏對方為“邪黨”。但是這一政治集團總要有個名稱,后來的人們習慣了,也就以“東林黨”名之,漸漸地,最初的丑化意義已經消失了。
  
  東林黨的得名,源遠流長。追溯到最早,是萬曆三十二年(1604)與顧憲成有關。
  
  顧憲成,字叔時,號涇陽,無錫涇里(今無錫縣張涇)人。他家境窮苦,老爹是開豆腐店的,但他人窮志不短,從小以學為樂,萬曆八年(1580)考取進士。入仕途之后,從戶部主事做起,后任吏部文選司郎中。這是個主管官吏遷升、改調的司局級位置。
  
  顧憲成素來直言敢諫,不阿權貴。萬曆年間,首輔張居正有病不起,舉國都設醮壇為之祈禱,官員們都要掏錢。顧憲成獨不贊成。別人怕他得罪當道,替他出了錢,把他的名字寫在祈禱詞章后面,他得知后,飛馬趕去,親手抹掉自己的名字,以示絕不趨炎附勢。
  
  萬曆二十二年(1594年),顧憲成任吏部文選司郎中,因為上疏為常洛爭太子名分,以及推荐的入閣候選人名單不合上意,触怒了萬曆皇帝,被削職,回了無錫老家。
  
  罷官之后,他致力于研究學問,四處講學,反而步入了人生最輝煌的階段。
  
  萬曆后期,朝政敗坏到不成樣子。那時喪心病狂者多,心灰意冷者多、醉生夢死者多。顧憲成卻傲立濁世,一反王陽明的“無善無惡乃心之體”說,直面人世,不當駝鳥,力求挽救危局。
  
  他有一句話流傳后世,足以振聾發聵——
  
  “即使天下有一分可為,亦不肯放手!”
  
  其時,“憲成既廢,名益高”,慕名前來就教的人极多。他不論貴賤,一視同仁,以至于小小的涇里鎮上,連祠堂、客棧和周圍鄰居家都住滿了求學者。如此,住宿處還是供不應求,顧憲成就與兄弟就在自家宅邊造了几十間書舍,供來人居住。夫人朱氏則給學生們燒飯做菜,學生來此,如歸家中。
  
  涇溪南北,晝則書聲琅琅,夜則燭火輝煌。那也是末世的奇景了——有一部分人因苦悶而苦讀,以求精神上能找到一扇窗子。甚至一些素有才名的學者,也爭相前來求教。
  
  顧憲成講學的足跡,遍及甦州、常州、宜興。還常與吳中名人聚會于無錫惠山“天下第二泉”,講學議政,指點江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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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在顧憲成的經營下,講學活動漸成規模。他此時感到有必要設置一個講學大本營,進而對全社會產生影響。大本營的選址是現成的,無錫縣城東門外有一所舊時的東林書院,是宋代學者楊時的講學之地,可以利用。但房舍因年久失修,多有坍塌。顧憲成與其弟允成遂倡議修復書院。
  
  他們的主張得到常州知府歐陽東鳳和無錫知縣林宰的支持與資助。萬曆三十二年(1604)四月十一日,重建工程開始,至九月九日告竣,共用銀1200多兩。首倡顧憲成捐銀最多,官員和縉紳也多有捐助。
  
  當年十月,顧憲成與顧允成、高攀龍、安希范、劉元珍、錢一本、薛敷教、葉茂才(
  即所謂“東林八君子”)發起東林大會,制定了《東林會約》,成立了最初的學朮團體。來此講學者,多為失意的中下級官員,因是官場過來人,對時弊也就看得更為透徹。他們崇尚“實學”,鋒芒畢露,所慮皆天下家國事。
  
  書院大門上的一副對聯,則成為萬古絕對唱——
  
  風聲雨聲讀書聲聲聲入耳,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心
  
  《東林會約》規定每年一大會,每月一小會,將分散的游學變為組織化的講學。書院廣招學員,不分尊卑、不限地域、無論長少、學費全免。講學內容以儒家經史為主,兼及自然科學知識與應用管理學。講學的形式也不拘一格,演講中間還穿插詩詞朗誦。主講者隨時回答學生的提問,有時還開展集體討論——這已經具有現代學院的氣氛了。
  
  在明末頹靡之時,這無疑是開了一代新風。“東林”一詞頓成時髦,天下影從,四方云集,每年的大會有時多達千人。書院實際上成了一個輿論中心,並由學朮團體逐漸發展成為政治派別。隨著“東林名大著”,顧憲成也被人尊稱為“東林先生”,成為影響力巨大的一代精神領袖。
  
  東林學人在講學之余,經常“諷議朝政,裁量人物”,指摘當道者之愚,憂心于天下洶洶之民變的征兆。其影響到達京師,部分正直官員也與之遙相呼應。顧憲成的許多學生也陸續走入官場,同氣相求,在朝中形成了一股較大的政治勢力——這就是天啟初年“眾正盈朝”的遠因。
  
  ——社會是熔爐不假,但它不可能將所有的道德良心化為渣。當一個社會腐敗到极致時,就會煆打出鐵一樣絕不屈服的人物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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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然而,好事多磨,曆來是我們民族的宿命。
  
  萬曆三十八年(1610年)。東林書院受政局牽連,開始陷入困境。當時廷臣中圍繞親東林黨的官員李三才的褒貶,掀起了大政潮,就他能否入閣的問題發生激烈黨爭。掌京畿道的御史徐兆奎首攻“東林黨”結黨營私。不少士人心生懼意,不敢再與東林書院有瓜葛。
  
  顧憲成則不改初衷,獨力支撐,一年一度的東林大會也照舊進行。
  
  萬曆三十九年(1611年),是例行的京察(考察京官政績)之年。是時,盡管有東林黨人首輔葉向高主持其事,希圖化解紛爭,澄清吏治,但萬曆皇帝仍听信徐兆奎的一面之詞,對東林官員實行打壓。這次京察,邪黨成員趁勢而上,紛紛占据要津,朝局愈加惡濁。
  
  這時參加東林大會的人數也呈現銳減,僅“二三真正如蒼然隆冬之松柏”者而已。次年,顧憲成抱恨去世,享年62歲。留有著作《小心齋札記》、《還經錄》、《証性篇》、《東林商語》等。
  
  明代的士風,也就是廷臣的節操與風氣,到嘉靖初年還都比較正。經過嘉靖一朝的烏煙瘴氣,士風開始大坏。官員們徇私舞弊、道德淪喪,居然都不以為恥了。
  
  就在東林黨崛起的過程中,一批品質汙濁的官員也紛紛結成“黨”,時人往往以他們的籍貫名之。比如,宣黨,首領為湯賓尹(宣城人);昆黨,領袖為顧天峻(昆山人),齊黨,有兀詩教、周永春、韓浚、張延登等人;楚黨,有官應震、吳亮嗣、田生金等人;浙黨,有姚宗文、劉廷元、沈一貫、方從哲等人。其中以浙黨的勢力最盛,沈、方二人曾任內閣首輔。而齊、楚、浙三黨又以科道官員(監察官員)為主。
  
  這些“黨”雖然彼此之間也偶爾互掐,但在對付東林黨問題上卻是一鼻孔出氣,不分你我。他們“聲勢相依,務以攻東林、排异己為事”(《明通鑒》)。
  
  在萬曆末年,東林黨與邪黨互斗,波瀾迭起。雙方激烈紛爭的焦點有三個——
  
  一是“爭國本”,也就是皇長子常洛的太子名分問題。東林黨是擁護常洛的死硬派,拼死抵制了鄭貴妃想立自己兒子福王為太子的圖謀。此后又有“三大案”之爭,也都是由萬曆死后皇帝誰來做這個敏感問題派生出來的。
  
  二是“李三才入閣”之爭。李三才的資曆比較老,是萬曆二年(1574)的進士,曾以右僉都御史總理漕務,曆任鳳陽等地的巡撫,《明史》稱贊他“英邁豪雋,傾動士大夫,皆負重名”。他有名望,有務實能力,亦有正義感,曾勸諫萬曆撤銷為害百姓的礦稅太監。顧憲成在吏部的時候,就曾力荐他入閣。但是邪黨一哄而起,給他加了“貪、險、偽、橫”四大罪名,說他“借道學為名”,“黨與日甚”(《明神宗實錄》),暗指他與東林結黨。
  
  工部郎中邵輔忠甚至捏造說,世人“一時只知有三才,不知有陛下”。邪黨揣摩萬曆皇帝長期懶于理政,最怕的可能就是這種輿論。顧憲成此時已經下野,他見勢不好,便給葉向高寫信,申明事實,“論救淮撫”。但不料卻激起邪黨更大的反對聲浪,使李三才陷入危机。最終,李三才不得不連上十五疏告病請辭。
  
  此后,邪黨官員怕他東山再起,又挖出他“盜用皇木”(修建皇宮用的木料)營建私邸的丑聞,將李三才徹底搞垮。顧憲成在名譽上也因此受到影響,在滿朝誹謗中郁郁而終。
  
  為此事,邪黨在攻擊東林黨時有一句“名言”,叫做“一入其黨,而貪可為廉”(《萬曆邸抄》)。“入黨”一詞,大概就發源于此。東林黨在這件事情上比較被動。
 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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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三是爭掌握“京察”之權。明朝慣例,京官每6年考核一次,四品以上自察,五品以下由吏部、都察院、吏科等部門官員會同考核,以其功過得失,來評定升降。因此,由哪一黨的官員主持京察,就顯得尤為重要。自萬曆中期以后,兩派互有胜負。萬曆三十九年(1611)京察,正值東林黨人葉向高任首輔。主持京察的是吏部尚書孫丕楊,萬曆皇帝對他比較信任。在他的提議下,將一批齊、楚、浙等邪黨人士罷免,但是由他推舉的一批東林黨人卻未獲任用。實際上的形勢是,邪黨勢力已經坐大。
  
  到了下一次京察,即萬曆四十五年1617),方從哲任首輔,三黨完全得勢,“言路已無正人,至是京察盡斥東林”,在這種情況下,自然是“善類為之一空“(《明通鑒》)。
  
  東林黨的翻身,是在“榳擊案”、“紅丸案”、“移宮案”相繼發生后。東林一派堅持維護正統,不懼淫威,制止了鄭貴妃、李選侍“垂帘听政”的企圖,使泰昌、天啟兩代皇帝順利即位。兩位皇帝自然對東林黨心生好感,同時“三黨”也發生內訌,導致形勢陡轉。
  
  泰昌元年(1620)和天啟元年(1621),周嘉謨任吏部尚書,萬曆時期被罷斥的大批正直官員被召回,東林重新得勢。這個勢頭,甚至一直延續到天啟三年(1623)。
  
  這就是史書上說的“熹宗初政,群賢滿朝,天下欣欣望治”(《明史*趙南星傳》)。
  
  在這個時候,任何人都想不到:一個中下級的宦官、東宮伙食科科長正在悄然崛起,日后會拉起一個在人才和聲勢上一點兒都不亞于東林黨的“閹黨”來。
  
  這個突然冒出來的魏忠賢,以權朮取得皇帝的信任、壓制后宮勢力,都還不難做到。但是,要想摧毀天啟皇帝的政治根基東林黨,恐怕要難!
  
  這一盤棘手的棋局,他能夠走得通麼?
  
  ——可惜,當時所有正直的人,都低估了他的智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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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【“有奶便是娘”也是宇宙定律】
  
  
  想在大明的最高政治層面上稱霸,魏忠賢與客氏起初所具備的優勢,僅僅是天啟帝的恩寵,這其實是不夠的。明朝的政治,和我們想象的並不完全一樣——不是在任何時候和任何事情上,都是皇帝說了算的。
  
  明朝這部國家机器運轉了200多年,限制著皇帝為所欲為的,有三大法寶。一是禮法,也就是孔孟的那一套。不過紙面上的大道理很難約束大活人,所以就有第二寶——祖制,有自朱元璋以來的曆朝祖宗定下的制度。但制度是由人來執行的,它本身不具備緊篐咒那樣的無限法力,因而就有第三寶——建言机制。這是皇帝與廷臣在長期共同執政中磨合出來的一套體制。
  
  皇帝你可以胡鬧,但臣子我也可以批評。你可以不听批評,但你卻無法消滅批評。因為批評的机制在,為批評而設立的官制在,誰也不敢把它取消了。就連對廷臣的批評最感到厭惡的萬曆皇帝,也只能以不視朝來躲開批評。也就是說,一個明朝的皇帝,只要正常地出來工作,他就要听廷臣對他的批評。
  
  雖然也有殘暴的“廷杖”,但以古代的文明程度來衡量和評价,這不過是對胡亂批評的一種懲罰和制約,而絕非現代意義上的暴政。沒有哪個大明皇帝公開講過,要取消輿論、取消奏疏、取消邸報、取消內閣輔政制度,一切都由我來暗箱操作。
  
  這一點,足以讓很多現代管理者汗顏——有多少“雅量”能夠重來?
  
  正因為如此,魏忠賢與客氏的政治圖謀,在內廷坐大不難,如果想逐漸控制朝政的話,就面臨著種種風險。他們倆就是爬得再高,也高不過皇帝呀!
  
  再者,這二人的身份,都有點名不正言不順。本來是伺候人的人,憑什麼一躍而成政治主宰者。明朝體制就是再民主,也要講個資格與程序。
  
  然而,所謂公正的曆史,往往是由無數荒謬的細部組成的。客、魏開始時只有固寵的小小野心,而大大的幸運,卻接二連三地找到了他們頭上。
  
  首先是很快就有人投奔。
  
  這不奇怪。王安一死,皇帝身邊最親信的太監再無他人,只有魏二爺。現在,魏忠賢就成了全明朝擁有政治資源最多的人。按理說,客氏比他還強,與天啟的淵源比他還深,而且又識字,記憶力還在他之上,但客氏不幸是個女人,又不想像武則天那樣“母雞司晨”,所以客氏的資源全都用來給魏忠賢加了分。
  
  宇宙中有一些規律,是雷打不動的,就叫做“宇宙定律”吧。“有奶便是娘”也是宇宙的永恆定律之一,只要有資源的地方,就有人來投奔。尤其是在明朝的內廷,赤裸裸的就是個權力場,道德禮法很薄弱。魏忠賢這杆大旗一豎,扑過來抱粗腿的就大有人在。
  
  內廷里的几個“大珰”,很快就成了魏忠賢的心腹。我們這里擇其要者,先來說說他在內廷的“五虎上將”。
  
  頭一個,就是王體乾。他是北直隸順天府昌平州人,入宮的時間很早,萬曆六年(1578)張居正還在的時候就進來了。先在杭州織造太監孫隆的名下。他的為人,史書上稱“柔貌深險,其貪無比”,同時又好讀書。這樣的人,在現實中往往极難對付。
  
  熬到了萬曆二十八年(1600),王體乾升了文書房,有了一點兒起步的資本了。在泰昌元年(1620)八月的關鍵時期,他以重金賄求李選侍心腹太監李進忠(這是哪一個李進忠,史家多不明說。按理應該不是魏忠賢,因為魏那時雖然也屬于李選侍心腹,但本人位置並不太高),如愿升了典璽局掌印太監,成了二十四衙門的頭兒之一了。一個月后,又升司禮監太監兼御馬監,成為內廷里顯赫的大人物。
  
  移宮案發生后,李選侍倒台。魏忠賢“跳幫”跳到客氏的船上,咸魚翻生。王體乾也身手敏捷,“跳幫”跳到客、魏的船上。實際上,那時王體乾在資曆和位置上要比魏忠賢高得多,所以魏也樂得拉攏。王體乾了解魏忠賢參與盜寶的內幕,知道他已經將罪責推給了另外那個李進忠,于是建議魏,干脆將李進忠殺了滅口算了(殺沒殺無考,但主意夠毒的,翻臉就不認恩公)。
  
  到了天啟元年(1621)夏季,客、魏力挺王體乾掌管了典膳監。而后就是三人密謀殺王安,客、魏送給了他一頂內廷最高的官帽(因魏忠賢不識字,所以不便于出任司禮監掌印太監)。
  
  在新船上終于站穩了,王體乾從此“一意附忠賢,為之盡力”(《明史》)。
  
  魏忠賢找到的這個幫手,相當稱職。古代操縱政權,需要有很高的文化,不然奏疏都讀不下來。在“閹黨”中,給魏忠賢拿主意的,就是王體乾和李永貞。碰上需要皇帝親筆改動內閣票擬的時候,就由王體乾一個人面奏,告訴皇上怎麼改為好。
  
  王體乾對魏忠賢始終忠心不二,在司禮監的文件上,年月之下,是他和魏忠賢的名字並列第一排,第二排才是其他人。
  
  他實際上是“閹黨”重要謀主(頗似近世的康生),在皇帝前面口述文件內容時,指名道姓,滴水不漏。魏忠賢完全是通過他來左右皇帝的意愿。人有多陰險,主意就有多陰險。在震動朝野的楊漣事件、萬燝事件中,這家伙起了极為惡劣的作用,而且還建議天啟恢復廷杖,說他萬惡不赦也一點兒不冤枉。
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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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樓主| dacota 發表於 2009-12-23 02:36:51 | 只看該作者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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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第二員上將,是李永貞。他是通州(今北京通縣)富河庄人,也不是什麼好餅,史載他“性貪好胜”、“貪愎猜險”。5歲時自行閹割,估計是老爹早就想讓他當宦官。可是到15歲才混進京,在萬曆王皇后之母趙氏家里當下人。混到了19歲,才有机會在萬曆二十九年(1601)“專業對口”進了宮,在坤寧宮當近侍,伺候皇后。
  
  哪曾想才干了兩年多,就犯了大錯誤,被拘押勞改了18年,其間多次險些被賜死。多虧大太監陳矩力救,才保下小命一條。
  
  他是在被拘期間學的文化,先讀了四書與《詩經》,又研習《易經》、《書經》、《左傳》、《史記》、《漢書》等等,估計比當今的于丹老師學得還透。這期間,他還學會了一手好書法,會下棋,善做詩,也能品評八股文。其才華若放在今天,在《百家講談》也是一流的了。
  
  萬曆四十八年(1620)時,萬曆在臨死前不知怎麼想起了他,在遺詔中囑咐將其釋放。出來后還是在坤寧宮,不過這次是在王皇后的靈位前伺候了。直到這時,李永貞才初次認識魏忠賢。
  
  天啟元年(1621)秋,李永貞被派到秉筆太監兼兵杖局掌印太監諸棟手下。在兵仗局里有個宦官叫劉榮,是魏忠賢的心腹。李永貞與劉榮臭味相投,遂結為生死之交。第二年,諸棟病死,通過劉榮的引見,李永貞轉投魏忠賢的名下,正式上了船,升任文書房。到天啟三年(1623),他鴻運當頭,一個月內連升五次,升為“玉帶隨堂秉筆”兼內官監掌印,成了魏忠賢身邊的五上將之一。
  
  他所做的工作,是審閱奏章。先把每個折子的要點記住,然后對魏忠賢解說清楚,以便閹黨高層集體做決定。
  
  這個人,也是個奇才,非常喜歡《韓非子》(法家為何這麼招坏人喜歡?),還喜歡談論天象和解夢。平時盛氣凌人,無論是誰,只要所作所為不合他心意,立刻就能翻臉,與人爭論,從不肯認輸,連魏忠賢也不得不對他包容三分。
  
  劉若愚曾經在他名下起草文書。据劉講,李永貞做事詭祕,又常在他面前長吁短嘆,好象上了賊船是萬般無奈似的。
  
  李永貞好貪是出了名的,在監督修三大殿和信王府邸時,貪汙無算。拿到了錢,也不怕燙手,就在老家大肆蓋房子置地。
 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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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第三位,涂文輔,北直隸保定府安肅縣人。這家伙“姿容修雅”(《酌中志》),是個大帥哥。其人通曉文理,富于心計,又喜歡彈琴射箭,與魏忠賢有同樣業余愛好。他的淵源是來自客氏。客氏入宮當了奶媽后,兒子侯興國尚且年幼,便請了涂文輔在外授課,因此涂是屬于客氏的私人。
  
  天啟元年(1621),他冒姓姜被選入宮,百般巴結魏忠賢,得以任管庫內侍。兩年后,又升乾清宮管事,直接伺候皇上,整天誘導天啟玩木匠花活兒。由于他一身集中了三大政治資源:天啟、客氏、老魏,因此晉升极快,很快升了隨堂太監兼御馬監掌印,總提督四衛營,同時還提督太倉銀庫和節慎庫。
  
  按照明制,太倉銀庫與戶部是一個條條系統,節慎庫與工部是一個系統,應該分開管理,現在由他一人總管,實為違制,可見其受寵信之深。他也大言不慚,強行買下了皇親李承恩的宅子,在門口的匾額上大書“戶工總部”四字,以為炫耀。“總部”一詞,原為明初吏部下設的屬部之名,后廢除不用。涂文輔將自己私宅以前代官衙名命名,囂張不可一世。
  
  他去兩部辦事,部里的司長要對他行下屬禮。他乘坐的八抬大轎,氣度不凡,揚揚于長安道上,跟隨的仆從動不動就上百人。古代大官出行時,仆從中有專門吆喝清道的“道子”,一路要高聲呼喊:“轎子來了,前面的車輛閃開、閃開!”是為“呼殿”。涂文輔的隊伍出來,呼殿之聲“比閣臣道子還雅,其音細而長,仿佛聖駕”(《酌中志》),內外官員無不下馬回避。
  
  從入宮起,他僅用了四年工夫,就爬到了秉筆太監的位置,氣焰遠超出魏身邊的其他太監。
  
  這家伙的結局還不錯,崇禎即位后,他見勢不妙,和李永貞一道叛離了客、魏,投到崇禎親信太監徐應元名下。定逆案時被判充軍,旋即跟徐一起被貶至鳳陽,但總算逃掉一死。
  
  第四名,石元雅,北直隸保定府雄縣人。萬曆二十九年(1601)被選入宮,在兵杖局任寫字。他善騎射,喜打獵,但不喜歡讀書。泰昌元年(1620)年底,由魏忠賢奏請,升入司禮監文書房。后來升為秉筆太監,兼掌針工局和提督南海子,成了魏的心腹。他“每見逆賢,即屏人語,移時方出”(《酌中志》)。也就是老魏見他,總要屏退左右,對他長時間面授机宜。
  
  天啟七年(1627)九月,皇帝咽氣,他察覺形勢不對,忙請求退休,但未獲允許。到了十月,實在坐不住了,便私自逃走。定逆案時被判充軍,最終客死他鄉。
  
  第五名,梁棟,順天府宛平縣(今北京丰台)人,萬曆十一年(1583)被選入宮,在司禮監干事,提督太和山。天啟元年(1583)夏,魏忠賢將他提拔為秉筆太監,兼掌酒醋面局,讓他在皇上跟前伺候。他也是負責批閱大臣奏章的五人之一,為魏忠賢的死黨。
  
  這家伙的結局不算好。他有個哥哥梁植因他的關系得蔭錦衣衛,后來升了五軍都督府的都督同知(從一品),此人貪得無厭,招權納賄,引起魏忠賢的厭惡,波及到梁棟本人,結果梁棟被排擠出宮,任甦杭織造,時間不長又調回京師。定逆案時被判革職放回原籍,可能是在拘押期間死掉了。
  
  這五員大將,各有其長,魏忠賢得了他們,如虎添翼。本來明初太祖定下制度,不許宦官學文化,就是怕太監勢力坐大。結果宣宗反其道而行之,設立了什麼宦官學堂,使得大批宦官具備了能夠操縱政局的能力。
  
  魏忠賢有了這“五人幫”做領導核心,應付政務綽綽有余,且能讓天啟完全放心。
  
  除此而外,還有許秉彝、王國泰、王朝輔、金良輔、孟忠、劉應坤、孫進、李朝欽、紀用等30余人為其骨干隊伍,各司其職。許秉彝負責勾結外廷,王國泰先是在信王府伺候,后為秉筆兼掌尚膳監,王朝輔先是乾清宮管事,后亦為秉筆。諸閹或在御前近侍,或在內廷各衙主事,或在外方鎮守,形成了嚴密的管理網絡。
  
  有了這套人馬,魏忠賢耳目靈通,令出能行,完全建立了一個只听命于他自己的“國中之國”。天啟雖然名義上是帝國最高主宰,但這個傻瓜皇帝已經不能對實際情況有所了解,也不能真正處理政務,完全成了被擺布的傀儡。他的存在,不過是為魏忠賢的專權賦予了一種合法性而已。
  
  魏忠賢后期與天啟被人稱為“並帝”,其爪牙也呼他為“九千歲”,這都是客氣的說法。實際上在天啟后期,魏忠賢是正經做了几年無冕皇帝。在排場和威嚴方面,更是凌駕于皇帝之上。
  
  ——這樣的陣勢,在嚴密程度上、在可操控性上、在與最高權力的親密度上,都遠遠超過松散的東林黨。
  
  而且,讓他喜出望外的是,在內閣和六部的高官中,也有大批人向他投效。本來,操控內廷,並不是文盲政治家魏忠賢的初衷,但机會就這麼推也推不掉地送上來了。他自然是當仁不讓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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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【連臉都不要了他們還怕啥】
  
  
  魏忠賢現在又碰上了好運氣。若在嘉靖以前,一個宦官再怎麼牛,也不要指望會有廷臣大批來投靠,有人愿意跟你暗通款曲就很不錯了。但是到了萬曆末年,情況已很不同。知識分子(士大夫)里有一批人,基本上連臉都不要了。
  
  不要臉的原因,在于道德已經崩潰。
  
  明朝是最先將科舉試題“八股”化的朝代,做文章一講八股,就等于把道德文章變成了技朮性文章。學孔孟,成了大家公認的敲門磚,用完了就可以扔,傻冒才會在實踐中照著辦。
  
  道德一松弛,人與禽獸也就相差無几,社會上就該信奉“狼圖騰”了。我們民族是世界上少有的世俗民族,宗教的力量一般不能約束人的行為。唯一能讓人在做惡方面有所收斂的,是死后的名聲。但是,惡人一般又都比較唯物,誰還管它死后如何?
  
  明朝到了晚期,一切末世的景象都出來了。不光是做官的,連普通老百姓都競相追求奢糜。金銀打造的溺器,在富貴人家很流行。小民則寧肯背債也要穿綾羅綢緞裝闊。笑貧不笑娼,笑廉不笑貪,成功的唯一標准是腰包里的銀子重量。知識分子在這種背景下,不要臉,也就是大勢所趨了。
  
  當道德的褲腰帶一松,就什麼都敢干了!
  
  過去,廷臣要是想勾結宦官,想通過宦官在皇帝那里美言几句,得要偷偷摸摸的。一旦泄露,那就跟在鬧市里做扒手被當場擒獲一樣丟人。
  
  萬曆初年的首輔張居正,就是因為跟大太監馮保結成了政治同盟,很為士林所不齒。死后名聲一直不大好。
  
  現在不同了,有奶便是娘啊。一批人忽然想明白了:宦官的奶又毒不死人,怕的什麼?
  
  無非就是敢“人而無儀”——不要臉就是了。
  
  從天啟二年起,在與東林黨的前哨戰中,魏忠賢欣喜地看到:一批重要官員要來吃他的奶了。
  
  他的策略是:來者不拒。
  
  這也和東林黨的人事策略形成鮮明對照。東林黨是一伙正人君子不假,但是在干部問題上有极左傾向,即——非我黨人,務要斬盡殺絕。
  
  天啟二年(1622),正是東林黨在朝中氣勢正盛的時候,一批中間人士甚至少數邪黨中人,都有依附之意。如果東林黨此時寬以待人,不難形成天下晏然的穩定局面。可是他們恰在這個時候,又重新追論“三案”,基調之高,遠超過“你為什麼不忏悔”的程度。將浙黨黨魁方從哲指為“紅丸案”中謀害泰昌帝的主謀,有“十罪”、“三可殺”;指責有關涉案官員“大逆不道”,“罪不可胜誅”。
  
  “水至清無魚”,他們偏就要求至清!
  
  這樣,大批在“三案”前后表現不佳的官員,生存空間就受到了威脅。雖然天啟帝听取了東林黨人中個別頭腦清醒的人的意見,並未對“三案”有關人員實行嚴打,處理得非常謹慎(很難得)。但在巨大的政治壓力下,一部分邪黨人士不得不另外尋求保護傘。
  
  他們在惊惶中忽然看到,魏忠賢那里,正高高地撐著一把大紅傘。
  
  真是天助我也!
  
  人們提倡從善如流,但實際上從惡也是如流的。哥們兒,哪個地方好奔,就往哪里奔吧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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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從天啟元年(1621)開始,陸續有百余名文臣武官效忠于魏忠賢,成為魏控制外廷的爪牙。据有人統計過,這批外廷諸臣中,進士出身的比例相當大,這無疑是老天給魏忠賢送來的一支勁旅。
  
  正因有這些無恥官僚的加入,閹黨才能成其為一個“黨”。閹黨的成員在知識結构上已經不輸于東林黨一星半點了,所不同的無非就是少廉寡恥。
  
  這些閹黨官員,按照官植高低和各自特長,分為几個層次。
  
  頭一等閣臣級的,有兩位大佬,就是顧秉謙和魏廣徵。
  
  顧秉謙是昆山人,萬曆二十三年(1595)進士。原任禮部尚書,在天啟元年就開始依附魏忠賢,兩年后得以入閣。《明史》對他的評价是“庸劣無恥”。楊漣則公開說他是“門生閣老”,誰的門生?魏大宦豎!他曾與魏廣徵共同編了一冊《縉紳便覽》,也就是官員名錄,在其中東林黨人的姓名旁點上墨點,“极重者三點,次者二點,又次者一點”(《明史》)。共點了葉向高等70余人,交給魏二爺,讓魏在天啟帝面前品評官員時參考。
  
  魏廣徵,南樂人,是原侍郎魏允貞之子。魏允貞是個很正直的人,但這個兒子卻不肖,“其人陰狡”。他是萬曆三十二年(1604)的進士,任南京禮部侍郎。魏忠賢坐大后,他密以同鄉同姓相結交,隨后升禮部尚書並入閣。他怕魏忠賢搞不清內廷誰是自己人,就向魏進呈了一份60人名單,在姓名旁各加三圈、兩圈不等,讓老魏陸續啟用和提拔。他當了閣臣后,交付魏忠賢的書信,封皮上都要題上“內閣家報”,時人稱他為“外魏公”。
  
  這個魏廣徵與魏忠賢的關系,有些曲折。一開始,他還不是死心踏地的投靠,想跟東林黨人也拉上一點兒關系。由于他的父親與東林黨重要人物趙南星是至交,他在入閣后,曾經三次登門拜訪趙南星。趙就是不見,且嘆息曰:“見泉(魏允貞的別號)無子!”自此,他才鐵了心跟隨魏忠賢。但是在楊漣上疏的事件中,他又不自安,上疏為楊漣講情,因而触犯了魏忠賢,在天啟五年(1625)不得不請辭。當然最終還是被定為逆案中人,被判充軍。
  
  這兩位閣老,位极人臣,卻不顧臉皮“曲奉忠賢,若奴役然”,開了閣臣為宦豎充當走狗的惡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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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在他們兩人之后,還有黃立极、施鳳來、張銳圖等人入閣,同樣也充當了魏忠賢的走狗。
  
  往下,是文臣中的“五虎”,專為魏忠賢出謀划策。
  
  “五虎”之首崔呈秀,薊州(今天津薊縣)人。這是閹黨中一個非常重要的人物。他是萬曆四十一年(1613)的進士,天啟初年為御史,后又巡撫淮、揚,為人“卑汙狡獪,不修士行”。最初東林黨勢力极盛時,他有心依附,力荐李三才入閣,並要求加入光榮的東林隊伍,但遭到當然拒絕,鬧得灰頭土臉。天啟四年(1624),都御史高攀龍揭發其貪汙受賄行為,吏部尚書趙南星等建議將他發配充軍。天啟帝也下詔同意將他革職,听候審查。
  
  崔呈秀見大勢不好,連夜奔走魏忠賢的大宅門,叩頭流涕,請求援助。他聲稱:高、趙二人這是挾私報復,請魏公公做主,並表示愿給魏忠賢做兒子,呼之以父。魏忠賢當時正受到廷臣空前規模的圍攻,极需在外廷有人幫把手,見崔呈秀有如此誠意,大喜。第二天就出“中旨”(不經內閣票擬,直接由皇帝發出詔令),免了崔呈秀的審查。
  
  魏忠賢從此將崔呈秀“用為心腹,日與計畫”(《明史》),崔呈秀和最早投靠魏忠賢的刑科給事中霍維華,同為閹黨的高級智囊,“宮禁事皆預知”,直接參與各項机密。
  
  到天啟五年(1625)正月,給事中李恆茂上疏為崔呈秀翻案,天啟也變了主意,認為崔是被東林黨誣陷的,准他官復原職。不久后升工部右侍郎,監督修三大殿。魏忠賢當時借口巡視工程,每天要到外朝來一趟,每次都要屏去左右,與崔呈秀密語一番。
  
  這個家伙還編撰了《天鑒錄》和《同志錄》兩本東林黨人黑名單,按“等級”加圈加點,提供給魏忠賢,以便逐一貶斥。魏忠賢按圖索驥,清流善類由此一掃而空。
  
  他后來居上,深受魏忠賢信任。以至于一些趨炎附勢之徒想巴結魏老大,都要通過他。很快在他名下,居然也聚集起大批朝士,儼然成了一大盟主。
  
  天啟七年(1627)八月閹黨最鼎盛時,他任兵部尚書兼左都御史,一手抓兵權,一手抓監察,權傾朝野,不可一世。可惜,戲到高潮時也就快要散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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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“五虎”的其他四位,是吳淳夫、倪文煥、田吉、李夔龍。這几個,大都是萬曆末年因故被劾被糾,又在天啟五年(1625)以后逐漸靠上閹黨的。此外還有一個共同特點,就是投靠了閹黨之后,都晉升得极快。尤其吳淳夫,“歲中六遷,至极品”,由兵部郎中累進工部尚書,加太子太傅。這是除入閣以外,把官做到了頂了。
  
  與文臣的“五虎”相對應,武臣里也有“五彪”,是專門給魏忠賢充當打手和殺手的。
  
  “五彪”之首,是田爾耕,任丘人。因老爹當過兵部尚書,他本人得以軍功蔭錦衣衛職,官至左都督。天啟四年(1624)后掌錦衣衛,成了特務机關總頭子。其人狡猾陰險,有“狼貪之行”,與魏忠賢的侄兒魏良卿是好友。魏忠賢興起大獄整治東林黨,他為之出力甚多。史稱,彼時偵卒四出,羅織無辜,“鍛煉嚴酷,入獄者卒不得出”(《明史》)。在他的把持下,錦衣衛如同地獄,“人望之者不啻屠肆矣”——簡直就是屠宰場!就古代中國的通訊水平和組織能力來說,這家伙在整治東林黨時搞的“白色恐怖”,網羅之嚴密,反應之迅速,現代人遠遠不及。那時的一位親曆者,對此有過非常生動的描述,這個我們留在后面再談。
  
  他與魏忠賢關系密切,情同父子,當時有歌謠稱之為“大兒田爾耕” ,且又與魏廣微是兒女親家,盤根錯節。他出的餿主意,魏忠賢“言無不納”。那些想入閹黨的無恥之徒,多是通過走他的門路來投靠的,以至家門都要被人擠爆了。
  
  “五彪”里的另一位,許顯純,也极其有名。許顯純是定興人,老爹是駙馬都尉,本人武舉出身,任錦衣衛都指揮僉事。后投靠魏忠賢,當了魏的“義子”。天啟四年(1624),魏忠賢嫌原鎮撫司(錦衣衛下屬机构,主管詔獄)的頭頭劉僑辦案不力,換上了殺人魔頭許顯純。
  
  此人性情极端殘刻,史書說他“深文巧詆,捶楚之下,魂飛魄搖,無可名狀”,就是說他搞逼供信非常有一套。東林黨人里有數十人就慘死于他手,史書上的有關記載可謂字字泣血。所有東林黨人犯的“口供”,實際上都是他一人編造出來的。每逢“鞫問”,魏干爹都要派人來,坐在許顯純身后旁听,名曰“听記”。他對干爹畢恭畢敬,如果哪天“听記”偶然未到,他就袖手不敢審訊。
  
  “五彪”的其他三位是崔應元、孫云鶴、楊寰;三人都是廠、衛中級官員。凡是許顯純要謀害東林黨人,他們三人都有所參與。
  
  如此,魏忠賢手下文有“小諸葛”,武有“來俊臣”,又愁何事不成?
  
  再往下一等,是“十孩兒”。這一層屬于散布在朝中的骨干力量了。代表人物為御史石三畏、太仆寺少卿魯生等。
  
  又下一等,是“十狗”,顧名思義就是狗腿子了。代表者有吏部尚書周應秋、太仆寺少卿曹欽程等。
  
  最后,還有“四十孫兒”,估計都是死活都要往上巴結的蝦兵蟹將了,攀不上“義子”,當個三孫子也成——臉都不要了,認個沒卵的爺爺又有什麼丟人?
  
  除了這些烏龜王八兒孫之外,還有大批文臣也在閹黨之列,“自內閣、六部至四方總督巡撫,遍置死黨”(《明史》)。
  
  這個外廷爪牙團隊,也是個嚴密的金字塔結构。魏忠賢在整個天啟年間,不斷在充填這個框架。從一開始一個小小的給事中來投奔他,他都欣喜若狂,到后來對閣老也敢頤指氣使,如斥家奴。正是無良朝士的軟骨,使他膽子越來越大,對“眾正盈朝”的東林陣營,也敢步步緊逼,直至迫使對方退無可退,惟有背水一戰。
 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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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据今人苗棣先生統計,在后來被定為“逆案”人員的200多人中,除去魏、客本人,他們的親屬,還有太監、勛臣、武職和監生以外,共有194名各級文官。這中間,竟然有159人為進士出身,占總數的82%(見《魏忠賢專權研究》)。這個統計,相當有意義,可以說令人震惊。
  
  一個高素質、高學曆的邪惡集團,一個以孔孟之道為招牌的無恥隊伍,他們所玩的花樣,遠比文盲加流氓更來得更精致,同時他們的墮落也就更不可饒恕。
  
  明朝,是宋元以來太監為禍最烈的一個朝代。本朝的王振、劉瑾几乎已經玩得登峰造极了,同時他們的下場也是极其悲慘的。王振被人用鐵錘砸爛了腦袋,劉瑾被剮3357刀。尤其是劉瑾,死前被杖刑、扇耳光,備受侮辱。行刑的頭一日,剮了357刀,晚間寄押在宛平看守所,尚能食粥兩碗。第二天繼續剮,因他在行刑過程中不斷在說宮內的祕事,劊子手便往他嘴里塞了兩個核桃堵嘴,又割了几十刀后氣絕。剮夠了刀數后,有聖旨下,予以剉屍免梟首(剉屍一般是把屍體砍爛,然后砍頭)。劊子手當胸一大斧,骨肉飛出數丈遠。“受害之家爭取其肉”(《端岩公年譜》)。
  
  這樣的史實,進士出身的知識分子官員,不可能不清楚。閹豎專權,罕有好的結局。可是,他們為什麼要前赴后繼地去當坏人?
  
  說白了,還是為了貪,為了威風。苗棣先生總結,入閹黨的文官分三類。位置本來就很高的公卿,要保官;原是邪黨成員的,要翻身;下層的小官僚,一心想往上爬。只有當了高官,才能敞開了胸怀受賄,安插私人,挾嫌報復,把几十年寒窗苦讀的投資加倍撈回來。
  
  他們根本不想留一世清名,更不想留萬世英名,撈一天算一天,等船翻了再說船翻的事。
  
  他們也有“主義”,那就是投机主義——老天是瞎眼的,百姓是無權的,皇帝被徹底蒙住了,天地間還有什麼人能阻擋他們為惡?
  
  惟有清流!惟有萬古忠義!
  
  因此他們視東林黨為寇仇,有我,就沒你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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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【前哨戰中兩邊互有胜負】
  
  
  外廷東林黨人與魏忠賢的大戰,在天啟四年(1624)為白熱化的階段。而其前哨戰,則自泰昌元年(1620)年底就已打響,只是很多史家多不論及罷了。
  
  魏忠賢首先選中的發難目標,是在“移宮案”中立有大功的楊漣。當然,他那時的實力,遠不能與楊漣相提並論,因此他用的是陰招兒。
  
  楊漣,字文孺,湖廣應山縣(在今湖北)人,長了一把大胡子,想必是“美髯公”。他是萬曆三十五年(1607)的進士,曾任常熟知縣。在任几年,野無餓殍,獄無冤囚,是受百姓擁戴的好官員。在几次考核中,他的政績、廉洁都名列全國第一,引起了吏部高度重視,不久就提為戶科給事中(財政系統監察官),后又任兵科右給事中,這官職大約是個司長級,管監察。這是吏部看中了他的耿直與疾惡如仇。
  
  萬曆四十八年(1620)七月,大明開始多事。萬曆帝病危,鄭貴妃戀權,圖謀封皇后,又不讓太子朱常洛探望父親。楊漣挺身而出,力促讓太子守候在萬曆帝床前,保証了皇權平穩過度。萬曆死后,鄭貴妃心不死,仍要泰昌帝給她封皇太后。楊漣再次出頭,堅決反對。
  
  楊漣敢于堅持原則(貴妃不是泰昌的生母,因此不夠資格封皇太后),泰昌帝則報以青眼。在一個月后,泰昌帝病危臨終前,破例將楊漣這個“小臣”列入顧命大臣之內,親自接見,矚目良久,其榮耀非同一般。
  
  泰昌帝死后,其小老婆李選侍又戀權,挾持嗣君由校,占住乾清宮鬧事。又是楊漣沖鋒陷陣,最終把李選侍從乾清宮攆走。“楊大胡子”因而名動天下。
  
  楊漣並不是個仇視婦女的人,他只是不希望出現政局動蕩。移宮案后,他曾經說;李選侍不走,無以尊天子;眼下她既然走了,就應厚待。——這看法還是相當通人情的。
  
  魏忠賢恰在“移宮案”中站錯了隊,被楊漣喝斥甚至挖苦過。他那時與外廷接触不多,于是楊漣就成了他在外廷的第一號仇敵。當他“跳幫客船”成功后,便思報復,只是苦于“計無所出”(《明史*楊漣傳》)。
  
  泰昌元年十月二十四日,李選侍剛搬過去養老的噦鸞宮突發大火,引起內外不安。魏忠賢和其他一些站錯隊的宦官便趁机造謠,說給李選侍的待遇太不好,她已自縊身亡;其唯一的女兒“皇八妹”也投井自盡了!
  
  御史賈繼春等人听信謠言,給內閣寫了信,為李選侍鳴不平。
  
  對此,楊漣特地寫了《移宮兩朝始末記》,予以辟謠。天啟帝那時腦子還清醒,也下詔說明了情況,指李選侍為“李氏惡毒”,曾長期欺凌他的生母和他自己,現在如此對她已經算開恩了。
  
  天啟也知道楊漣忠心,對楊漣寫的《始末記》大加贊揚,說楊漣是“志安社稷”,于國有功。
  
  賈繼春等人不服,又上疏說楊漣“結王安,圖封拜”,也就是誣蔑楊漣勾結王安,企圖擠走當時的內閣首輔方從哲,自己當首輔。
  
  這實際上是東林黨與邪黨之爭。而楊漣在此時,就表現出了東林黨人的一貫迂執——你說我有問題,那好,我就辭職以明志。當然,這也是明朝文臣的習慣做法,只是東林黨人做得比較絕決而已。
  
  這實質是讓出了戰場上最好的地盤,不戰自退——他們后來吃這戰法的虧吃大了!
  
  楊漣上疏自辯,引咎辭職,請皇上定奪。他提出希望說:皇帝上能明白臣的心跡,放臣為“激流勇退之人”——我退了,誰還能說我有拜相的野心嗎?
  
  交了奏疏后,楊漣就打好行李,跑到京城之外去听通知了。
  
  按慣例,像這種沒影兒的事,皇帝是根本不會信的。臣下做個姿態,中外都明白了,皇帝再下個詔挽留,不許辭職,事情也就過去了。
  
  事情一開始,也正像這個程序一樣。天啟覺得楊大胡子不能走,走了是明朝的損失。但是,楊漣此刻已經在城外待命了,這個姿態很堅決,是否真的需要放他回去一段、以洗刷名譽呢?天啟有點兒猶豫了!
  
  魏忠賢這時候听到了消息,大喜:老天爺,我的親爹,真是想什麼你來什麼啊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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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他這時原本正處在郁悶中。九月,楊漣頭一個上本參他“盜寶”,眾閣臣緊跟,連方從哲都聯了名(可見浙黨人物起初並非與魏忠賢穿一條褲)。十一月,又被王安那老家伙“鞠問”了一回,險些翻車。現在,可算是云開日出了,有個机會把倔驢楊漣攆走,省得將來再生事。
  
  可是,以他現在的狼狽處境,如何能干掉楊漣這當代第一大紅人呢?
  
  他跑去找客氏。
  
  客氏冷靜分析了形勢,微微一笑:有辦法了!她要為天啟親自辦一桌“老太家宴”,做天啟最喜歡吃的炒鮮蝦和人參筍,請天啟撮一頓。在飯桌上進言,有比較大的把握。
  
  革命固然不是請客吃飯,但政治有時就是請客吃飯。這是咱們中國的真理。
  
  天啟果然上套,興沖沖地來了。
  
  大嚼之際,客氏站在桌邊伺候,一面就瞎聊。聊到楊漣,客氏說:楊大胡子勞苦功高,里外奔跑,不易。今日他要激流勇退,陛下您應該如其所請,以遂其心。如此,亦可為人楷模。
  
  天啟的智力應該沒有問題,但就是遇到復雜的正事不愿多想,他哪能听得出這里邊的奧妙。未等吃完,就答應道:好好,放老爺子回去!
  
  十二月,詔下,准楊漣回家閑住。楊漣可能感到非常意外,只好返回應山老家,真的“激流勇退”去了。
  
  楊漣是顧命諸臣之一,當時為天下最負盛名的忠臣,對兩代皇帝都有擁立之功。此次突然被放歸,東林黨人當然感到惶惑,不知打擊從何而來。馬上就有人上疏,要求把他召回。
  
  天啟元年正月十一日,御史馬逢皋上疏,大聲疾呼:力促移宮究竟是功還是過?如果移宮有過,那不應是楊漣一個人負責,參與的人多了。如今真正的罪人未除,而揭發者卻向隅而泣!陛下始安,而護衛之人卻淪為江上之客!楊漣此時求去,不過是表明為臣的氣節而已。陛下亦知楊漣去后,事態物情將如何,何不立刻將他召回呢?
  
  馬逢皋說的句句在理,邏輯嚴密。天啟不知如何回答,他大概也有點兒意識到不對。正在猶豫間,魏忠賢跑來請皇上去西苑溜冰。這個溜冰,並不是現代的溜冰,而是天啟自己發明的冰上拖床,前面用人力拉,可在冰上往來如飛。
  
  天啟馬上抓住魏忠賢問:馬逢皋要我召回楊漣,你看如何答復才好?
  
  魏忠賢說:我明白,老馬這是要保護楊大胡子。楊漣是個忠臣不假,可陛下您讓他回家也是順從他本意,沒有什麼懲罰的意思。
  
  天啟對這回答很滿意,想了一會兒說:“朕知楊漣忠直,暫准病告。”——就算他請了病假吧,這下大家不會再說什麼了吧?
  
  此后,又有御史高弘圖上疏,再提此事。天啟竟大怒,還有完沒完!他批示:這是“搖惑視听”、“背公植私”,要革去高弘圖的官職。后經閣臣說情,才改為罰俸二年。
  
  楊漣離職還鄉——連時代楷模都被我干倒了!魏忠賢怎能不欣喜若狂?
  
  就在楊漣離京的那天,他來到席市街客氏宅內,與客氏兩人大唱“醉酒歌”,熱烈擁抱,共慶寒冬腊月響春雷!
  
  胜利的酒千杯不醉啊!對東林黨模范人物的偷襲,竟然就這麼輕易得手了。魏忠賢從這個案例中,總結出了一些重要的戰略戰朮。
  
  東林黨方面對此事的態度,我翻遍資料,甚感疑惑。那時葉向高不在朝中,就不提了。但劉一璟、韓爌、周嘉謨這樣的頭牌人物為何沒起而阻攔?這甚為奇怪。是為了尊重楊漣的意愿?還是為了避“黨同”之嫌?若是這樣,那就太愚腐了!
  
  固然,楊漣回原籍閑住,無損于他本人什麼,對整個東林戰線來說損失似乎也不大。因為楊大胡之“忠”,在天啟心里是扎了根的,誰也動搖不了。果然,一年多以后,移宮案的余波完全平息,天啟想起的第一件事,就是召回楊漣。天啟二年(1622)用為禮科都給事中,這几乎已是副部級了,不久又升為太常寺少卿(禮樂署副署長、副部級)。天啟三年(1623)又升左僉都御史,天啟四年(1624)春,升左副都御史。這是監察部的副部長,權力大得很。
  
  楊大胡子畢竟是有功之臣啊。
  
  可是,就在他閑置的這一年多里,情況已大為不同。魏忠賢已“非復吳下阿蒙”,成了氣候了!
  
  最重要的是,東林方面這一次小小的失利導致的結果是,讓魏忠賢有了一個空隙來扳倒他們在內廷的鐵杆盟友王安!
  
  我以為,就楊漣的威望、楊漣的耿直來說,若他在朝中,必不會坐視王安被貶,一定會出手援救,他出來說話,天啟也一定能接受。同時魏忠賢對此也會有所顧忌,不敢下太狠的手。內廷的這條防線,就有可能不會被突破。那樣的話,魏忠賢根本就沒有机會崛起。
  
  可惜可惜!東林黨當時眼里的最大政敵,還是“三黨”的散兵游勇,沒有人警惕魏忠賢。
  
  等楊漣在家听到消息時,王安已不能復生了。惺惺相怜,惟有淚千行!
  
  這是楊大胡子死也不能瞑目的一件事!
 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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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楊漣雖然走了,但天啟改元,朝中氣象仍是一新,沒有人意識到有什麼不妥。
  
  現在的局面是:東林主政,客、魏側目,天啟只顧玩游戲。說起來,客、魏甚至還夠不上一派勢力。東林黨人紛紛還朝后,志得意滿,有人就想殺“邪黨”的威風,出一出萬曆末年咽下的那口惡氣。
  
  他們首先點的一把火,是追論“三案”。禮部尚書孫慎行最先發難,追究已經下野的前首輔方從哲。天啟元年四月,孫慎行上疏,說方從哲禍國之罪“不能悉數”,主張“宜急討此賊,雪不共之仇”。明指泰昌帝之死,是方從哲幕后指使人謀害。這帽子大得足以嚇死人!
  
  孫慎行是正人君子,但思維未免太過偏激。他認為,方從哲在葉向高離職后,獨相六年,而“三案”和遼事大坏、喪師失地,都是在這期間發生的。方從哲作為首輔,不圖振作,首鼠兩端,所以說肯定是曆史罪人。
  
  其實這個思路有很大的盲點。萬曆年間的一切事情,要負總責的,無疑是萬曆皇帝。方從哲的過錯,不過是他不敢抗爭而已。至于他是否真的打算誤國亡國,沒有証据。說他這期間沒有政績、或者說渾渾噩噩都是不錯的,但是換個角度考慮,如果他真的有主見,恐怕萬曆也不會讓他當六年的獨相,早把他攆下台了。
  
  孫慎行的奏疏遞上后,天啟只是例行公事地發下,讓大家討論個處理辦法。結果,引起了一場空前的大爭論。東林中堅分子魏大中等人,堅決支持孫慎行。而方從哲的勢力則群起反駁。兩邊一開仗,給魏忠賢的崛起造成了大好時机。
  
  清人趙羽翼說,三案“紛如聚訟,與東林忤者,眾共指為邪黨”(《廿二史札記》),說的就是東林門戶之見太深,容不得人。
  
  其實方從哲在泰昌元年年底,就因輿論壓力太大已經自動引退,這說明他還是有一定廉恥心的。如此來打落水狗,痛快則痛快,卻造成了新的動蕩與分化。很多事情從此有了不可預見性。
  
  孫慎行的“你為什麼不忏悔”之舉,是后來局面惡化的最初起因。后世史家一般都認為這是多此一舉,甚至還有人認為,他的這過錯不可饒恕。
 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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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我們再來看與顧憲成、鄒元標同為東林“三君”的趙南星,在天啟三年(1623)也有過极端的做法,好心不見得辦好了事。
  
  趙南星在明末曾兩次主持京察,因而名聲大振。萬曆二十一年(1593)出任吏部考功郎中,為吏部級別最高的司官,與吏部尚書孫鑨一起主持當年的京察。
  
  這人的敬業精神很不得了。据《東林列傳》載,京察最忙時他伏案良久,全神貫注,有昆虫在他耳邊吐絲結網仍渾然不覺。他是個疾惡如仇的人,使起鐵腕來六親不認,一律秉公澄汰。就連孫鑨的外甥呂胤昌、閣老趙志皋的弟弟、同時亦是趙南星姻親的王三余,也一樣被免職。一時之間,朝野稱快,謂此次京察為大明立國二百年來所僅見。
  
  趙南星如此干法,触怒了當時的內閣首輔王錫爵等,發動言官圍攻他。最后,趙南星被削籍為民。閑居26年后,于泰昌即位后方才還朝。天啟二年(1622)任左都御史,一年后任吏部尚書,再次主持京察,"慨然以整齊天下為任"。氣概固然是好,但不免“持之過甚”。
  
  這次他舊事重提,指責給事中亓詩教(齊黨)、趙興邦(浙黨)、官應震、吳亮嗣(楚黨)過去曾“結黨亂政”。——這几個人,确實曾為鄭貴妃張過目,但那已是陳芝麻爛谷子了。鄭貴妃在萬曆死后淡出舞台,三黨也全部瓦解,大可放過不提,以利于穩定。但趙南星不放過,他寫了一篇《四凶論》,要扒這四人在"先朝結黨亂政"的畫皮。其意氣用事,“一如為考功時”。
  
  這也是一件為淵驅魚的事。
  
  著名的明清史家謝國楨有高見,認為此舉是“教他們無以自新之路”(《明清之際黨社運動考》)。
  
  趙南星老先生的文筆很好,有名的《明清笑話四種》(人民出版社1958年版)里的《笑贊》,就是老先生的大手筆。里面的《屁頌文章》、《賊說話》、《和尚》等篇,也是能讓人笑爆肚皮的。可惜,他打擊起政敵來,卻沒有這種寬松心態。
  
  在這方面,鄒元標倒是很懂得“和諧”。《明史》上說,鄒在還朝以后,“時朋黨方盛,元標心惡之,故所引荐不專一途。”昔日東林友人見他竟然保舉异己分子,怀疑他晚節不終,他也不計較,只是說:“大臣與言官不同,挑刺找毛病是言官的事;而大臣只要不是大利害,就要以國體為重,怎麼能像少年那樣輕舉妄動?”
  
  謝國楨激賞他這一點,說:“當時的大臣們若全有鄒元標的態度,天啟間的政局不至于弄得這樣的糟,也決不會有魏閹當政這樣的慘變出來。”
  
  此外,強硬派楊漣對朋黨也有很清醒的認識,他說,時下的門戶之見,“凡講一人,先不論賢與不肖,便問是哪一路人;亦不問其能為用否,又問其走哪人路。如其為那路,便謂之邪黨,更不問做何邪事。”(《楊大洪文集》)
  
  可嘆,草民我見當今有的地方,即便一個小小的“處級單位”,人事划線亦是壁壘森嚴。非我一派,即行打壓,誰問你良莠賢愚?人人工作皆平庸,但論起人事關系來卻如數家珍,聰明透剔之至!再听那七、八品的小官員在台上侃侃而談,滿口大詞,那才是“屁頌文章”滿耳了。
 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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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【東林堡壘開始一個接一個淪陷】
  
  
  我們從天啟元年(1621)看起,明朝的高層的人事變化,總有讓人想不通的地方。一方面,東林黨人的擴張意識很強,一路似乎都在高歌猛進,其勢頭一直到天啟四年(1624)都沒有止。到這一年的年初,還是可以稱為“眾正盈朝”。可是另一方面,東林黨人中的重要人物,卻在一個接一個地倒下——被魏忠賢分而擊之,逐出舞台。
  
  當最終的決戰爆發時,閹黨居然能輕松得手!
  
  所有的“正人”,于一夜之間飄落!
  
  史書上,用了一句极其悲涼的話來形容:“正人去國紛紛若振槁。”(《明史*列傳第一九三》
  
  ——就像有人在搖晃枯木一樣。
  
  怎麼會這樣,為什麼會這樣?大明朝為什麼永遠是“魔高一丈”?
  
  難道,這就是我們千年的宿命、百年的輪回?
  
  我們從天啟元年的六月看起。這個月內,東林大佬葉向高起復,入京做了內閣首輔。這時候的內閣名單,看上去還是很令人欣慰的。你看:葉向高、劉一璟、韓爌、何宗彥、朱國祚、孫如游。
  
  個個都是“正人”,也几乎個個都很能干。除了朱國祚沒有顯著政績外,其他人各有各的作為。但是,即便朱老夫子也絕對是個好人。
  
  可是到下一個月,內閣里擠進來了一個人——沈潅。
  
  這個家伙,是方從哲的人,浙黨骨干。早他年在翰林院為詞臣時,曾在“內書堂”任教,給宮中的宦官們授過課。因此《明史》上說,魏忠賢、劉朝等人都是他的弟子。對這一點,有人不信。因為魏忠賢一直就不識字,而且內書堂是培養小宦者的,魏大叔似乎沒有資格入學。
  
  姑且听之吧,反正是兩人在宮內有相當深厚的淵源。
  
  這個沈潅,除了是最早一批投靠魏忠賢的文官之外,他在曆史上還做了另一件事非常聞名。
  
  萬曆四十四年(1616)那時候,他任南京禮部侍郎,在方從哲支持下,驅逐了當地所有的天主教士。此為天主教在華傳教的一大“教難”。而我們現在熟知的科學家徐光啟(曾任禮部侍郎)與葉向高等人,則對傳教士們都是很友善的。
  
  沈潅入閣,並非出于魏忠賢之力——那時魏大叔還沒這麼大能量。早在萬曆末年“會推”(評選閣臣候選人)時,沈潅就被三黨人士提名,還沒來得及任用,萬曆就死了,然后泰昌才將他列入閣臣人選。等到實際入閣,已經是天啟元年的七月了。
  
  陰差陽錯,東林黨人把持的內閣,忽然就打進了這麼一個楔子來!
  
  他一來,從此事多!
  
  東林黨人的各路大員,從這一刻起,宿命般地開始了多米諾骨排式的倒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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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樓主| dacota 發表於 2009-12-23 02:37:14 | 只看該作者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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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沈潅為了交好魏忠賢,公開支持魏“開內操”。其實,開內操並不是魏的發明,前代几個皇帝時都有過。但是像天啟這樣百事不問,只顧玩,情況就比較危險。一萬人的武裝人員進出皇城,很容易出現參與政變的事(后來在天啟死的那天,情勢就相當危急)。
  
  東林黨人看不過眼去,群起攻擊沈潅為“肘腋之賊”。其中刑部尚書王紀攻擊尤力,干脆撕破了臉,直指沈潅為當代蔡京。
  
  彼時刑部有一個主事徐大化,筆頭功夫甚好,主動投效于魏忠賢門下,給魏出謀划策、代寫文書,還常常出頭亂咬正人君子。王紀惱恨他的劣行,就上疏彈劾他玩忽職守。王紀在奏疏里質問:“大臣中有交結權珰、誅鋤正士如宋蔡京者,何不彈劾,而與正人君子勢同水火?”
  
  王紀那時在天啟面前說話很有分量,不久,徐大化就被罷。徐大化的同黨、御史楊維垣頗為不平,上疏向王紀叫板:你說的大臣沒說出姓名,請指實!究竟是說誰?
  
  他原本想將王紀一軍,猜想王紀大概不敢指名道姓,這樣便可壓一壓王紀的威風。
  
  哪知道王紀才不听這個邪,立刻上疏道:此大臣不是別人,正是內閣大學士沈潅。他與宋奸相蔡京,代際不同,所為相似。“至于賄交婦寺,竊弄威權,中旨頻出而(皇)上不悟,朝柄陰握而上不知。”(《明史》)
  
  這一激可倒好,王紀這下不僅點了沈潅的名,也等于公開點了客、魏二人的名。“婦寺”之意,就是娘們兒和宦官,明朝人都知道這說的是誰。
  
  客、魏听說這事后,慌了,雙雙跑到天啟那里痛哭流涕,替沈潅洗清,也為自己辯白。天啟也知道沈潅跟客、魏确實扯不清,但還是給了客、魏面子,說王紀的話說得太多,應該給予申斥。就這麼表示了一下,也就不了了之了。
  
  沈潅這個家伙,白做了一回斯文書生,卻如此自甘下流。在閹黨之中,他是第一個投效的高官,也是第一個投效的閣臣,所起的示范作用极其惡劣。甚至,由此引發了魏忠賢想進而控制內閣的念頭。
  
  這家伙大概也是一表人材。据說,他跟客氏還有一腿。那一段時間,客氏經常跑出宮去,就是與他幽會。
  
  魏忠賢耳目靈通,早摸清了這情況,但又不敢得罪客氏。于是到后來,只要客氏一跑出去,魏忠賢就矯詔——下聖旨,說有急事讓客氏馬上回宮。
  
  聖旨誰敢違抗?明知是假的也得遵守。魏忠賢就是以這個辦法,來阻止客氏給他戴綠帽。這個事,在一定范圍內被傳為笑談。
 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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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內閣中最先離去的是孫如游。孫如游,字景文,浙江余姚人,萬曆二十三年(1595)的進士,原為禮部右侍郎。泰昌在位時,他因抵制鄭貴妃謀封皇后有功,被提拔為禮部尚書。在移宮案中,也是個主張攆走李選侍的堅定分子,因此上了魏忠賢的黑名單——翻船的那一刻,刻骨銘心啊。在楊漣被擠走后,魏忠賢就瞄准了他。
  
  但是,孫如游在個人品質和為官上是個無可挑剔的人。于是,受魏忠賢的指使,几個言官就在他的入閣程序上做文章。孫如游是由天啟“特簡”(直接任命)入閣的,沒有經過“會推”(開會評議)。言官們就說他的任用不合法度,要他走人。
  
  其實,皇帝“特簡”閣臣,在前代就有過很多先例,並不能說完全不合法。只要任命得當,也不失為一個好辦法。但是,這次言官的攻擊,只抓住“不合慣例”這一點不放。
  
  而且,東林黨人的行動也不夠協調。比方,同是在移宮案中立了大功的左光斗,竟然也加入了反對孫如游的行列。為了標榜公正無私,他強調:“如游去,而天下曉然:不得以私意用一人,不得不以公議去一人。”(《明熹宗實錄》)
  
  這樣,孫如游就非常被動了。同時他也不愿跟魏忠賢之流較勁,于是先后十多次上疏求歸。
  
  倒是天啟還明白,下詔說:“累朝簡用閣臣,都是皇帝說了算,前論已明,如何又無事生非?”
  
  他說得沒錯。嘉靖、萬曆兩代的內閣中,就有張璁、夏言、徐階、李春方、陳以勤、張居正、趙貞吉、許國、趙志皋這樣一批名相,都是“特簡”的,干得很不錯。不知為什麼到了孫如游這兒,就成了問題。
  
  由于討厭耳根子不清靜,天啟最終還是把孫如游免了,但是給的退休禮遇很隆重。
  
  孫如游一走,下一個輪到的就是劉一璟。
  
  劉一璟人品也是好,怎麼會成了靶子?事起沈潅這個花花閣老。
  
  沈潅支持開內操等諸多劣跡,引起了言官的普遍不滿,對他交章彈劾。弄得老沈焦頭爛額。在方從哲退休和葉向高回京之間,有几個月內閣實際上是沒有首輔的,只有劉一璟的資望最高,目標也最顯眼。沈潅不思己過,反而怀疑是劉一璟在幕后發動,于是就授意給事中孫杰上疏攻擊劉一璟。
  
  這下可把劉大人給冤枉了,因為劉一璟自恃清白,從來就不跟言論官勾搭,甚至連好臉色都沒有。言官們對他怨望頗大,不可能給他當槍使。
  
  ——小人之心,你真是防不胜防。因為疑心,就要干掉人家。即便冤枉了又怎麼樣,冤枉好人又不會有什麼危險后果(好人不會心狠手辣,也不會報復),所以就放心干他娘的。這也是典型的中國式思維。
  
  我以為,劉一璟之所以被鎖定目標,還有一個潛在的原因,就是在泰昌元年(1620)九月份,劉一璟曾經向天啟當面申奏,要求驅逐客氏。因此,搞掉劉一璟,肯定在客、魏的計划之內。
 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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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此外,劉一璟在那時還堅決要求處死“盜寶案”中的劉朝、田詔等,對天啟以修陵(萬曆之墓)有功之名蔭封魏忠賢持有异議。泰昌元年的這些老帳,是要一塊兒來算的。
  
  不過天啟對劉一璟在移宮案中的護衛之舉,印象极深,他還不至于立刻就忘恩。首攻劉一璟的候補御史劉重慶,就被天啟怒而貶官。但是接下來,攻勢並未減弱,反而越來越猛。
  
  劉一璟,字季晦,江西南昌人,也是萬曆史二十三年的進士,原為禮部右侍郎。泰昌即位后入閣,在擁立天啟的問題上態度堅決。當時外有劉一璟、韓爌、周嘉謨,內有王安,人們普遍認為大明朝總算中興有望了。哪里料到,劉一璟的板凳才坐了一年多,就坐不穩當了!
  
  最讓劉一璟感到沮喪的是,不僅郭鞏、霍維華這類渣滓蹦得歡,就連素有直聲的給事中侯震旸、陳九疇也加入了攻擊的戰團,譏諷他“結納王安”。前面那些烏龜王八蛋跳出來,劉一璟心里很明白,這是魏忠賢在搞報復,可是侯震旸等人為了博取直聲而口無遮攔,就未免讓人太寒心了!
  
  以明朝士大夫的一貫觀念,最恨、也最怕人家說自己進身不由正途。勾結了宦官。這是一個很大的汙名。劉一璟不得不連上四道疏為自己辯解,並按慣例要求解職。
  
  魏忠賢等的就是這個效果,連忙矯詔:准予劉一璟致仕回鄉。
  
  這是一個很微妙的時刻。在外廷,大家都把形勢看得很清楚:須有一個關鍵的人物出面說服天啟,堅決挽留劉一璟。
  
  這個任務,惟有剛剛回到內閣的葉向高能胜任。可是葉向高並不很積极。
  
  他對劉一璟有誤會。
  
  本來劉一璟是個心胸坦蕩之人。在方從哲去職后,按例是應由劉一璟遞進為首輔。但劉一璟堅決不干,要把首輔位置留給將要回來的葉向高。
  
  這一片冰心在玉壺,葉大人卻完全不能理解。
  
  早就投靠了魏忠賢的霍維華、孫杰,偏巧正是葉向高的門生(葉是他們考進士的主考老師)。兩人不斷在老師面前搬弄是非,為魏忠賢粉飾,對劉一璟大加詆毀。他們說,劉一璟對葉向高的復出非常嫉妒,很不情愿讓出首輔的位置。
  
  三人成虎,此乃萬古定律。如果有一百個人對你說,秦檜這人其實是相當不錯的,你也會慢慢生出好感來(不過,曆史上也有天天說好的,形象卻越來越差。是何原因,待考)。
  
  葉大佬本來就不是激烈之人,受了門生的鼓惑,對魏忠賢抱有幻想。他不是看不到客、魏坐大之勢,但總想以“調停”來解決問題,不想與之發生正面沖突;而對劉一璟則冷眼旁觀,尤其這個時候更不想出手相救。
  
  他還有一個門生叫繆昌期,比他清醒,跑去勸老師說:劉一璟乃國之棟梁,如何能坐視其被逐?宮中詔令,可不必听。
  
  葉大佬問道:天子有詔,怎能不听?
  
  繆昌期疾言道:師翁如能出面一爭,則局面可為之一變,且可挫魏閹氣焰。如听之,則矯詔一次,去國家重臣一次,他日又如何收場?
  
  一番話說得葉大佬默然。
  
  他后來終于去說了情,天啟也表示了一定程度的慰留。但是劉一璟的心涼透了,“堅臥不起”,連上十二道疏求去。魏忠賢的意思,是只要他走了就好,于是在批紅時也做了一點讓步。事情拖到天啟二年的三月,劉一璟算是體面地致仕了。
  
  劉一璟的離職,后世有評价說,這是東林黨與魏忠賢斗爭的第一次慘重失敗,對天啟后期的政局影響甚大。
  
  劉一璟是顧命大臣,威望极高,此次不過是魏閹方面几個小丑出手,就把他給攆走了,這無疑大長了魏忠賢的志氣。過去,魏忠賢還不大敢挑戰內閣,現在,他已開始醞釀:下一步要全面控制內閣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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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當然,閹黨也並非一帆風順。沈潅作為閣臣,被刑部尚書王紀點名責罵,老臉丟盡,他馬上就進行報復,把王紀牽進遼東經略熊廷弼冤案中,導致王紀被削籍為民。
  
  這樣為非作歹,朝議對他愈加不利。
  
  葉向高此時也認識到劉一璟是個君子,霍維華說的那些都毫無根据,于是想為劉一璟出一口氣,他很巧妙地對天啟說:沈潅與王紀互相攻擊,均失大臣體,如今只斥逐王紀,如何向公論交代?
  
  首輔有了這樣的說法,就意味著:沈潅的板凳也坐不穩了。另有閣老朱國祚也以此理由求去,認為自己不能與沈潅這樣的家伙做同僚。人際關系搞得這樣僵,沈潅只好求去。在劉一璟走后,他也離開了。
  
  沈潅回到家鄉湖州后,過了一年就死了。他這是走得好,也死得好,畢竟活著的時候還保住了體面,沒有等到被崇禎追究。
  
  就在劉一璟離去的同時,東林黨的另一員大將、吏部尚書周嘉謨也被閹黨逼走。
  
  在其中起重要作用的,還是那個小角色——兵科給事中霍維華。
  
  這個霍維華,是北直隸東光人,萬曆四十一年(1613)的進士,曾任金壇、吳江縣令。應該說,他在當吳江縣令的時候,還是個挺有良心的好官。他發覺地方上的徭役有輕有重,富戶與窮人苦樂不均,便率手下對各鄉地畝逐一清查,編造圖冊,防止隱瞞或遺漏徭役,並除掉了酷吏,以減輕百姓賦稅負擔。
  
  變化是從泰昌元年開始的。霍維華有個內弟叫陸藎臣,在宮里當宦官。通過陸的引荐,他認識了魏忠賢。此后,這個原模范縣長就以一個惡徒的面目出現在曆史上了。
  
  當年魏忠賢與王體乾達成交易,要干掉王安。這中間需要走一個程序,即外廷要有一個人出面彈劾王安,魏忠賢他們再通過矯詔或進讒言的辦法,把王安貶黜。
  
  王安是一位老資格太監,在外廷要找一個人來參他,很難。几乎沒有人愿意出頭。
  
  恰在此時,陸藎臣听到消息,就來鼓動霍維華下水。
  
  霍維華權衡了利弊,兩眼一閉,跳了下去。因此王安的死,與他也有關。東林黨人對他既恨又蔑視。霍維華在外廷無路可走,只能更加死命的靠住魏忠賢。
  
  吏部的人對他不屑,把他給外放,調任陝西僉事。這一調動很技巧,也可以說是整他,也可以說是正常調動。
  
  霍維華當然只有一種看法,他毫不含糊地認為,這是東林的閣臣劉一璟和吏部尚書周嘉謨在搞他。
  
  事實也是如此。這個周嘉謨确實是個容不得小人的組織干部。他和楊漣一樣,也是泰昌、天啟兩代皇帝的保護神,在兩次危机中立過大功。泰昌以來,他大量起復在萬曆年間因“爭國本”而被罷官的正直人士,一面對三黨分子施加壓力,把他們大部分逼走。
  
  至于拿開霍維華,不過是小菜一碟,他不認為霍維華算個什麼東西。
  
  但是,這一動,卻激怒了魏忠賢。那時外廷里肯不要臉依附魏忠賢的人,很少,霍是“首義之士”。如果調到了陝西,等于斷了魏忠賢在外廷的一條線。
  
  這不是打狗欺主麼?魏忠賢決定反彈。
  
  于是他“陰囑給事中孫杰,糾彈嘉謨朋比輔臣,受劉一璟指使,謀為王安復仇”。同時還彈劾周嘉謨舉荐遼東巡撫袁應泰、監軍僉事佟卜年失察,導致遼陽失陷。那一時期對后金作戰失利,跟袁應泰指揮無方有關,袁本人也戰死沙場。但是任用袁應泰的,是前首輔方從哲,跟周嘉謨沒有什麼關系。
  
  這兩條都是誣陷。但是天啟並未申斥孫杰的胡言亂語。這就意味著,皇上認為事出有因。周嘉謨感到名譽受到損害,只能提出辭呈。
  
  魏忠賢還是那一招,矯詔。同意你的請求,走人吧您!
  
  就這樣,一個堂堂部院大吏,竟不能自保。天啟元年十二月,一手創建了“眾正盈朝”局面的周嘉謨,很窩囊地走了。
  
  三黨的“失地”,由魏忠賢來收復。小人們的額頭開始放光了——他們看到了一顆大救星。
 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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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【大決戰之前的短兵相接】
  
  
  到天啟二年(1622)中,魏忠賢的閹黨已漸漸有了一點兒模樣,網羅到了一些重量級人物。與書生氣十足的東林黨陣營比起來,閹黨倒更像是一個“黨”。
  
  這兩派勢力,都滲透在有關的國家机构中,其主要人物都同樣受到天啟的信任,而且從整體來看,東林黨把持的國家机构還要更多一些;但是由于兩派的“組織結构”和斗爭路數很不一樣,所以閹黨得勢、東林失利應說是必然的。
  
  首先閹黨有一個核心班子,其決策與行動步驟都控制在以客、魏為首的核心手里,大小爪牙都要經過授意才發動攻擊。他們對所有的事情,都是先經分析判斷,再定下決策,所以無論是在擴張上,還是“定點清除”上,都顯得很有計划。
  
  並且閹黨的進攻沒有什麼道德約束,可以無中生有、信口雌黃,一切以干倒對方為最高原則。這等于是“潑糞戰朮”,對于正人君子來說,最難應付。
  
  反觀東林黨,則是一盤散沙。人數雖眾,步調卻很不一致。往往是在受到攻擊后倉促上陣,各自為戰。東林黨人又素來標榜“清流”、“正派”、“無私”,因此在同伴遭到攻擊時,有人為避嫌,竟不能出手相救。甚至在局部問題上,還會出現自相殘殺的現象,令親痛仇快。
  
  此外,還有一大不幸是,作為東林首腦人物的葉向高,是一個圓滑官僚。既缺少戰略眼光,也沒有霹靂手段,一廂情愿地以“調停”做為主策略,錯失了決胜的最佳机會。更重要的是,他由于在野而未參與“移宮案”的護駕行動,在天啟皇帝那里分量不夠,這也使得他做事不免縮手縮腳。
  
  在魏忠賢咄咄逼人的攻勢面前,東林黨人沒有想出任何有效的反制策略,只是希望天啟能秉公裁斷。可是,批紅權是掌握在魏的手里,“上裁”基本上等于是魏在“矯詔”。因此,東林人士一遇攻擊,就只能求去,以“無私”而示天下。看起來是扞衛了自己的名譽,實質是無抵抗地敗退下去。
  
  這樣的仗,打起來是很窩囊的。
  
  偏巧東林黨遇到的又是一個永不言和的狠角色。
  
  天啟二年中,沈潅走以后,魏忠賢由于已經嘗到過內閣“有人”的甜頭,覺得很不適應。內閣沒了耳目,干什麼都不方便。于是就考慮,如何才能再打進几個楔子進去。
  
  老天也真是幫助他,想什麼就來什麼。這一年的十二月,內閣大佬葉向高上疏,請求增補閣臣。
  
  這時的內閣,除葉向高之外,尚有韓爌、何宗彥、朱國祚、史繼偕等人。按照明朝慣例,只有“獨相”——內閣僅剩一個人才是不正常的,兩人以上就算正常。因此現在的人數並不算少,完全可以不補。
  
  不知葉大佬腦袋里轉了哪一根筋,就在這恰當的時候,給魏忠賢提供了一個恰當的机會。
  
  魏忠賢當然不會放過,他立刻對天啟來了一通“可行性論証”。
  
  天啟辦事是不過腦子的,魏愛卿說行,就行唄。他下詔,讓有關大臣“廷推”,就是大臣們討論一個候選名單,皇帝從中挑選。這是明朝的民主集中制,介于“會推”和“簡任”之間。
  
  魏忠賢馬上展開活動,以便讓自己的爪牙也能列入名單。
  
  大臣們議好的名單上來了,依次是孫慎行、盛以弘、朱國禎、顧秉謙、朱延禧、魏廣微。
  
  這里邊,打頭的孫慎行、盛以弘是東林黨的,后面的顧、魏二人是閹黨人物。孫慎行為官清正,備受閹黨的敵視,在七月里剛剛告病還鄉,屬于“在籍”(保留公職)人士。這次仍高票當選,可見公道自在人心。
  
  這樣一來,閹黨的提名就有可能白提了,因為皇帝的任命要充分尊重民主,按次序從排名在前的人中選几個。魏忠賢一听這結果,急了,馬上就去找天啟忽悠。
  
  天啟天天跟魏忠賢玩,已經習慣了言听計從,而且相當配合。果然,天啟三年(1623)正月十八日,任命書下來了:是前三個落榜,后三個入閣!
  
  這嬉皮士皇帝的作風就是不一樣啊!倒是魏忠賢怕輿論太大,建議把他認為“不做惡”的東林黨人朱國禎也補進來,以防人之口。
  
  葉向高頓時傻眼了:怎麼會這樣?
  
  他連上兩疏,要求天啟按照大明祖制,按次序先任用孫慎行、盛以弘。
  
  天啟沒理他。祖制又怎樣,你能讓老祖宗他老人家從南京孝陵里爬起來嗎?
  
  不能。那麼我就說了算!葉閣老,很多問題你還不明白:大明的國號還是大明,可是很多東西都已經演變完了。祖制,那不就是一些印刷品嗎?
  
  他傳諭外廷,不許再就此事上奏,否則重治!
  
  顧秉謙、魏廣微這兩個家伙,是公認的庸劣無恥之徒。他們倆和沈潅還不大一樣,沈潅與魏忠賢是互相勾結,有點呼朋引類的意思(連客氏都可以資源共享)。而顧、魏兩人則是地道的奴仆。這兩人當了閣臣,魏忠賢插手外廷才算真正成功了。所謂的“閹黨”,到此也才算是初步成型。
 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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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這時候的魏忠賢,對于將來如何全面控制朝政,已有了較為清晰的藍圖。——把傻子擺在那種高位上,也會聰明三分。
  
  把楔子打進內閣后,天啟三年的二月,魏忠賢又把天啟忽悠好了,開始把触角伸向軍隊。他借口為皇上了解第一手邊情,派死黨劉朝(跟他一起盜寶的那個)率領45人,持甲杖、弓矢、白銀、布匹來到山海關,犒賞將士,了解軍情。
  
  大學士、督師孫承宗是天啟的老師,為人正直而有計謀。他上疏勸阻說:太監觀兵,自古有戒。將領士卒只顧著逢迎這些太監,必然放松邊防。如果這一批來的人無法阻止了,那麼也應下不為例。但天啟對此也是不理。
  
  魏忠賢此舉,是在向天下示威。他的氣焰已高到了一定程度。
  
  就在這個月,經過魏忠賢的活動,被貶在外的陝西按察司使郭鞏奉召回朝,恢復了原來的給事中職務。
  
  郭鞏投桃報李,回來后馬上上疏彈劾熊廷弼,並連帶攻擊曾經荐舉熊廷弼的人。御史周宗建憤而反擊,說郭鞏這是在“阿附權珰”。兩人互相辯駁,話越說越激烈,把魏忠賢等人完全牽了進來。
  
  天啟的反應比較遲鈍,沒有就此事發話。
  
  魏忠賢這時地位已穩,本不怕一個小小的御史說三道四。但是,他為了激怒天啟,給周宗建以懲罰,就帶著几個太監到天啟面前哭訴。魏忠賢年輕時喜歡文藝,到現在也還很善于演戲。他淚流滿面,捶胸不止,請皇上允許他剃發出家。
  
  天啟終于被這眼淚所打動,怒而下詔,切責周宗建胡說八道,准備動用杖刑處罰。葉向高等人聞訊,都吃了一惊,連忙上疏說情,才得以免。
  
  緊跟著,又有御史方大任上疏,揭發魏忠賢在西山碧云寺預建墳墓,其制度超越皇陵。這樣的事,在古代是一定要殺頭的,但是天啟也不理。
  
  這次對魏忠賢的攻勢,是東林黨人近年來比較激烈的一次,但是完全不起作用。相反,從這件事后,凡是廷臣有攻擊魏忠賢的,天啟都要發怒。他的態度,已經明顯倒向閹黨,對東林黨人越來越無情了。
  
  天啟三年的十二月,魏忠賢更上一層樓,受命提督東廠。此時他的權勢之大,在國中已無與倫比。他是實際上的司禮監首席太監,同時又提督東廠,有了直接的偵察、生殺之權。由于東廠是直接受命于皇帝的特務机關,除皇帝以外的任何人都在其監視之下,這就意味著,全國任何一個角落,今后都將處于魏忠賢的掌控之中。
  
  魏忠賢受天啟寵信迄今已有三年時間,天啟到今天才把這個權力給他,一是說明天啟並不是完全沒腦子,他一直在考驗和觀察魏的“忠誠度”,非常慎重地對待此事。二是說明到如今天啟對魏忠賢已完全放心,准備把整個大明朝都交給魏去管理了。
  
  而天啟自己,則可以盡情地玩游戲。
  
  “當此之時,內外大權,一歸忠賢。”(《明史》)天啟還特地為他賜名“忠賢”,魏本人同時也有了一個字,叫“完吾”,不知道是哪個拍馬屁的文官替他取的。完吾,就是要當“克己復禮”的完人了,可見他胸中的格局不小。
  
  有明一代,像正德皇帝那樣胡鬧的混蛋皇帝,尚且不能容忍大權旁落,天啟則完全不把皇權的安危當回事。在魏忠賢開內操之后,御史劉之鳳曾上疏發問:“假令劉瑾擁甲士三千,能束手就擒乎?”這就差一點兒沒把話說白了,但天啟根本不听。這個傻皇帝假如能活得長久,還真難預料能發生什麼事情。
  
  現在的局勢,對東林黨來說已是黑云壓城。連葉向高也察覺到了危机正在增長。魏忠賢下一個定點清除的目標,就該是葉自己了。劉一璟走后,內閣進來的是兩個混蛋,葉閣老孤掌難鳴,不禁深悔,不該不听繆昌期的話。
  
  劉一璟剛走的時候,葉閣老還有幻想,盼望天啟皇帝的氣一消,就會召回劉一璟。現在他明白了,只要魏大珰在,劉一璟就絕無回京的可能。唇亡齒寒啊,一向溫吞的葉閣老也有些憤怒了,他上疏皇帝,質問道:客氏出宮,尚可以去而復來;顧命大臣難道還不如一個保姆?
  
  魏忠賢知道這是在挖苦他,心里一陣冷笑,當即就把葉向高定為下一個打擊目標。
  
  但是當時內閣還有韓爌、吏部還有趙南星。魏忠賢“憚眾正盈朝,伺縫動”(《罪惟錄》)。
  
  ——等著吧,剩下的這几個,我早晚也要收拾掉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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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【天啟四年的京城地動山搖】
  
  
  
  天啟四年(1624),這是個注定載入史冊的年份,大風起兮,四海不寧。對于大明高層的三大政治勢力——皇帝、閹黨和東林黨來說,這一年的開始,不是什麼好兆頭。
  
  年初一,長興縣的民眾起事,燒縣署、殺縣官,四海為之震動。
  
  二月,日赤無光,天氣异常,華北一帶地震,連皇帝住的乾清宮也搖搖晃晃。天啟受了惊嚇,竟害起病來。
  
  三月,杭州兵變。五月,福州又兵變。
  
  魏忠賢方面,上一年滲透外廷大獲成功,一氣連掃東林多員大將。蟻附于他的一幫干兒干孫們見老爺子實力可觀,都想借這尊神蕩平東林。于是紛紛嚇唬老爺子:“東林將害翁!”(《明史》)
  
  魏忠賢做賊膽虛,知道東林已視自己為死敵,深恐遭到反噬。細數朝中,仍有葉向高、韓爌主持內閣,鄒元標、趙南星、高攀龍把持部院,左光斗、魏大中、黃尊素當道言路,哪個不是對他虎視眈眈?
  
  東林黨這面,眼睜睜看著魏忠賢羽翼已成,權勢遠胜過正德時的劉瑾,內又有客氏相助,依侍上寵,力可拔山,怎能不憂心忡忡?眼看再退的話,就是全線崩潰,但想要反擊,強弱早已易勢位,胜負也很難料。
  
  成敗興衰,必有一戰。
  
  雙方蓄勢已久,到天啟年中,終于一触即發!
  
  事起吏科的一次人事調動。
  
  二月,吏科都給事中程注年任期已滿,要升至另一職位。吏科的這個官職很重要,是組織部門的監察組總頭頭,明朝時俗稱“科長”。品級不高,權力极大,在任免干部上有极大發言權。
  
  程科長一走,空缺應按照職務次序,由給事中劉宏化接替。如果劉能夠正常接替,則一天陰霾化為烏有,兩派惡斗不至于這麼早就爆發。不巧的是,劉宏化此時正遇到父喪,在外地出差路上直接就回家守孝去了(丁憂),須離職三年。他做不成這科長了。
  
  左僉都御史左光斗,馬上把這消息通知了他的同鄉好友阮大鍼。阮此時也不在京,正在老家探親,按次序是應由他來頂上。
  
  阮大鍼字圓海,怀寧人,萬曆年間的進士。他屬于東林黨一系,和左光斗、魏大中的關系都甚好,但為人浮躁,官癮比較大,名聲不是太好。在家鄉一接到消息,未等假滿,他就風塵仆仆趕回了京城。
 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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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但是事情陰差陽錯有了變化。吏部尚書趙南星、刑部右侍郎高攀龍、都察院左副都御史楊漣,三個人都對這個人選持有另外的意見。因為本年稍后一段時間,將有一次例行的“京察”,在京察中,吏科都給事中的作用舉足輕重,而阮大鋮顯然不是合適人選。
  
  干部調動,還是趙南星說了算。于是他另選了性格剛直的工科給事中周士朴出任這個職務;而准備讓阮大鋮平調至工科,頂替周士朴調走后的空缺。
  
  但是天啟沒有批准這個推荐人選。有些史家認為,這是因為阮大鋮沒有升成官,憤而投靠魏忠賢,從中作了梗(見《明史*左光斗傳》和《三朝野記》)。
  
  事實上,阮大鋮此時與魏忠賢還沒有什麼瓜葛(想投靠也不會這麼快就見效)。
  
  周士朴的受阻另有原因。在天啟三年(1623),周曾多次上疏攻擊甦杭織造(太監)李實侵權,影響了地方行政。還有,在天啟三年六月,曾發生過千余名宦官喧鬧工部大堂、為索取冬衣的事侮辱工部尚書鐘羽正的事件。又是周士朴上疏斥責宦官跋扈,為鐘羽正鳴不平。
  
  這兩件事,足以惹惱魏忠賢。在魏的鼓動之下,天啟把吏部意見留中,不予答復。
  
  吏部見皇上遲遲沒有發話,知道周士朴不合上意。沒辦法,只好又推荐阮大鋮。
  
  這次批復得很快。但是阮大鋮得不償失,因為這麼一折騰,全天下都知道他阮大鋮實際上是不夠格的。几乎所有的人都一致認定:從這次蹊蹺的任命過程上看,這家伙一定是投靠了閹黨。
  
  阮大鋮因得官而名譽掃地,不能自安——以東林分子而投靠閹黨,這無疑比小人還卑鄙!在古代,官員就是再坏,也多少要點兒臉,假如名聲太臭,一般是干不下去的。像前面提到的沈潅貴為閣老,但最初與魏忠賢交結時,也不敢公開化,只能偷偷摸摸。至于閹黨的公開化,那還是在后來一黨獨大之后。
  
  眾口爍金的壓力太大了!任職還不到一個月,阮大鋮終于頂不住,請假回鄉了。這個位置又空起來了。
  
  趙南星考慮到下次“京察”將是與閹黨的一場惡戰,吏科的領軍人物應該是一個硬骨頭,于是又推出禮科左給事中魏大中,來頂這個空缺。
  
  魏大中,字孔時,號廓園,是浙江嘉善縣人。年輕時,他曾受業于高攀龍,萬曆四十四年中的進士。他出身貧寒,生活簡朴,一貫注重名節。中了進士之后,也還經常徒步去拜訪客人。在行人司任“行人”時,奉旨出使藩國或到各地慰問,都不惊擾地方。他在京中任職卻不帶家眷,家中只有兩個老仆伺候。人一上班,家門就緊鎖。想對他行賄的人,都畏懼他的清正,誰也不敢上門。
  
  他在天啟二年曾經兩次與周朝瑞上疏彈劾沈潅,內容涉及客、魏。閹黨對之相當忌恨。
  
  吏部尚書趙南星很欣賞他的為人,常與之議事。魏大中也經常趁机向趙推荐正直的人士,因而他在東林黨內威望很高。由于他寫的奏疏邏輯嚴密,說理清晰,就連“三黨”人物也不得不表示佩服。
  
  阮大鋮在家鄉听說是魏大中來接了他的職位,更加窩火,疑心是高攀龍、左光斗、魏大中几個人在聯手搞鬼。他痛定思痛,決定與東林諸人反目,從此投降閹黨,出這一口惡氣!
  
  但是“投降”也得有門路才行,阮大鋮找到了好友、刑科給事中傅櫆。傅櫆前不久因意見不合與東林交惡,投靠了閹黨,還和魏忠賢的外甥傅應星認了“同宗”,相互間稱兄道弟。
  
  這條路,果然一走就通。
  
  當然,后來也有人認為,阮大鋮與東林反目不假,但並未實質性地投靠閹黨。他日后被崇禎列入逆案,是東林烈士子弟恨其無行,強行將他扯入的。這可以聊備一說,但是,阮大鋮在這個微妙時刻的所作所為,确實是极不利于東林黨的。
  
  也許是受阮大鋮的情緒感染,傅櫆決定向魏大中這個東林老頑固下狠手了。
 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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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恰在此時,東林黨的內訌又加快引燃了導火索。我前面說過,東林黨並不是一個嚴密的組織,只是一批觀點接近的官員聲氣相通,他們不是鐵板一塊。在他們內部,因地緣關系形成了不少小派別,彼此有親疏上的不同。
  
  魏大中曾經有一次上疏駁斥過浙江巡撫劉一焜,劉是江西人,結果這一來,得罪了所有江西籍的東林黨人。他們不顧大局,群起而維護老鄉的利益,對魏大中頗有煩言。
  
  江西籍官員章允儒與傅櫆是同事,听說傅櫆要上本參魏大中,就极力慫恿傅櫆趕快干。
  
  有人給壯膽,傅櫆信心大增,于四月二十一日上疏彈劾魏大中。為了讓魏忠賢高興,他還把左光斗也扯了進去。
  
  這個疏本,指責左、魏二人貌丑心險,表里不一,道德有虧。最大的証据就是勾結中書舍人汪文言,干亂朝政。
  
  這個汪文言,是個很活躍的人物,官職不高,能量卻很大。
  
  傅櫆說他本名為汪守泰,原為南直隸徽州府歙縣(今屬安徽)一名庫吏,因監守自盜被判遣戍,后來脫逃來到京師,改了名字,投奔王安門下。傅櫆還揭發說,左光斗明知汪文言的丑史,卻為之隱瞞,引為心腹。魏大中更是拿錢供著他,讓他招搖過市,招權納賄。現在,左、魏二人口口聲聲要搞倒“權珰”,不過是以攻“權珰”為名而營私。他們倆把持選拔干部的大權,能升官的人全是出自旁門左道。正人君倍受壓迫。長此以往的話,必將禍國亂政。
  
  奏疏上提到的這個汪文言。立刻被推到了前台。
  
  汪文言的履曆,是否真如傅櫆所說,不可考。可以弄清楚的是,汪文言本是一布衣,當過“門子”。因為門子是個賤役,沒有前途,所以汪文言隱瞞了自己的曆史,來到東林黨官員于玉立的門下當了書吏,于玉立被貶官后隱居家鄉,不知京中情況,就派汪文言進京廣結朋友,了解動向。還為他捐了個“監生”的身份,以利于活動。
  
  汪文言慷慨仗義、机靈能干,活動能力极強,加上又有于玉立的舉荐,所以很快就與東林要人的關系十分密切。
  
  他還結識了時任東宮伴讀王安,王安對他的才學很欽佩。他在王安面前,經常大言炎炎,品評人物,引得王安更是刮目相看。
  
  那時正是萬曆史末期,東林黨倒運的時候,正人君子被邪黨驅逐一空。
  
  汪文言偏就看好東林黨,使出了一套縱橫朮,在齊、楚、浙三黨之間“用間”,也就是散布謠言,大施離間計。弄得三黨人士疑神疑鬼,彼此猜忌,竟在內訌中喪失了戰斗力。
  
  移宮案前后,汪文言奔走于王安與廷臣之間,起到了聯絡員的工作,為護駕也是間接立過功的。東林黨對他大為贊賞,不少人把他引為知己。
  
  而三黨回過味兒來之后,當然對汪文言恨之入骨。堂堂朝士,竟被一個小角色玩了個團團轉!大家就都憋著勁頭要整死他。
 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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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天啟元年(1621)九月,王安被害。汪文言驟然失去政治屏障,立刻就有順天府丞邵輔忠出面彈劾他,導致他丟了“監生”的身份。汪文言見勢不好,趕緊開溜,哪知道一出北京城,又被御史梁夢環彈劾,被逮下獄。好在那時東林黨勢大,他在監獄中沒吃多大的苦。
  
  折騰了一回,最終還是無罪釋放。汪文言銳氣不減,玩得更歡了,跟公卿大老們頻頻交游,一時門庭若市。
  
  這顆政治新星,甚至還引起了首輔葉向高的矚目,在請示了天啟后,讓他當了內閣的中書舍人(內閣祕書,從七品)。韓爌、趙南星、楊漣、左光斗、魏大中等人更是與他交情甚厚。
  
  傅櫆這次決定向東林黨發難,所選的兩個目標都是硬派人物,因此能不能奏效,他心里不是太有底。在他的彈劾疏中,把這個小小的汪文言拿來做突破口,是想打擊對方的軟肋——柿子要撿軟的捏,老官僚一般都深諳此道。
  
  汪文言也确實該著在這一輪沖突中最先落馬,因為成為“突破口”的一切因素,他都具備:官職低(幫他的人就少)、經曆復雜(容易挑出毛病)、知名度高(打擊他能起到震撼效果)、與東林關系密切(能起到株連作用)。
  
  拎出這個人來,是傅櫆經過精心考慮做的選擇。
  
  据說,這背后是阮大鋮出的主意,因為他與汪文言同是安徽人,最知道汪的底細。另外也有史家認為,是魏忠賢及他的“領導班子”盯上了汪文言,早就想用他來牽出東林一大批人,這次打他就是由魏忠賢親自授意。
  
  這兩個說法,在事實上都有可能。
  
  但是這個精心策划的奏疏,起初在天啟那里一點兒作用也沒有。他根本看不出里面有什麼名堂,也懶得動腦筋去想為何有這樣一個東西上來。平日里,廷臣們互相攻擊的折子他看得多了,不愿再做裁判了,就把傅櫆的奏疏交給司禮監去處理——愛怎麼弄就怎麼弄吧。
  
  魏忠賢見到這份奏疏,大喜。他和外廷的爪牙馮銓、霍維華、楊維垣等討論了很久,才定了處理意見。几個人看這個折子,並沒有抓住左光斗、魏大中的要害,連“貌丑”也成了罪名,顯是強詞奪理。如果立刻就下詔處置左、魏,人心不服,容易生變。但是汪文言不同,汪的問題就太多了。拿下汪文言,讓汪自己咬出左、魏,然后再來治左、魏的罪,東林就不大好說話了。
  
  首戰務求必胜。魏忠誠賢對這次出擊非常謹慎。
  
  于是,“領導班子”擬了一道中旨,由天啟名義發下,將汪文言逮入錦衣衛詔獄“鞠問”,左、魏則不問。
  
  但是左光斗、魏大中無緣無故吃了這一悶棍,當然不服。第二天,兩人就分別上疏自辯,並大揭傅櫆之短。他們要讓天啟明白,傅櫆這麼干究竟是何居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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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左光斗說,傅櫆的目的,就是要掀翻剛推舉上來的吏部和吏科的几個“正人”。 魏大中則怒斥傅櫆為“小人之尤”。
  
  東林方面,已經意識到汪文言問題的嚴重性——這個口子,決不能開。一向穩重、溫和的葉向高采取了相當決然的態度,向天啟提出了辭呈,說授予汪文言中書舍人的官職是他一人的主張,倘若有罪,“盡罪臣一人,而稍寬其他,以釋宮府之嫌而消縉紳之禍”。
  
  他提出辭職,當然不是真心,而是以退為進,提醒“宮府之間”也就是皇權和內閣行政權之間已出現了裂隙,請皇帝注意。
  
  首輔的這個姿態异乎尋常,天啟這回是看懂了。汪文言案涉及到的几個人,不僅是朝中一派的重要人物,也是國家棟梁,犯不著為一個小吏和大臣們掰臉。于是他馬上下詔挽留,走了個君臣之間必要的過場,讓葉向高不要三心二意。而對左光斗、魏大中的自辯疏的批復,也溫言相勸,說他們“心跡自明”,還是安心工作為好。
  
  皇帝的態度很明确:沒你們什麼事。
  
  可是這一來,就苦了汪文言。他一個人在獄中,東林方面的人現在誰也不好出面來營救。
  
  葉向高做了一點兒努力,上疏請求把汪移交給刑部審訊,把他弄到自己能控制的范圍里來,省得出麻煩。但報告上去后,沒有下文。
  
  左、魏二人一向珍惜名譽,當此之時,自然要矢口否認與汪文言有什麼利益糾葛。左光斗的自辯說得很清楚:“臣官階已經崇,不藉延譽,何事引為腹心?”——我官已經做得很大了,不需要再擴大美譽度,憑什麼要把那小子當成心腹?
  
  但是,把汪文言扔在那兒不管,對東林黨來說,也實在是太危險。東林人士里有一位御史黃尊素,深謀遠慮,感覺情況不好,便跑去找到錦衣衛北鎮撫司指揮使劉僑,關照他說:“汪文言不足惜,不可借此案而移禍縉紳。”
  
  這是關鍵的底線:那小子的死活都無所謂,但不可以在供詞上牽連到廷臣。
  
  ——小人物玩政治,一般都難逃可悲的下場。
  
  劉僑素與東林人士關系不錯,當然愿意遵命。在他的操控下,汪文言的供詞果然沒有牽涉一個人。明朝的司法這個東西,在某種意義上,就是捏橡皮泥的專業,怎麼捏,怎麼是。
  
  當魏忠賢拿到供狀一看,愣住了:居然連汪本人也沒有什麼大不了的問題。天啟本來就對這案子就不大感興趣,至于汪文言供詞說了些什麼,他就更無所謂了。這可把魏忠賢氣得要吐血,精心策划的一場攻勢,到關鍵一環,被人給輕松地化解了!
  
  魏忠賢一時無計可施,只能鼓動天啟下詔,把汪文言狠揍一百棍,出一口惡氣。
  
  沒過几天,他又鼓動天啟免了劉僑的職,讓自己的走狗許顯純來接替。今后可再不能有這樣的疏漏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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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【楊漣豁出性命孤注一擲】
  
  
  這次的汪案,旋起旋落,前后還不到十天時間,天啟可能根本就沒記住這個小芝麻官的名字。魏忠賢沒能得手,好象也就算了,僅僅調整了錦衣衛的人事。
  
  事情就這麼過去了。
  
  但是東林黨人卻感到了不詳的氣息。“事雖獲解,然正人勢日危。”(《明史*楊漣傳》)
  
  ——他們擔心得有道理。后來的事証明,這是老天爺最后一次照顧汪文言了。再起大獄時,豈止是他,更大的人物也難逃厄運。
  
  魏忠賢現已成劉瑾第二,對東林黨的徹底圍剿旦夕即至。名列東林的官員們,現下有三條路可走:一是倒戈,但這一般人絕不肯為。倒戈比中間人士的投靠還要可恥,沒有人能背得起這樣沉重的惡名。二是退隱,若不在朝中,受打擊的可能性要大大減低。人在官場受到攻擊,往往是因為你擋了人家的道。你若退休,讓開這道,則人家的仇恨程度會大大降低。大不了削籍,撤消你的老干部身份,但是性命可保。三是不作為,示敵以弱,換得安寧。但是兩派成見已深,樹雖欲靜,風不可止,最終可能還是個死。
  
  東林人既然自詡為君子,上面的三條路,就絕不能走。所以,他們從總體上看根本沒有退讓的意思。在他們的觀念中,斧鉞加頸,大不了一個碗大的疤。
  
  這是一批信仰真孔孟的人:“舍生而取義者也”(《孟子》)寧愿好死,也不賴活著。
  
  現在的人,不迂腐,當然不興這個了。
  
  可是現代也有現代的問題。現代人認為自己對幸福的追求,比古人的檔次要高得多,但是,愿意為之付出的代价,卻不及古人的一半。我不知道這樣的便宜,究竟有多少人能占到?
  
  天啟四年(1624)初的形勢,實在讓東林黨人睡不著覺——魏忠賢操縱皇權的技巧越來越高;三黨殘余分子几乎全部投奔閹黨,閹黨之盛,很難看到它覆亡的可能。于是水往低處流,人也不見得愿往高處奔,大家就都一齊不要臉吧。眾人不要臉,總比一個人不要臉更理直氣壯些。
  
  東林黨的勢力,只剩下几個孤零零的山頭——吏部、都察院。可是這几個權力部門,怎能抗得過泰山壓頂的皇權?
  
  壓力之大,令人窒息。因為皇權制度是剛性的,沒有減壓閥,所以天啟四年的朝局就成了個壓力超負荷的大鍋爐。
  
  五月,一個偶然的契机,明朝的政治鍋爐轟然引爆了!
  
  五月下旬,因為一件小事,天啟對魏忠賢發了怒,令他出宮,在私宅中閉門思過。是因為什麼事,不可考。總之,魏大珰也遇到了“伴君如伴虎”的問題。
  
  机不可失啊!
  
  時任都察院左副都御史的楊漣,決定出手了。
  
  楊漣是個一触即發的剛烈漢子,天啟二年(1622)起復回京以后,他已經几次險些忍不住了。忍到現在,實不能再忍。環視朝中,東林干將,走的走,未走的也因曾被彈劾而不好開口。內閣里說話還算有些分量的葉閣老,則對魏忠賢持怀柔政策,根本指望不上。
  
  那麼,我不下地獄,誰還能下?
  
  他要給魏忠賢來一家伙!博浪一椎,易水一別,志士千古立德,就在此一舉。
  
  他和左光斗、魏大中等一干人商量了一下。左、魏都沒有什麼异議。楊漣确實是一位重量級的狙擊手。他的優勢有二:名望高,閹黨反擊起來比較難;皇帝對他非常信任,有可能一擊而中。
  
  但是東林黨中,也有人決不贊同楊大人去冒這個險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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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樓主| dacota 發表於 2009-12-23 02:37:42 | 只看該作者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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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御史李應升頭一個不同意,他的看法是楊漣身為東林重鎮,是旗幟式的人物,不易輕動。因為倘若一擊不中,那就連個回旋的余地都沒有了,東林勢必土崩瓦解。還不如由他李應升來打頭炮,萬一失敗,不過是犧牲一個人,不至于牽動全局。
  
  老謀深算的黃尊素也不贊同,並且已經預見到楊漣此舉的嚴重后果。他對魏大中說:“若清君側,必有內援,請問楊公可有?若此疏已發,則我輩死無葬身之地矣!”
  
  以前嫌葉向高太過溫情的繆昌期,也不贊成這個极端行為。他對左光斗說:“攻擊內珰,成敗只差呼吸之間。若一擊不中,則國家隨之敗坏。今宮內無援手之內侍,外廷無主持之大臣,萬難成功!”
  
  沒有內援,就無法離間天啟與魏忠賢的關系,這确實是此次行動的致命劣勢。李應升、黃尊素兩人,顯然是深諳宮廷斗爭規律的老手,分析得不錯。以前劉瑾倒台並死得很難看,是因為內廷發生了內訌,外廷借勢而上。真正能干倒權閹的力量,須是他的同類。外廷的輿論,只不過是一個催化劑。
  
  因此,楊漣此舉的效果,不能不令人擔憂。
  
  听了他們的話,左、魏二人的心情不由也由晴轉陰。
  
  但是楊漣已欲罷不能。在東林的內部,也有溫和派與激進派之分。像葉向高、黃尊素、鄒元標等人,都是溫和一路。但是,正因為他們溫和,在激烈的黨爭中,話語權就就不夠硬氣。甚至有人据此論証:葉向高根本就不能算東林一系。
  
  楊漣則是個典型的激進派,他的好友曾把他比喻為“虎”。對魏忠賢這樣的政治雜種,他早就恨不得食其肉、寢其皮。堂堂的國家精英,與這樣無卵的小人周旋,就已是奇恥大辱,更何況還要日日在他的威勢下生存!
  
  天啟二年回京后,楊漣就想面奏天啟,請賜尚方劍誅殺魏忠賢。這在古代,叫做“請劍”,也就是豁出命來直諫,有他無我,與奸人拼一回命。但那次“請劍”,被親友們苦苦勸住。
  
  此次他也知道並不是最佳机會。但是,惡人可以日日作威作福,好人卻要日日忍耐下去,天理又何在?自古的道理,都是說邪不壓正,為何臨到我輩,就要看惡人的臉色苟且存活?
  
  他不是不知道這是孤注一擲,他不可能不知道后果難測,但是——
  
  “此時不言,迨至逆謀已成,請劍何及?無使天下后世笑舉朝無一人有男子氣!”
  
  這就是楊漣,這就是萬古的忠義!
  
  當世有人議論,說正是由于楊漣的冒進,才触動了魏忠賢的殺机,進而釀成慘禍。這觀點當然可以商榷。但另外有人說東林黨天真,輕率,近乎白痴;則不知用了這些惡毒的詞匯,能解何人心頭之恨?能泄何種無名之忿?
  
  明知其不可為而為之,難道就是迂執?
  
  奸惡當道,有人甘愿將頭顱一擲,說一聲:我不服!這難道不是漢子?
  
  我以為,策略不策略的可以討論,但楊公之正氣不容怀疑!
  
  正因為沒膽抗爭的人太多,正因為附逆諂媚的人太多,才有豺狼狂奔于人間、歹徒奸賊擋于道、土豪劣紳扼住小民!
  
  如果眾生全無血性、苟活就是真理,則曆史將永遠是暗無天日史。
  
  這樣的一群無骨之人,居然還想乞求永世的幸福,可能麼?
  
  指責楊漣,也是要講一點資格的!
  
  天啟四年六月初一,楊漣開始發動,把寫好的奏疏由會极門遞進了宮內。文書房的宦官展卷一看,目瞪口呆。這道奏疏,羅列了魏忠賢二十四大罪,其措辭之嚴厲,其上疏人官職之高,都乃前所未有。
 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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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高壓之下,百鳥靜音。此疏一出,震天憾地!
  
  奏疏摘要如下——
  
  高皇帝定令:“內官不許干預外事,違者法無赦。”聖明在上,卻有肆無忌憚、濁亂朝常如東廠太監魏忠賢者。斗膽列其罪狀,為陛下言之。
  
  魏忠賢本市井無賴,中年凈身,夤緣入宮。起初只詐為小忠小信以邀寵,繼而敢為大奸大惡以亂政。祖制擬旨專由內閣,而自魏忠賢起擅權,聖旨多由宮內傳出,真偽莫辨。近來更指使宦官,三五成群到內閣威逼閣臣按其意愿擬旨,或不經票擬、徑自內批。坏祖宗二百余年之政體。此大罪一。
  
  劉一璟、周嘉謨均為顧命大臣。當往昔人心惶惶之際,親捧陛下御手,擁陛下速見群臣,以安天下。魏忠賢不容陛下任用父之臣,急于剪除异己,令孫杰上疏逐二臣。大罪二。
  
  先帝賓天,進葯之間實有隱恨。孫慎行、鄒元標以公心議論,魏忠賢卻將二人排擠出朝。而對袒護李選侍的沈潅,則多方給予維護,親亂賊而仇忠義。大罪三。
  
  王紀、鐘羽正先前為安國本(為太子常洛爭名份)有功,及至王紀為刑部尚書、執法如山;鐘羽正為工部尚書,清修如鶴。魏忠賢卻將二人构陷斥逐,必不容盛世有正色立朝之直臣。大罪四。
  
  國家最重選拔閣臣,魏忠賢竟一手握定,力阻大臣首推之孫慎行、盛以弘,捏造理由百般壓制,莫非真欲提拔“門生宰相”乎?大罪五。
  
  簡用大臣,重在廷推。去年南京吏部尚書、北京吏部侍郎出缺,排名在前的不用,專用排名于后者,致使一時名賢皆憤憤不平而去。魏忠賢顛倒選拔常例,玩弄不測之机權。大罪六。
  
  皇上新政,正需忠直之臣輔佐,但滿朝荐、文震孟、熊德陽、江秉謙等上疏稍忤魏忠賢,立被貶黜。京師人言:“天子之怒易解,忠賢之怒難調”。大罪七。
  
  傳聞宮中有一貴人,因德性貞靜,受皇上寵愛。魏忠賢恐其露己驕橫,去年南郊祭天之時,趁陛下不在宮內,托言貴人有病,竟置之死地,使陛下不能保其寵幸之人。大罪八。
  
  裕妃因有孕而被封妃,中外欣然相慶,而魏忠賢惡其不附己,矯旨勒令自盡,使陛下不能保其嬪妃。大罪九。
  
  皇后有孕,已經成男,忽焉流產。傳聞魏忠賢與奉聖夫人實有陰謀于此,使陛下不能保其子。大罪十。
  
  先帝在青宮(泰昌帝做皇子時)四十年,參與護持輔助者,惟王安一人。陛下倉促受命之時,擁立維護,王安亦有大功。魏忠賢以私忿矯旨殺于南苑,身首异處,肉飽狗彘,慘毒難言。此不但仇王安,而實仇先帝之老奴。況其他內侍無罪而被殺被逐者,又不知几何!大罪十一。
  
  魏忠賢今日討獎賞,明日討祠額,求索無窮。近來又于河間府拆人居室,起建牌坊,鏤鳳雕龍,直插宵漢。預造墳塋堪比皇陵,大違制度。大罪十二。
  
  魏忠賢有何軍功?有何相業?竟今日蔭中書,明日蔭錦衣,家中滿堂高官,皆乳臭小兒;敕封之族,均目不識丁。侄甥之輩,濫襲恩蔭,褻亂朝綱。大罪十三。
  
  魏忠賢用立枷之法,枷斃國戚家人,又意欲誣陷國戚,搖動中宮。大罪十四。
  
  良鄉生員章士魁,因開煤窯傷及魏家墳脈,魏忠賢便誣以開礦,立致之死。大罪十五。
  
  王思敬等有侵占牧地小事,本應由撫按審理。魏忠賢徑自將其拿入監獄,恣意拷掠,視士人之命如草芥。大罪十六。
  
  給事中周士朴糾劾織造太監李實,魏忠賢竟停其升遷,使吏部不能行使任免權,言官不敢行使封駁權。大罪十七。
  
  北鎮撫司劉僑,不肯以濫殺取,魏忠賢則以不善逼供,矯旨削籍,以示大明之律令可以不守,而忠賢之律令不敢不遵!大罪十八。
  
  給事中魏大中奉旨到任,忽又傳旨詰問,使煌煌天語(皇帝指示)朝夕紛更,將令天下后世視陛下為何?大罪十九。
  
  東廠之設,原為緝奸。自魏忠賢提督以來,日以報私仇、行构陷為能事。告密誣陷,日夜不已;片語稍違,駕帖(逮捕証)立下。大罪二十。
  
  遼東奸細韓宗功潛入京師,偵探我虛實,往來于魏忠賢家中,事露則令之避去。倘若韓宗功事成,未知九廟生靈安頓何地?大罪二十一。
  
  祖制宮內不養兵,原有深慮。魏忠賢與奸相沈潅創立內操,安插羽翼,安知沒有大盜刺客潛入其中?一旦變生肘腋,深為可慮!大罪二十二。
  
  魏忠賢往涿州進香,警蹕傳呼,清塵墊道,人以為天子大駕出巡。回來時又駕駟馬,羽幢青蓋,夾護環繞,則儼然天子乘輿矣!其間入幕投效、馬前獻策者,不乏其徒。魏忠賢如此張狂,自視為何人哉!大罪二十三。
  
  聞今春魏忠賢騎馬奔于御前,大無人臣禮,陛下射殺其馬,恕其不死。魏忠賢不思伏罪,進有傲色,退有怨言;朝夕提防,介介不釋。從來亂臣賊子,只差一念縱容,遂至不可收拾,何以養虎于肘腋間?今若寸臠(千刀萬剮)魏忠賢,亦不足抵其罪!大罪二十四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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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最后一段,楊漣畫龍點睛,直指要害——
  
  凡此逆跡,昭然在人耳目。乃內廷畏禍而不敢言,外廷結舌而莫敢奏。偶或奸狀敗露,又有奉聖夫人為之彌縫(掩飾),更有無恥之徒攀枝附葉,依托門墻,表里為奸,互為呼應。掖廷之內,知有魏忠賢而不知有陛下。即使大小臣工,積重之所移(受習慣勢力影響),積勢之所趨,亦似不知有陛下,只知有魏忠賢者。如此下去,羽翼將成,騎虎難下,太阿倒持(大權旁落),主勢益孤(皇權日益削弱),不知陛下之宗廟社稷何所托?
  
  楊漣最后說:懇請陛下大奮雷霆,集大小文武勛戚,令刑部逐款嚴訊,以正國法,以快神人。奉聖夫人亦並令居外(把她攆出宮去),以消隱憂。臣死且不朽!
  
  ——好個“死且不朽”!
  
  有壯士豪氣如此,奸人才略有膽怯,不至使世界黑到徹底!
  
  這是東林黨對魏忠賢發起的一次總攻。以我們今人的眼光來看,所列罪狀,無非是“亂朝綱”。其實東林黨的最高理想,就是忠君。這個“忠君”,並不是愚忠,不是皇帝說啥就是啥,而是要維護皇權制度的正常化。
  
  魏忠賢所干的,确有傷天害理的事,但這不是主要的,主要的是他破坏了秩序。中國古代的皇權制度,從總體上說是專制的;但其細部運作規則,到明代已有相當的民主化與合理程序。內閣首輔如果專權,尚且會引起激烈反彈,魏忠賢以太監身份專權,當然為正直的廷臣所不容。
  
  張居正專權,是為了“事功”,為了提高效率。翻譯成現代語言來說,就是為了“做好事實事”。因此他能用“正面理由”壓制住反彈。而魏忠賢的專權,則看不出這個趨向來,所以沒有可以堵住人嘴的理由。
  
  東林的反擊,抓住的是他“違反制度”。是非要由皇帝來裁判。
  
  楊漣寫好奏折后,本想趁早朝時直接遞給天啟,以快打慢,讓閹黨措手不及、無從應對。這些罪狀,一條兩條打動不了皇上;二十四條,總能讓他有所触動吧?只要天啟下令對其中一兩個問題進行調查,事情就有胜算。
  
  但是不巧,第二天皇上傳旨免朝。
  
  楊漣立刻陷入兩難狀態。他寫這疏,在東林內部已有一些人知道,他怕耽擱下來,會被東廠偵知,或有不測。于是楊漣決定,將奏疏按常規投入會极門。這里是京官上疏和接批復的地方
  
  可是這就有一個致命的后果。魏忠賢專權以來,已經形成了一套文件收發程序,遞進會极門的文件,很快就會到達魏忠賢和他的“領導班子”手里,皇帝是不會先看到的。
  
  這奏疏一進,魏忠賢馬上就可以布置反扑,主動權立刻易位。
  
  楊漣應該完全知道這個后果,但只能豁出去了。他估計魏忠賢還不敢把這折子壓住不讓天啟知道,只要奏疏在走程序,事情就還有可為。
  
  為使事情更有把握,楊漣明知葉向高不同意他寫這份奏疏,也還是不得不去見葉向高,爭取他的支持。
  
  楊漣對葉說:“當今魏忠賢專權,國勢衰落,葉公您為首輔大臣,應向皇上奏請,將魏忠賢殺皇子、嬪妃之事按大逆處分,以清君側。若現在不圖,貽禍將大,國家置相又有何用?”
  
  但是這個激將法沒有生效。葉向高不愿意听這種話,只是說:“我老邁,不惜一身報國。但倘若皇上不听,公等將置于何地呢?”
  
  那個門生繆昌期也跑來勸他,趁熱打鐵也上它一本,一舉干倒魏忠賢。葉向高不愿意,只說是留著自己,萬一形勢逆轉,還有人出面周旋,不至于全軍盡沒。
  
  閣老看不出魏忠賢有那麼坏.
  
  與葉閣老的態度相反,楊漣的奏疏一上,內容傳出,滿朝士人歡欣雀躍。
  
  國子監(中央大學)的官員與千余學生,聞之拍手稱快。因為眾人爭相傳抄楊漣奏疏,京師竟一時洛陽紙貴!
  
  南京方面也是滿城哄傳,“二十四大罪”家抄戶誦。“是時,忠義之氣,鼓暢一時!”(吳應箕《留都見聞錄》)
  
  這就是民意。
  
  百姓若揚眉吐氣,就是得了民意;百姓若牢騷滿腹,就是失了民意;百姓若是與你不共戴天,離皇冠落地的日子亦就為時不遠!
  
  盡管民意往往要輸給強權,但在關鍵時刻,它就是扭轉乾坤的最大助動力。
  
  民意之不可欺,道理就在這里。可惜,有人懂也有人不懂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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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有人高興就有人哭,讓我們來看另一方的情況。
  
  楊漣的奏疏句句指實,任何一條追究起來,都能要他魏大珰的腦袋。奏疏當然很快擺到了他面前,他讓“領導班子”成員念給他听。待身邊太監戰戰兢兢念完,魏忠賢嚇得面如土色,兩手發抖,把奏疏搶過來狠狠摔在地上,竟號啕大哭起來。
  
  老賊終于知道了:匹夫發怒,也是不好惹的!
  
  “領導班子”的几個人趕緊安慰道:“公公休怕,今謀逐走楊漣,便可無憂!”
  
  唉,魏公公怎能無憂?楊漣奏疏,打的正是他的軟肋。今春以來,天災人禍,同時也是他魏忠賢大不順的時候。他有一次策馬在宮中飛馳,路過一座便殿,惊了聖駕。天啟很惱火,張弓搭箭,一下就把他的坐騎射死。前不久,又因小事惱他,將他放歸回私宅思過。皇上的臉,說變就變,連個邏輯都沒有。這都不是好兆頭。
  
  楊漣偏就選在君威難測之時,放出這一箭,是在要他的命。
  
  事情捂不住了,該如何周旋?內廷有他們几個在,可以設法忽悠;而外廷完全沒人幫著說話,也不行啊!
  
  魏忠賢首先想到的,是去求首輔葉向高,葉閣老終歸與那些不要命的家伙有所不同。但是轉念一想,不妥。葉向高固然不是東林激進派,但是以其三朝元老、當朝首輔的身份,清譽最為重要。此次沒跟著楊漣發難,已屬難得,若想讓他出頭為自己說几句好話,怕是沒門兒!
  
  于是,他想到去求次輔韓爌。
  
  之所以去求韓爌幫忙,老魏自有他的考慮。首先,韓爌雖也是個直性子,但畢竟不是東林黨人。在“紅丸案”中,人人都怀疑當時的首輔方從哲指使人害死了泰昌帝,惟有韓爌與楊漣堅持有一說一,為方從哲做了解脫。他和東林之間,有一定的距離,這就好做工作。
  
  其二就是,葉向高遲早要去位,騰出來的位置必屬韓爌無疑。一個新任首輔,一般都希望在內廷有個合適的搭檔,此次去求韓爌,曉之以利害,也許韓大人能出手相助。
  
  小人度君子,除了拿利益標准來衡量,就不知世間還有所謂正義在。魏忠賢萬想不到:在韓爌那兒碰了個灰頭土臉!
  
  當日,魏忠賢放低了身段來到韓府,帶笑求道:“韓公,非你不能止住眾口,請公多留意。”
  
  韓爌一口回絕:“非也,吾不能!禍由公公自身起,還請自便!”
  
  閹豎居然能求到自己府上來,韓爌覺得是受了奇恥大辱,沒給他什麼好臉色。
  
  魏忠賢几乎當場氣暈。罷罷!現在不是跟你老韓斗氣的時候,他扭身就走。
  
  可是,事急矣!火已燎到了眉毛上,又如何是好?
  
  該死的楊漣振臂一呼,數日內已有六部、都察院、科道大小官員群起響應。大到尚書(部長),小到給事中(科員),聯名寫本,交章彈劾。文書房的桌子上,滿桌都是,先后竟有一百余疏!
  
  其時,群情激憤,切齒怒罵,各疏無不危言激切!
  
  南京兵部尚書陳道亨臥病在床多年,聞楊漣有疏,扼腕慨言:“國家安危,誠在此舉!吾大臣不言,誰為言之!”第二日就奮然到署,聯絡南京各部院九卿(各部院一把手)聯名上奏,痛陳其罪。
  
  朝野上下,同仇敵愾!
  
  神州之正氣,已成烈火燎原之勢。
  
  在閹黨一派中,也有挺不住的了,哀嘆大勢已去。其間竟有立即倒戈者,參奏起主子來了。其中首推錦衣衛僉事陳居恭,他本是在楊漣奏疏中提到的閹黨一員。楊漣說他是為魏忠賢“鼓舌搖唇者也”。結果,陳居恭在惊恐之中,“亦懼于眾議,具疏參珰”(《三朝野記》)。
  
  天欲墮啊,奈何,奈何!
 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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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這邊楊漣听說奏疏已落入魏忠賢之手,愈加激憤,于是預備起草第二封奏疏。等天啟上朝,直接面奏,要求當廷對質,看你更有何計?
  
  當時東廠耳目無孔不入。楊漣有了這個想法,並未很好地保密,“外廷遂喧傳其說”,被東廠迅速偵知。
  
  千鈞一發,不容喘息!
  
  魏忠賢及其“領導班子”立即進入了緊急狀態。他們在整個專權時期,險些翻船的時候,就這一次。几個人費盡心机,終于想好了一套辦法。
  
  首先就是設法將天啟與大臣們暫時隔絕開來。
  
  在楊漣上疏后,一連三天,魏忠賢想盡了法子忽悠天啟,不讓他視朝。
  
  到第四天,皇帝不能不出來了。
  
  一大早,眾大臣列班站好,引頸等待皇帝出來。鴻臚卿展自重請示楊漣:“面奏當于何時?以便唱引。”這個司儀官想要安排一下程序。
  
  他話音剛落,忽喇喇從里邊涌出來一群人來。眾臣一看,不禁倒吸一口涼氣:一百多名“武閹”(武裝太監)衣內裹甲,手執金瓜鋼斧,擁帝而立,虎視眈眈注視著楊漣!
  
  接著有值班太監傳諭,令楊漣所站的左班御史諸臣,不得擅自出班奏事。
  
  甲光耀眼,刀斧林立。看樣子誰要是敢亂說亂動,立時就得斃命刀下。
  
  見到這個陣勢,就連鐵漢子楊漣也不禁目懾氣奪,對眾人說:“姑徐之。”還是改天再說吧。
  
  明代文秉所撰《先撥志始》曰;“于是忠賢之黨知外廷不足畏,遂肆毒焉。”
  
  可惜,錚錚鐵骨的楊公,也中了魏忠賢的招,痛失良机。草民我倒不相信楊大人會被刀斧所嚇倒,估計他是考慮:如此嚴峻的陣勢,其他人必不敢放言附和,他面奏的聲勢就會大打折扣,因此才決定徐圖之。
  
  但,机會只有這一次。
  
  民氣可用之時不拼死一搏,日久心散,正人君子就將為俎上魚肉了!
 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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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閹黨核心研究出的第二個辦法就是,一定要蒙住天啟,讓他發話壓住對方。
  
  就在魏忠賢爭取到的這三天時間里,為了忽悠天啟,他特地帶著“領導班子”去求見。客氏知道事態嚴重,也跟著來了,立在一旁壓陣。
  
  一見到天啟,魏忠賢馬上跪下號啕大哭,好似做兒女的在外邊受了人家的欺負。他鼻涕一把淚一把地說:“外邊有人百方要害奴婢,且毀謗萬歲爺!”接著就叩頭不止,請天啟允許他辭去東廠提督之職。
  
  天啟不知緣由,莫名其妙,對他說:“前几天有個姓沈的科道官參你濫用立枷的事,你是怎麼說的?”
  
  天啟還以為是魏大叔管東廠沒經驗,管出了麻煩。
  
  魏忠賢支吾其詞,憋了半天,才把楊漣參奏他的事情說了出來。
  
  “哦?”楊大胡子怎麼會來這一手?天啟很感興趣,叫掌印太監王體乾把楊漣奏疏念給他听。
  
  注意,這是非常吊詭的一個曆史細節——
  
  天啟帝在這個時候,為什麼不自己看奏疏?
  
  有史家認為,這是因為天啟基本是個文盲,或者識字不多。但實際上,他在年幼時是上過學的,登极之后,更是接受過豪華陣容的教育。有這三年半的高端熏陶,說他不大識字是不客觀的。
  
  不親自看文件,只不過是個習慣。讓人家念,他听,听完了做指示。
  
  現在的官員哪怕是個局長,也有講話必用祕書擬稿、看文件要讓祕書先篩選的,這是領導特色。局長尚且如此,況乎古代的皇帝?
  
  几年來,天啟一直就是這麼問政的。閹黨核心鉆的就是這個空子。
  
  王體乾煞有介事,捧起楊漣的奏疏就大聲朗讀。這是考驗心理素質的關鍵時刻,閹黨全體的身家性命都系于他一身——他這家伙面不改色,把要害問題全部略過,只念了其中的枝節部分。
  
  天啟的思維有一點兒不同于常人,但決不是弱智,他听了一遍,覺得不對呀!這楊大胡子的奏疏,怎麼凈扣大帽子?
  
  實質問題,基本沒有。上綱上線,言過其實。
  
  天啟听了個懵頭懵腦,直眨眼睛。
  
  客氏見事情有門兒,趕緊在一旁替魏公公“辯冤”。王體乾、李永貞、石元雅、涂文輔等也輪番幫腔。
  
  這一通“挺魏大合唱”把天啟給唱暈了。
  
  憑心而論,在這個問題上,天啟在他所得到的信息前提下,還是動了一番腦筋的,處理得並不莽撞。首先,他看魏忠賢這個委屈的樣子,覺得可怜。一個太監,天天在一起玩的,能有什麼大錯兒?不過是太受信任,引起了外廷的嫉妒。這樣的奴才,能陪著開心,辦事挺利落,又沒什麼大的野心,怎麼能讓他離開?至于楊漣,古古怪怪的,最近好象有些犯糊涂,多少要敲打一下了。即便護駕有功,也不能隨便打擊別人啊!
  
  于是,很快就有上諭傳出,“溫旨留忠賢”,也就是好言好語對魏予以挽留。上諭里還說:“聞言增惕,不一置辯,更見小心。”(《國榷》)
  
  听這口氣,好象是家長勸誡子弟如何更好地做人似的。
  
  但是這里有個問題:楊漣的上疏在前,至今卻還在“留中”;魏忠賢的辭職在后,批復卻先下來了。這個程序是顛倒的,不合規矩。首輔葉向高在此時采取了一點兒主動,他以這為理由上了一份“揭帖”,也就是不公開的小報告,請天啟趕緊把楊漣奏疏發至內閣,由閣員討論后,票擬處理意見。
  
  他做的這個姿態非常策略。對魏將如何處置,他並沒有態度,只是催促皇上按程序辦事。只要把楊漣的奏疏發下內閣,他就可以視形勢發展而定一個處理的基調了。或左或右,可以到時候再看。這樣一來,兩方面的勢力都將對他寄予某種希望。
  
  可惜,首輔大人的這點兒小權朮,瞞不過客、魏。在天啟那里一“過關”,下一步應該怎麼干,他們已經了然。
  
  魏忠賢定下了一個方針,那就是“穩住局面、各個擊破、全面清洗”。對東林黨他也看明白了,這是一伙怎麼也“和諧”不了的家伙,不趕盡殺絕,便永無寧日。
  
  他知道首輔大人是要爭取主動權,于是就一天三遍去忽悠天啟,說這事情就不必閣老插手了吧,省得節外生枝。
  
  天啟也不愿意再費腦筋了,就問:你說怎麼辦?
  
  魏忠賢提議:楊漣楊大人就喜歡圖個好名兒,听見風就是雨的,可不能讓他們再鬧了。這次讓閣臣魏廣微起草一道諭旨,把事情壓下,就算了。
  
  天啟說,好!他們要是再鬧怎麼辦?
  
  魏忠賢當然有對策。
  
  草民我估計,六月初五日天啟“武裝護衛上朝”的點子,就是魏忠賢在這個前提下想出來的。
  
  否則,天啟並不是沒腦子的人,怎麼能隨便讓百名武閹跟他上朝。他如果不明白這舉動的意義,是不會充當其中一個角色的。
 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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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魏廣微受命擬旨,正中下怀。此前有東林趙南星三次拒見,現又有楊漣上疏譏諷“門生宰相”,看來自己與東林的梁子算是結下了。東林既然不容人,他只有跟著魏公公干到底了!
  
  因為心里有氣,所以草稿一揮而就。他不敢大意,又推敲再三,然后念給魏公公听。再根据魏公公的指點,略做修改,最后把稿子交給天啟批准。
  
  次日,楊漣的奏疏發下,並附有“嚴旨切責”。聖旨曰:
  
  朕自嗣位以來,日夕兢兢,謹守祖宗成法,惟恐失墜。凡事申明舊典,未敢過行。各衙門玩愒成風,紀綱法度,十未得一二。從前奉旨一切政事,朕所親裁,未從旁落。至于宮中皇貴妃並裕妃事情,宮壺嚴密,況無實實,外廷何以透知。這本內言毒害中宮、忌貴妃皇子等語,憑臆結禍,是欲屏逐左右,使朕孤立于上,豈是忠愛!楊漣被論回籍,超擢今官,自當盡職酬恩,何乃尋端沽直?本欲逐款窮究,念時方多事,朝端不宜紛擾,姑置不問。以后大小各官,務要修職,不得隨聲附和。有不遵的,國法具在,決不姑息。
  
  ——這一篇文章,做得簡明扼要。里面透出一些很有意思的信息。
  
  里面大約說了三層意思。一是,皇上我從來就沒有大權旁落;二是,宮中的事都是道听途說;三是楊漣純屬無事生非,大家都不許再提了。
  
  魏忠賢這一伙,确實是揣摩透了天啟的態度,這里既沒有給楊漣上太高的綱,只說他“沽直”,想買個直諫的好名聲;同時也未予以處罰,不過是嚇唬了大家一下。
  
  再看里面對楊漣奏疏的駁斥,就看出名堂來了。聖旨只提到了迫害后妃、皇子之事,別無其他。敢情王體乾最多只念了“二十四大罪”里的一至十條,其中涉及罷黜正直官員的部分,可能還給略掉了。否則以天啟的身份,對楊漣議論人事問題不可能不駁。
  
  這道聖旨沒有多說(說多了自己也沒理),只起到個表態的作用,這就夠了。大臣們知道了皇帝的態度,自然稍息。以后的事,再慢慢來打理。
  
  看來,就行政手段的熟練、進退有据的策略、文章修辭的嚴謹來說,閹黨也不是白給的。
  
  聖旨下來后,輿論大嘩。一方面群臣不服,彈劾魏忠賢的奏疏還在不斷飛來;另一方面,正直之士悲憤莫名。南京的尚書陳道亨嘆道:“此何時?尚可在公卿間耶?”
  
  ——這是什麼世道?這鳥官還做它干嘛?
  
  他立刻寫了辭職疏,力辭而去。
  
  東林黨中的溫和一派,則深為楊漣的失誤而惋惜。据說,黃尊素看到楊漣的疏文抄件后,跌足嘆道:“疏內多搜羅那些宮內風聞之事,正好授人口實!”
  
  楊漣之所以提到后妃被迫害的事,估計是想用跟天啟有切身利益的話題,來引起天啟的警覺。但是,做皇帝的,几乎都很忌諱外臣談起“朕的家事”。就算是有這回事,也家丑決不可外揚。
  
  有這一層心理存在,楊漣的奏疏,就很難取得天啟的認同。
  
  而且魏忠賢果然也就是利用宮闈之事,對楊漣進行了反擊。
  
  這一仗,東林的攻勢是失敗了。雖然看起來,群臣說了那麼多狠話,也不過是被批評了一下,沒有什麼實質性的損失,但是這件事標志著,靠輿論已經是扳不倒那位大珰了!
  
  因此,大獲全胜的應該是閹黨。
  
  就在“武裝上朝”成功的那天下午,魏忠賢心情舒暢,特邀天啟到南海子去玩。
  
  一干人等登上龍舟。傘蓋之下,美酒加好茶,看水光灩瀲,听蕭鼓悠揚,端的是人間好世界。
  
  歌舞看夠了,魏忠賢又請皇上看練操。他親執帥旗,調兵遣將。
  
  那岸上列隊而出數千武閹,衣甲鮮明,意氣昂揚。听得魏爺爺一聲號令,立刻炮聲震天,鼙鼓動地。各路軍馬回環移動,變換陣形。
  
  這群閹了的士兵,自認為與魏爺爺同命相連。他們心目中的利益關系非常好划分:閹了的,就是一家人。上午听說楊漣要面奏皇上,搞他們的魏爺爺,武閹們無不同仇敵愾,恨不得把楊胡子一口吃了。
  
  人若犯我——!我必犯人——!
  
  看著這支精壯的隊伍,沒心沒肺的天啟只是樂:當皇帝的感覺,咋這麼好?
 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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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操畢,天啟一高興,下令大賞三軍。魏忠賢便趁机給自己來了一番表功,天啟深許之,眷寵之意愈厚。
  
  主子看奴才,越看越覺得乖。哪里不是如此?
  
  卻說東林一擊未成,大家並沒有馬上消沉。不斷有人到葉向高那里去勸說,希望能由他出面,再來一波攻擊。
  
  首輔若發話,皇上總要給點兒面子,只要打在了點子上,未嘗不能取胜。
  
  群臣來到葉府,向葉向高施加了不小的壓力,但這位閣老自有他的一定之規。他說:“大洪(楊漣的字)的奏疏未免草率。魏公公那人在皇帝面前也常有匡正之舉。比如有一次,鳥飛進了宮里,皇上架了梯子准備去抓。魏公公當即死死挽住皇上衣服,不讓皇上爬上去,說此舉甚不合禮。又有一次,他看見皇上賜給小內侍一件緋衣(大紅袍),就叱罵那小內侍:‘緋衣是大臣穿的,即使為皇上所賜,也不准穿!’可見魏公公也相當較真,很難再有這樣小心謹慎的人伺候在皇帝的左右了。”
  
  座中的繆昌期聞听此言惊愕不已,倐然起身,正色道:“是誰說了這話來蒙騙師翁?這種人一定要殺!”
  
  葉向高聞言語塞,臉色大變。
  
  那繆昌期据說是蒙古血統,人都60多歲了,血性仍未泯,做事偶有大异于漢人之處。他當時擔任的,是掌太子奏請、講讀事宜的“左春坊諭德”,一個從五品的閑職。朝中斗爭,多大的雨點也砸不到他頭上,但是他偏不袖手,非要與閹黨不共戴天。
  
  有人將此事告訴了楊漣。楊漣對葉向高的模棱兩端大為惱怒。
  
  葉向高听說楊漣發了火,甚為不安,連忙給御史李應升寫了一封信,辯白自己並非對楊漣有惡意。
  
  楊漣看到此信后,益發激憤,想把信的內容公之于眾。后經繆昌期的极力勸解,方才作罷。
  
  在這次風波中,閹黨一方几遭滅頂之災,所以人人同仇,行動張弛有据。而在東林方面,兩大巨頭意見不一。在朝中位置最高的葉向高,心存僥幸,不肯借勢一擊,以致人心很快渙散。兩下里的較量,結局已不難預料。
  
  葉向高與激進派不肯統一步調,是有曆史原因的。從萬曆后期起,曆任內閣首輔大都吸取了張居正死后遭清算的教訓,不大愿意攬權。而六部從嘉靖年間起被內閣壓制已久,早就想伸張獨立行政權。兩個因素交合,導致了相權有很大削弱。
  
  到了葉向高這里,由于他本人軟弱,內閣就更是指揮不動吏部等有實力的大部了。
  
  就在這一年的春天,吏部尚書趙南星整頓吏治,高攀龍附合之,一時間大刀闊斧,任免干部根本就不和內閣打招呼。葉向高相當不滿,就托病不出,任由趙南星去碰壁撞墻,決不施以援手。
  
  此次攻魏也是同樣,楊漣事先跟東林的左光斗、魏大中、李應升等都進行過商議,惟獨不跟首輔過話。葉向高也自覺很沒面子。
  
  兩撥人在策略上有了裂隙,葉向高就故意在對魏立場上向后退了一步,根本不主張將魏一棒子打死。他算准了楊漣此次出擊确實夠魏珰喝一壺的,但必不能達到預期效果。于是就作壁上觀,只等著形勢一變,由他自己來出馬收拾局面。
  
  因此,他當時把“主調停”的調子唱得老高,就是在為下一步做鋪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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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楊漣上疏10天后,朝中風波略有平息,從表面看,東林與閹黨雙方是僵住了。葉向高認為自己出面的時候到了。
  
  六月十一日,由他領銜,全體閣臣聯名奏了一本。奏疏的前半部分把魏忠賢的政績夸了一通,然后提出一個居心叵測的建議:“陛下誠念忠賢,當求所以保全之,莫若听其所請,且歸私第,遠勢避嫌,以安中外之心。中外之心安,則忠賢亦安。”(《明熹宗實錄》)
  
  ——皇上您牽挂著魏忠賢,就應設法保全他的名節。最好的法子就是批准他的請求,暫時放歸私宅,遠離權力中心,自然也就避開了嫌疑。中外再沒人折騰了,他本人也就安定了。
  
  這個折子的要害,是要讓魏忠賢去位。前面的一番恭維,都是下套。
  
  我很奇怪:這樣一個別有用心的奏疏,是怎麼取得內閣兩派人物一致同意的?
  
  韓爌、朱國祚等人好說,他們明白這是先給個甜棗、再狠打一巴掌,是變相的“驅魏”。然而顧秉謙、魏廣微怎麼能夠同意?
  
  只有一個可能:按照明朝內閣的慣例,所謂聯名,那是無須事先征求意見的,首輔想要大家聯名,也就是打個招呼而已。大家都是同僚,一般都給個面子。
  
  私下里,這兩員閹黨大將,恐怕早就把上疏的意圖給魏公公分析明白了。
  
  葉向高這是使用了很標准的“調停”手段。在他的觀念里,如果事情最后是這個結局,那麼一切無事。魏公公去養尊處優,朝政大權還給內閣。
  
  不要小看這個放回私宅,這是對有權有勢的太監的莫大恩典。明朝的皇帝怕宦官退休后回到鄉里什麼都講,泄露了宮廷机密,所以年老的宦官都統一養在皇城周圍的寺廟里,集體養老,不得回鄉與家人團聚。
  
  据說現在有名的北京“八寶山”,過去就是一處前清時代的“太監村”。
  
  可是,天啟和魏忠賢都是不按照牌理出牌的人,一個是明朝的“80后”,一個是“無知者無畏”。他們和葉向高“尿不到一壺里去”。
  
  天啟覺得這是出了個餿主意——老魏怎麼能走?
  
  魏忠賢則把葉向高的意圖品味了又品味,發覺老奸俱猾的家伙原來在這里!
  
  讓我回私宅養尊處優?那不是等于剝奪了權力?人一失權,還不是任人宰割?那時候一個小小的衙役就能把我給收拾了,哪里還能有一萬名武閹為我保駕護航?
  
  葉!向!高!
  
  ——你很陰啊。
  
  如果說,此前魏忠賢出于顧忌或從大局考慮,還沒把葉向高視為敵人,而是把他列入了統戰對象,多少保持了表面的尊重;而從這一刻起,首輔的名字就上了老魏的黑名單。
  
  魏忠賢的反擊來得很迅速。葉之圖謀,必須瓦解。他授意爪牙徐大化矯詔,以皇帝名義為魏忠賢做了一個評功擺好的總結,然后,作為批復與葉的聯名奏疏一並發下。
  
  批復說:“舉朝哄然,殊非國體。卿等與廷臣不同,宜急調劑,釋諸臣之疑。”(《明熹宗實錄》)
  
  不是叫你上我這兒來調停,而是讓你上廷臣那兒去調停。這事情說好了的不許再說了,為什麼還要說?葉閣老,你太低估了皇上和某人的智力!
  
  因為奏疏是聯名的,署名人還包括了兩名閹黨,所以批復的語氣還算比較溫和。但是里面透露給葉向高的,卻是一個重重的警告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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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【自己上門來找死的萬郎中】
  
  
  葉向高千算萬算,沒想到是這麼個結果。皇上也好,魏忠賢也好,一點面子沒給他留,批頭蓋臉就是一頓駁斥。
  
  這樣一來,葉向高一下子就沒有什麼轉身的余地了。明朝的高層政治机制,就是“皇帝——大太監——首輔”這三駕馬車聯動,首輔若失去皇帝和大太監的支持,就別想干出什麼名堂來。
  
  葉向高之所以對局勢持溫和態度、關鍵的時候上疏調停,說明他還抱有將來操縱全局的野心。而現在,一切落空,只余下退隱一途。可是如果就現在這個樣子退隱,等于放棄了防護層。魏忠賢既然對他葉向高有了怨恨,就隨時都會再次提起。說起來,在台上的人,要想整治一個下了野的首輔,跟抓一只兔子也差不多。
  
  不寒而栗啊!
  
  本來是逼人家下野,現在倒是自己要考慮下野后的問題了,造化真是弄人!葉閣老,“調停”不成,反而惹了一身騷。
  
  他有什麼辦法,可以化解或者減弱魏公公對他的怨恨呢?
  
  時過不久,京城士林里忽然傳出一個說法。說是這個勸魏忠賢下野的奏疏,其實是葉閣老被自己的門生謬昌期逼迫不過,勉強寫出來應付輿論的。
  
  這個說法,在流傳過程中又逐漸衍化為:不僅如此,就連楊漣的奏疏也是由繆昌期代筆的。
  
  繆昌期,字當時,南直隸常州府江陰縣人。年輕時就有文名,但一直到萬曆四十一年(1613)才中進士,那年他已52歲,主考官是葉向高。他做了官后,經常來往于師門,但對葉的軟弱卻屢有不恭。
  
  他成了這兩個傳說的主角兒,沒有什麼人站出來糾正。傳得多了,也就成了板上釘釘。可怜的老繆,后來竟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价。
  
  据說,第一個說法,就是葉閣老自己散布出來的,為的就是金蟬脫殼——讓那個桀傲不馴門生去搪災吧!
  
  人若做到如此,不要說士大夫骨氣,就連“人”字的兩划也當不起了。
  
  所以,我個人不大相信葉向高會如此不堪,更何況他后來對自己的軟弱還是有所悔悟的。
  
  京城的事情,也就如此了。由于古代信息傳播的速度不快,南京方面眾官員的反應,在一個月后才漸漸強烈起來。可是所有的奏疏,被天啟以“所奏事情屢經論明,已有旨了”一句話。通通給壓住。
  
  東林今后能否再次躍起一擊?不得而知。
  
  而魏公公經此一劫,卻是陡然起了殺心!
  
  血,能使所有的人住嘴。這是太祖皇帝的經驗,也是人性不堪一擊的軟肋。
  
  老祖宗對這個已經屢試不爽,今天,我也要來試試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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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就在這個時候,有兩個小人物触發了曆史的机括,使得大明朝的高層政治一下就充滿了血腥氣味。
  
  曆史發展中也有許多“蝴蝶效應”,此處一陣清風,彼處即掀天大浪。
  
  就在魏忠賢正考慮如何一勞永逸收拾東林黨的時候,他的一個爪牙給他出了個主意。這是一個很見殺氣的建議,就是可以動用刑杖,壓服諸臣——誰再敢羅皂,就大棍伺候!
  
  天啟固然昏庸,但上台四年來,對文臣還是抱有起碼尊重的,一次杖刑也沒用過,比起嘉靖、萬曆等他的太祖、乃祖們要文明得多。
  
  而今,刑杖一開,必會死人。閹黨要開殺戒了!
  
  提出這個惡毒建議的,誰也想不到,竟是個面目姣好的“小男兒”。他就是時任翰林的馮銓。
  
  這個馮銓,字振鷺,是北直隸涿州人,后來成了閹黨著名人物,而且政治履曆橫跨明末清初。而在一開始,不過就是個普通的詞臣。他是萬曆四十一(1613)的進士,入仕后在翰林院供職。那時少年得志,正是可以准備大顯身手當“好男兒”的時候。
  
  但老天爺既照顧他又不照顧他,讓他生了一副水做的胎子,唇紅齒白,宛若處女。
  
  這一來,這個“寶哥哥”可就倒了霉了。
  
  明代官場上有惡習,那就是男風极盛。小馮銓長得少年貌美,那不是等于一腳踩到了狼窩里?他的同僚們,經常把他們當“鴨”來戲弄。
  
  這種事情,要是放到現在,立刻成爆炸性丑聞。但在那時,也就是聊博大伙一笑,沒人當回事。
  
  那時候,繆昌期恰好在翰林院系統任“左諭德”,管太子讀書的事情。老爺子也有好男色的毛病,對馮銓“狎之尤甚”。什麼叫“狎之尤甚”?要說古人真是能拽文,其實就是——光天化日之下,在翰林院的辦公室里,把馮銓給“強暴”了。
  
  過了不久,馮銓又在辦公室里被數位同事“集體施暴”。
  
  挖靠!這叫什麼事?
  
  腐敗之風,習以為常,也就沒人上升到道德高度去看了,就連萬曆皇帝都養了好多男寵。明朝,呵呵,厲害呀。
  
  當然,這事也有另外的說法。有人說馮銓為人浮躁,人品不大被人瞧得起。繆昌期對他鄙視尤甚。老繆是蒙古血統,野性猶存,就以這種方式表示了蔑視。老繆本人並不覺得這有什麼不道德。
  
  不管怎麼說,這事是有,且士林皆知,畢竟是奇恥大辱。
  
  馮銓含淚吞聲,當然要圖謀報復。
  
  据說,在政治立場上,馮銓當時還屬于東林一派,但是受不了東林的老爺們兒老是這麼欺負,于是有了離心傾向。
  
  直到后來發生了一件事,促使馮銓斷然脫離了東林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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